第七十二章 机关算尽

  众所周知,对常年飘在海上的水手而言,码头就是除船只以外的半个家。再劣质的酒和面包,都是他们起航前和返航后离不开的依靠。

  商人多数有些积蓄,不和平民在一处吃住,而需要出海寻找生计的小商贩、搭顺风船远行的普通乘客就没那么多讲究,也就比随遇而安的水手高一档。总而言之,海港区的酒馆会向所有人敞开大门,用那粗粝的亲切感包容着玛伦利加的日与夜。

  ——银湾塔杂记·海港区平民的饮食与消遣

  史兀罗带着库尔曼人离开后,博伊斯大军的营地空了将近四分之一。

  没过几天,军队也开始逆着进攻时的路线向原先的国境线回撤。精兵及辎重开道,大军主力挟着从冬谷城搜刮的物资和人口走在中间,断后的自然是未立功勋或在军中不得势而被排挤的散兵。

  与西进时的势如破竹相反,因天气寒冷、道路难行,大军回撤的速度很慢,补给线和营地被落满雪的深谷拉得狭长。先头部队走出山谷时,被排到最末的人还能看见冬谷要塞被火炮轰得只剩半截的箭塔。恐怕等到库尔曼人回归草原,断后的散兵都还没退出通向东部平原的山谷。

  和其他军士相比,这部分人分得的军粮自然更少,没法从战利品中捞到油水,而敌人和友军的尸体也早已被搜刮数次,顶多能再扒下一层破旧的衣裳。北方的寒夜冷得吓人,要想不被冻死,他们必须自己找个挡风的角落,再拾点柴生火,将就着熬过一夜。

  就算是“胜利者”的一员,他们也不见得能享有与这个身份相称的待遇。

  沦落到为博伊斯军充当斥候的楚德也是如此,且他的处境要比普通士兵更糟糕。

  每一个寒冷的夜晚都十分难捱。没有主力部队成组织的物资供应,没有同乡同袍的扶持,每次扎营过夜,被刻意遗忘在营地最边缘处的楚德只能自己拾柴,饥饿时还得到附近农庄的废墟当中寻找“漏网之鱼”。

  史兀罗走后,再没有人主动和他搭话,问他打算在哪里过冬。因水土不服和巨大的精神压力染上疾病后,楚德不确定自己能否熬过这个冬天。

  不只是精神萎靡,脚步虚浮,战斗力和观察力急剧下降,逐渐溃败的意志再撑不住习惯性的警惕心,楚德总感觉现实与噩梦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行走的每一步既是踏在积雪上,又像踏进血与土壤调和出的一片泥泞。

  不比玛伦利加相对包容(尽管背后是含蓄的傲慢)的城市性格,北方诸国的人对身份不明的外来者一直抱有本能的偏见,更何况楚德干的都是为北方军人所不齿的脏活。

  他们近乎迂腐地坚持正面作战,好让己方能在苦战胜利后心安理得掠夺敌人拥有的一切。至于放冷箭暗杀敌方指挥官、借夜色混进城中给水源投毒之类的手段,他们向来是不屑为之的。

  但事实上,博伊斯王国的军队雇佣了走投无路的楚德,让他独自去干别人不愿做也不会做的事。本就是个来路不明的家伙,就算死在敌人手里也没多少损失。

  因为不能让阴狠的招数脏污了“光荣”的胜利,楚德永远上不了博伊斯王国的功劳簿,其人其行更不会被承认,但他没有别的选择。

  等到了王都,和贵族阶层攀上关系,也许自己就会迎来新的机遇——楚德曾依靠这个想法支撑自己逃到北方。可往战场深处走得越远,这根精神支柱就越来越脆弱。

  遭人冷眼的时候,楚德想起老会长多年前随口说过的话:北方没有赏金猎人的立足之地,就连根系深厚的托雷索家族也过得很不痛快。

  这天傍晚,风刮得更猛了。为了让一军精锐在避风处落脚,扎营的号角吹的比往常要迟。处在掉队边缘的楚德捞不到有遮有挡、温暖舒适的营帐,只能效仿其他苟延残喘的伤兵,找一处来时搭建的简陋营盘暂时栖身。

