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寒云滚滚,雪压孤城。

  谢良玉跺跺脚,抖落雪花,投手叩门。

  闻人贞知是她,起身开门。

  谢良玉跨步进来,边问:“那马油可好用?”

  闻人贞抬起玉手摊开,几处伤口已经愈合,只微微红肿。

  屋里暖和,谢良玉玄甲上凝结的冰霜融化,小水珠在甲片滚动,渗入里面的圆领袍。头盔兜顶积雪最多,落雨般往下滴。

  闻人贞见她歪头坐在椅子上,眯眼假寐。冰水滴在脸上,也不见醒。

  “若困倦,自己回房歇着。”

  谢良玉一惊,哗的站起来。见无事,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没,你这儿暖和,人容易困。”

  “领着两份炭,怎能不暖和。”

  谢良玉只做没听见,眼睛往她桌上瞧。

  闻人贞见她走来,铁甲寒气逼人。搁下笔,说:“可是还要去巡城?”

  “恩,前日换防,我去城墙上转一圈。”谢良玉侧头,打量桌案上的手稿。见形状颇为奇怪,中空的长圆,周围标了许多符号。“哦,对了,你上次改良的投石机,我让人架到城头上。雪后天晴,明日让他们试试。”

  闻人贞墨玉双眸霞彩流光,立即起身道:“我和你同去。”

  谢良玉还在琢磨图纸上画的何物,闻言一愣。抬头见素袍木簪的少女对自己微微颌首,神色从容如常,却显得格外清丽耀眼。

  怔楞一瞬,谢良玉回过神,连忙拒绝:“外面太冷,雪大如席。且这大晚上的,不太好试。明天吧,必定出太阳,我来接你去。”

  闻人贞起身往里屋取了一件厚袍,边穿边解释:“今晚检查一遍,明天方好试验。走吧。”

  相处这些时日,谢良玉也知她脾气,劝不住的。扯了衣架上的狐毛斗篷,快步追出去:“你等一下,先将斗篷披上。”

  斗篷是她上次落这儿的,抖开往闻人贞身上一裹,下摆没过脚背,将兜帽戴上,人都瞧不见了。

  “哈哈哈。”彪鼠几人正好从厢房走出来,见状跟着都笑了起来。

  闻人贞抬手扶了扶帽檐,见谢良玉眉开眼笑的呵斥:“笑什么笑!都不许笑。快去将马牵过来。”

  明明她笑的最开心。

  “你很喜欢这里?”闻人贞突然轻声问。

  谢良玉回头,眨了一下眼,细剑眉一挑,反问道:“什么了?”

  飞雪纷纷,一片雪花落在闻人贞羽睫,她眨了一下眼,说:“在这里,些许小事,你便很开心。”

  “恩?”谢良玉伸手揉揉她的兜帽,狐毛滚边遮住了闻人贞的眼,只听见她说,“在这里,有仇快报,有恩快还,有乐子也要快点笑。”

  闻人贞瞧不见她黯然的眼,只听见她语气欢快,一贯率性肆意的飞扬气势。接着被扶上马,身后铁甲坚硬。谢良玉轻呵一声:“驾。”

  谢良玉寻思着让闻人贞早些看完那投石机,早些回去休息,驾着马直接往投石器所在的镇东门。

  胡风朔雪,刺面透骨。谢良玉一手握着缰绳,抬起左手压着闻人贞的兜帽。

  闻人贞眼前突然一暗,风雪消失。视线受阻,垂下眼,只见地上冰渣四溅,心中似乎也有什么在翻腾。她望着飞快往后倒退的地面,心中计算起路线马速。果如她所料,只半个钟,谢良玉拉缰驻马。

  闻人贞刚想开口,谢良玉一把将她揽下马。

  镇东门校尉正带着士兵巡察,见她连忙带队小跑过来:“镇东门校尉韩旺见过谢将军,闻军师。”

  女将军配一个女军师,好似再正常不过。营州城上下只当着茶余饭后的谈资,哪有朝中大臣那七窍玲珑心干,九曲回肠思量。

  “你带人快去把那投石机清理干净。”谢良玉一挥手,韩校尉领命带着人急急离开。

  韩校尉走远,谢良玉带着闻人贞在后面拾阶而上。镇东门面向靺鞨所在,最为重要。墙高五杖有余,厚三丈,内用夯土,外砌石砖。左右角楼两座,城门正上为点将台,为守城将帅商讨军情,点将出兵之处。

  台阶到顶,举目望去,入目皆是一片银装素裹,只见积雪不见城墙。闻人贞看着几乎被雪掩盖的哨兵,轻声叹息:“将军百战未见勋,壮士十年不曾归。”

  七垛一卫,谢良玉鹰眸横扫,见将士军姿挺立。闻言对她笑道:“十年不归要不死了,要不就是边兵。百战无勋,那要反咯。”