  楚德选择的“宿营地”与大部队隔着一段距离。三面残破的矮墙和半截房顶勉强挡住大部分来风,几个月前用石砖堆砌的“火盆”里除了灰烬,还残存着几块被冻得如同磐石的木柴。

  身上虽裹了几层臃肿的衣物,楚德还是感到一阵阵发冷,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视野的边界开始泛黑,已经顾不及感知周围是不是有人盯着自己。他掏出打火石,好不容易才把那几块木柴点着,生起一团灼热的橘红。

  宿营时若没有足够的火,在这里多半撑不到子夜。楚德不得不外出寻找更多的木柴。

  沿着墙走了一段,楚德在旧营盘的角落找到一些木柴。他将那些细瘦的枯枝抱在怀里,就像抱住一箱黄金。此时此地,能续命的火恐怕比派不上用场的黄金贵重得多。

  也是在这个时候,楚德感觉到有人在看着自己,而那视线明显不属于博伊斯士兵或脱难后躲在山里的冬谷平民。

  他明白这是危险的先兆——身体快撑不住了,脑袋倒还是可以转的——可现在的他已失去反制的余裕。

  抱着柴薪回到营火附近时,楚德能听到另一串不属于自己的脚步声。可没等他从腰间拔出匕首,一股寄生在剑上的寒意就刺进了他的身体,薄而坚硬的剑刃锋利得几乎挂不住血。

  那柄短剑瞄准的不是咽喉和心脏,而是从侧面扎进楚德的腹腔,鲜血登时泉眼似的向外涌,却没有将楚德一击毙命。

  不知是剑太快,还是风雪麻木了他对身体的感知,除了最初那一下钻心刺骨的痛,楚德很快就不觉得多疼了。

  怀里挂着冰碴的柴火散落了一地,离那堆越来越虚弱的火只差半步。

  楚德踉跄着抵上最近的墙,却没能稳稳站住,身躯不听使唤地往下滑。身上的衣服太多太厚,布料与皮草将伤口涌出来的血吸掉大半,最外层的皮甲又冻得像层壳,将尚未凝固的鲜血“兜”在壳里,乍一看很难发现楚德受了伤。

  楚德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终于看清了出剑之人的面容。

  “是、是你……”

  楚德摇晃不定的视野里,艾德里安正将短剑徐徐收回鞘中。

  继承托雷索血系的年轻人,飞狮公馆的“少东家”,赏金猎人路易斯·科马克的学生——也许不只是学生。

  恍惚间,楚德以为眼前出现的“故人”是自己的幻觉,是死神借用了艾德里安的面孔。体内扩散的痛苦却如此真实,将他从漫无边际的想象中拖了出来。

  楚德很快意识到,艾德里安从玛伦利加千里迢迢追到北方,就是为了索他的命,亲眼看他在异乡风雪里凄惨地死去。

  “你是为了……为了路易斯来找我算账的吧。”楚德捂着侧腹的伤口,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艾德里安居高临下审视着自己的仇人,面色却平静如雪,像一座新制成的石雕。他在火堆对面蹲下,往里头添了两块木柴,语气平淡地回应楚德:“是的。”

  楚德短促地冷笑两声,像是在自嘲:“那天在刑场上,果然是你……”

  艾德里安轻轻点头。

  事到如今,对一个将死之人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只身一人纵跨库诺大陆,远赴冰封雪掩、战火连天的北国,潜入博伊斯王国的行军营地,艾德里安的目的很简单。

  隔着跃动的火苗,艾德里安沉静的双眼盛着满山满谷的风雪:“楚德,我是来杀你的。”

  楚德捂紧伤口,温热的血黏在他指间:“……我知道。”

  “不只是为了科马克大师。还有吕西安将军,琳卡女士,以及被你杀死的人。”

  “可驱使你行动的,咳咳……还是路易斯,对吧。”

  艾德里安坦然地承认:“没错。”

  先是在异国饱受战争的折磨,再被艾德里安复仇的利刃洞穿,楚德感到莫大的讽刺:“就算你不杀我……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艾德里安没有动摇:“但我必须亲手杀了你。”

  “完成复仇之后……你开心吗?”

  艾德里安沉默了很久。

  他或许应该感到高兴,可现在,艾德里安只觉得像是完成了一桩义务:“不。就算杀了你,大师也无法回到玛伦利加。”

  “可惜啊,我到死都不会向他忏悔的。”楚德又讥诮地笑了起来——再不笑就没有机会了。“只是现在……哈……我也没资格嘲笑路易斯了。”

  艾德里安蹙着眉:“你为什么非要针对科马克大师?”这是他一直想要知道的真相。

  血液流失得太多,楚德已经没剩多少说话的力气,但濒死的事实反而唤起了他沉睡已久的倾诉欲:“我们赏金猎人……明明是从同一个地方开始的,也理应走向同一个结局……路易斯却中途跳了船——这会让我怀疑自己的选择。所以,我只能憎恨他。”

  “……”

  “我永远忘不了过去的屈辱。像狗一样蜷缩在玛伦利加的角落,为了半块面包连命都可以不要,更别提尊严了。明明不是奴隶,却只能像奴隶一样在夹缝中苟活。你明白那种感觉吗?不,你怎么可能明白……”

  楚德或许有过比科马克大师更不幸的遭遇,但至少我是不会原谅他的——艾德里安想。

  “我知道是哪些人夺走了我本应拥有的一切。所以……所以我无论如何都往上爬,要成为‘他们’的一员,因为只有这样,我才算真正摆脱过去的自己。那座城市已经腐烂透顶,寄居在它身体里的我们也一样。你……不觉得很讽刺吗?”

  艾德里安的视线从意识逐渐昏沉的楚德身上往下移,深邃的碧眼当中闪过不同于漠然的另一种情感。

  “我不把自己弄脏就无法消除自己的污点,可他们却能干干净净地站在玛伦利加的最高处……你也看到冬谷城现在的模样了吧,玛伦利加迟早会有毁灭的一天,可导致这一切的究竟是谁呢……就算没有我的存在,路易斯那家伙同样会……”

  楚德的声音越来越小,没说完的半句话也被墙外的风声吞没。

  艾德里安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发现楚德已经咽了气。

  后半夜,两个举着火把结伴巡逻的士兵发现了营地边缘熄灭的火堆,以及倚在墙脚下已经没了声息的人。

  士兵甲一边搓着手,一边伸长了腿,试探着照那人身上轻踢几下,见对方依旧没有动弹,想他多半是死了。

  死者浑浊的双眼半睁着,没有完全合上。因为这深入骨髓的严寒,他的身体已经发僵,几乎和墙根连成一块。地面上没多少血迹,二人又懒得仔细查看尸体的状况,权当这孤零零的倒霉鬼是被冻死的。

  士兵乙蹲下身去,仔细打量那张被冻得尽是阴沉死气、已经结上一层冰晶的脸,又问身边的同伴:“你认识他吗?”

  士兵甲摇头:“不认识。你呢?”

  “我也不认识,那就不管他了。”士兵乙耸耸肩,往营火的残骸里丢了两块干柴,再用火把重新点燃。“我快累得不行了,我们先在这将就着歇一会儿?”