  闻人贞见她口无忌惮,不再理会,拢了拢斗篷,往前走去。

  镇东门城门前又有瓮城,呈弧形护门小城。设有箭楼、门闸、雉堞。瓮城两侧与城墙相连,可以步行过去。

  谢良玉接过飞卫递过来的伞,大步跟上去。

  闻人贞听见身后积雪吱呀,放缓脚步。簌雪飞花,仿佛铺天盖地,只周身方寸之间却是宁静安然。她回首,见谢良玉持伞而立。

  谢良玉见她伸手,伞柄一让,接着又将伞倾斜过去。

  两人站的不近,谢良玉抬着胳膊,她自己大半个身子都在风雪里。闻人贞望着她,北地寒风渐缓,冷月照着鹅毛漫雪片片飘落,铁甲寒霜,剑眉雪染。

  一弧冷月清辉,满目寒霜冰雪,却映出寒衣铁甲下炙热,凌厉眉眼中温柔。

  有话张口欲出,在舌尖滚绕,抵着上颚又咽回去。目光悠远,望着她身后旌旗迎风,轻声道:“哪有将军为属下持伞的。”

  清润墨黑的眸子,看得谢良玉心生忐忑。不着痕迹将身子后倾,都退出伞外,开口回道:“我。”

  张口却是无声。

  两人沿着积雪的城墙,并肩而行。在漫漫雪地,留下脚印。

  待走到瓮城箭楼前,韩旺带着士兵,已将投石机上积雪打理的规规矩矩,周围一圈积雪也清铲。闻人贞不着痕迹皱眉,正要上前,突然旁边冲出一人!

  谢良玉伸手一揽,将她挡到身后。手中纸伞一推,砸在那人身上。“铮!”一声,横刀出鞘。脚下一勾,刀尖抵着咽喉。

  飞卫拉着彪鼠几人,离得有些远。待奔过来,就见袭击者跪倒在地,一个劲磕头,口中哭喊着:“谢将军饶命啊!谢将军,我家小郎...我就想问问我小郎在哪啊!谢将军!”

  谢良玉手腕一转,收到入鞘。剑眉一挑,气势凌冽,沉声冷斥:“闭嘴!”

  “将军,这人...这...”韩旺见状,又气有怕,蹬蹬跑过来,急着要解释。谢良玉眯眼侧睨,逼得他将话都咽下去。

  张五郎让她一吓,跪在雪地里簌簌发抖,结结巴巴的说:“谢将军,我和我儿张小郎...在幽州城外,我们...我跟着左将军,小郎跟着你...我一直没见着他,我,谢将军,我给你磕头了,我家小郎,我家小郎在哪啊!”

  他说的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谢良玉皱眉听着,不知他找自己要儿子是何缘由。见他“嘭嘭嘭”的磕头,砸的冰渣四溅,谢良玉看着气闷,上前一步,抬脚就将他踹躺地上:“来人,将他带下去,军法处置。”

  闻人贞听张五郎絮絮叨叨,翻来覆去说着‘张小郎’,心中正揣测。却未想到,谢良玉并不打算问清缘由。刚想开口,就听谢良玉又说:“飞卫,你跟去问清楚。我到要看看,哪个混账敢克扣抚恤赙物!”

  当初张小郎是在飞卫队中,他尤记得。上前让士卒将张五郎架走,对谢良玉轻声提醒道:“将军,三颗黄卷。”

  谢良玉不记人名爱起绰号,黄卷既是豆芽,说他们瘦小单薄,力不能战。此刻大仙与蒋灵竹在新罗,还折腾一出夺位大戏,将那新罗王女拱上王位。三颗黄卷,还差一人......

  “...张小郎?”谢良玉突然想起那瘦弱少年,力不能开弓,却有双清澈炙热的眼。

  “是,在饶乐。”饶乐城外的那场遭遇战,突然而又惨烈。待事后去收敛军士遗骸,都叫野兽秃鹫啃食的只余下骷髅架子,东一个头颅,西一节腿骨,荒草掩着白骨。

  飞卫领命离开,谢良玉无声一叹。见身边已空,凝眸望去,闻人贞正站在高大的投石机前。抬起小巧的下巴,专注认真的查看着冰冷的机械。

  扭力投石机和配重投石机各有优劣,前者灵活小巧,候着效率高。考虑守城而非攻城,闻人贞选择前者改良。

  扭力投石机最重要的是筋腱绞索,而营州天寒地冻,普通牛筋不耐用。以九根熬制过的牛筋,包裹兽皮,编成一股,另还配了索蜡。绞盘、滑轮、杆臂,皆做改动,更加省力,方便操作。

  闻人贞一样样仔细查看一遍,对在旁的韩旺说:“不必管它,军中器械。尤记三点,好用、易用、耐用。”

  当初张月鹿说的是——“便宜简单耐操!”

  闻人贞面色不变,心中却是一涩。

  举头见日不见长安...她侧头望月,却看见月下的谢良玉。平时不觉得,此刻和旁边的将士一比。纵穿着厚袍玄甲,她身形还是比男子削瘦些。

  此刻风倦雪停,月光如华与雪地交辉,天地之间清清冷冷的亮...如何也比不上谢良玉的眼睛。闻人贞的目光与她一触,她双眸骤然灿亮,如同烟花绽放夜空。

  然后小心翼翼的掩藏。

  闻人贞侧首望着她昂首阔步的走来,那矫健从容的步伐里,有藏不住的雀跃和迟疑。皮甲战靴踩着积雪,一步步走近。英朗的眉眼,脸颊的伤痕,强忍笑意紧抿的唇角......

  营州的月色,别有风情——闻人贞心中猝不及防冒出个念头,连她自己都忍不住笑意。

  “将军!急报!”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0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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