  “好啊。”

  和死人一块烤火着实晦气,二人便商量着把这具尸体挪走。正巧附近有个几天前新挖的尸坑,用来“安葬”撤军途中死亡的奴隶。两名士兵便用一袭破旧的毛毡卷起陌生的死者,将他抛进已被其他尸体填了大半截的土坑。

  伴随着一声闷响,楚德冰冷的身躯落在尸堆上,无法闭上的空洞双眼对着天穹,缓缓被飘落的雪片掩埋。

  士兵搓着快冻僵的手,小声念叨:“真惨啊,明明差一点就有火了。”

  说罢,二人头也不回地走向重新燃起的营火,在有限的温暖中等待谷底的寒风平息。离开时,他们顺手抱走了楚德没来得及燃起的柴薪。

  数日后,艾德里安站在博伊斯王国某个沿海城市的码头上。再过小半天,待补给搬运完毕,他搭乘的南下商船就会扬帆起航,回到那“繁荣安宁”的玛伦利加。

  席卷整个大陆北部的雪依旧没有停息,就好像只要它一直下,被寒冬打断的战火就不会再次燃起。

  可这终究只是浪漫主义者的祈愿。

  这座北方小城远没有玛伦利加富庶,一半是因为缺少海况稳定的良港,一半则是因为战火频仍——博伊斯王国曾在与邻国的战争中一度失去了它,又在几年后夺了回来。

  几度易手间,平民死伤众多,平房损毁大半,以至于现在看起来仍分外萧索,就连海上的帆影都多了几分苍凉。

  “小伙子,你不是我们这的人吧?”偷卖私酿酒的老人坐在屋檐下,缺了半条腿的木凳摇摇欲坠。“也不是从海上过来的——只要在码头露过脸,我基本上都记得。”

  艾德里安转过身,露出一个含蓄的礼节性微笑,生疏地说起北方的语言:“我来自玛伦利加,不过走的是陆路。”

  老人面露喜色:“玛伦利加?那地方不错。”

  回忆间,他苍老的喉咙里发出豪迈的笑声:“你别不信,我当水手时还去过那呢。酒好喝,姑娘也漂亮。记得广场上有一对足足七八个人高的雕像,男的是初代总督,另一边是给城邦赐福的女神,结果看女神像的人比看总督的多了三倍。”

  艾德里安没有言语——玛伦利加城的广场上压根没有老人说的那么一对雕像。要么是他压根没到过玛伦利加,要么就是混淆了在其他地方的见闻。

  “唉,我可真羡慕你们。”说到一半,老人又无奈地摇起了头。“又富足又安稳,哪像我们,这些年一直打个没完。”

  艾德里安苦笑道:“倒不总像您说的那么好。它只是看着气派,底下同样有数不尽的辛酸。”

  老人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那可是玛伦利加啊。”

  他难以置信地摇头,嘴里小声念叨个不停,又蹒跚着走开去做自己的事了。

  雪还在下。

  一年前的秋夜,玛伦利加的码头角落,他邂逅了那位颓废的赏金猎人。

  一年后,博伊斯王国的码头边,完成了复仇的他却不知赏金猎人身在何方。

  就像和路易斯并肩坐在银湾灯塔上的时候,艾德里安不自觉地伸出左手。这次,他终于用掌心稳稳盛住了几片雪。

  然后,艾德里安将右手轻轻覆在掌心那层薄雪的上方,与左掌间留出不到一寸的距离,仿佛在虚空中握住了路易斯的手。

  ——这个世界即是灾变。

  “……但您是例外。”艾德里安双眼微闭,试图在异国冰冷的海风中听到熟悉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写作bgm The Vagabond - Marcin Przybylowicz

  主体剧情的结束,但不是故事的全部

  灾变的真相、楚德之死、玛城以外的世界格局在最早的大纲里极其简略(一开始连谁是反派都没想好……),但越写到后边,对作为背景板的社会情境、历史事件脑补越多,就不自觉地给人物和剧情加了很多细节。不一定都能逻辑自洽,总之就是攒个意境

第七十二章 机关算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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