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8 章

  太极宫新殿书房的灯火,经常深宵不熄,一直燃到天明。宫婢们都知道,不可打扰镇国大长公主处理国事。而景睿之知道,留个自己的时间不多。她每时每刻都在沉谋重虑,唯恐疏忽一处,最后功亏一篑。

  她最善顺势而为,以小博大。可此次,赌注不变,而其中凶险却多了许多。她甚至偶尔会恍惚,如此值不值?以天下为赌注,只为换人坐庄。她本可不必如此冒险,却又不得不如此。

  收敛所用杂思,景睿之拿起西南都护府的军报奏本。不论这次会不会到达,西南那片沃土,她志在必得。云滇虽偏,却是地广物博。西可遏制吐蕃,南可进文单——天朝上国的土地永远不会嫌多。

  景厚嘉上位后对周边诸国甚是警惕,桀骜不驯之辈,一律赶尽杀绝。顺从归降者赏赐联姻不绝,亦要派遣天官监国,建立都护府。故而如今与大尚边疆相邻已无独立属国。可这在景睿之看来还远远不够!

  番邦蛮夷,弱则谦卑,强则盗寇。金银和女人只能满足他们一时,他们会越来越贪心。大尚国兵马所能踏足的地方,就不该有酋长土司!不论是山上的,还是海边的,天下的百姓知道长安、知道天子就足够!

  景睿之放下朱笔,又拿起户部尚书杨照的奏本。果不其然,说的是盐茶新法之事。好在顺利,免了景睿之劳心。

  听环佩玲珑,声声叮咚。

  看玉阶罗袜,步步生花。

  景睿之目光慢慢往上,对上谢元灵清幽的眼。历经世事岁月摩挲,大尚皇后眼眸依旧像宣州山涧的泉。沐着阳光与微风,清澈微涟漪。

  “你怎么来了。”景睿之皱皱眉。

  谢元灵见她坐在地毯上,手支着膝盖,一只腿盘着。说话间甩了甩手里的奏本,看起来极为不耐烦。谢元灵心中涩然,轻咬唇,低语:“我明日就走了。”

  只轻轻淡淡几个字,却透着说不尽的委屈。

  景睿之将奏本随手抛到一旁,拿起茶杯:“那不是正好。免得三郎回来,你在宫里住得也不舒坦。”

  “我不在意他。”谢元灵在景睿之身边坐下,将头轻轻靠在她肩上,“让我靠一会...就一会。”

  肩头的重量极轻,可却如同千金巨石压在景睿之心上。她极力维持着,让自己看起来不动声色。然而不由自主的紧绷全身,微微张嘴呼吸。

  她们靠的如此近,一切都逃不过谢元灵的眼。指甲掐入掌心逼退眼泪,离开消瘦硌人的肩头。她低着头,强颜欢笑道:“你总这样,让我得寸进尺不知分寸。”

  景睿之将茶杯搁在茶几上,茶水溅出,弄湿了手掌和衣袖。

  谢元灵再忍不住,泪珠在眼眶中打转。

  爱慕着你。

  爱慕着近在咫尺的你。

  爱慕着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你。

  有多喜欢,就有多绝望。

  即便如此,谢元灵依旧感激上苍,让她在韶华之年邂逅景睿之。可以在之后的余生中,在冰冷的宫殿里,回忆她青涩又温柔的笑。就像那山涧溪水,冰凉而温柔的划过。而景睿之永远的留在她心中。

  不是不恨,不是不悔。而是这一切,在每次离别时的回眸中消散。而那些思念和情丝,又在每次重逢时的凝视中缱绻。

  愈演愈烈。

  抬手装作不经意的擦干眼角的泪珠,谢元灵开口打破了这静默:“我不曾想到,你会回来。”她瞥见景睿之手上的水渍,从袖中取出丝帕递过去。

  接过她递来的手绢,景睿之擦着手,回道:“我说过,我会回来。”

  我会回来——这一句话恍如隔世。

  谢元灵轻叹一声:“可你不喜欢长安。我记得,你一直说,你不喜欢长安,更不喜欢太极宫。那时候,你整日皱着眉头,焦躁不安像被关在笼子里。”

  景睿之将手绢叠好递给她:“是,可我还是回到这里。”

  就如同......我现在,仍陪着你。

  谢元灵看着那手绢,缓缓伸手推回去。她捂着唇,泪珠再也止不住,顺着脸颊滚落。她摇摇头,声色哽咽泣不成语:“不!景睿之...我不想...不想把你关进笼子里。”

  景睿之一愣。

  捭阖纵横天下如掌中之物的镇国大长公主,嘴唇微动而不知如何作答。

  她一生都在囚笼之中。少年时为母亲打理后院,稍年长为宣州侯府挣扎在名利场。再后来为兄弟谋策天下。本以为离开长安,从此了然一生,江湖潇洒。可终究放不下百姓苍生,放不下长安笼中人。

  “景睿之,你走吧。”谢元灵突然扬起下颚,如同她们第一次见面时,她还是矜持而骄傲的谢家嫡女。

  景睿之望着她,瘦削冷峻的脸上透着茫然。过了许久。她眨了一下眼,缓缓抬起手,用丝帕擦干谢元灵脸上的泪痕。一点一点的,轻柔的擦拭为她而流的眼泪。

  世人都道,她命中富贵生在宣州侯府。而她却明白,一生的转机都来自眼前的女子。因她青眼相顾,那个在困顿中挣扎的景睿之,才得到喘息的机会。不必为了家族亲人,去和那些贪蝇硕鼠勾心斗角,去对那些蠢女泼妇低声下气,去嫁给那个陌生的男人......

  谢元灵是景睿之人生中第一束光。年少稚嫩的景睿之也曾千万次在心中祈求神明相助,而谢家小娘子真如九霄的仙子般从天而降。在她将要溺亡前,伸手将她拉出深潭。

  在最初接触谢元灵的时候,景睿之就在想以后如何回报。然而看着谢元灵将她苦求不得的一切,轻而易举的拱手送上。景睿之在所用人的欲望中停不下来。

  “利用”——她日夜被这两个字鞭挞着,不得安宁不得解脱。她无法面对谢元灵,也无法面对自己。

  没有不求回报的付出,景睿之心中明白。等有一日谢元灵开口,她一定偿还不起。她每日忐忑不安,而机会却从天而降。可当她以为,自己将天下最好的东西拱手送上的时候。看见的,却是谢元灵绝望的哭泣。

  而天下大事的运转,再也不是她所能控制。

  立政殿的宫门重重关上,而她只能仓皇而逃。像一只丧家之犬,狼狈又不堪。

  离开长安的景睿之,如同荒野的孤鸿,自由的孤寂着。她在马背上想过,在舟中想过。在泰山之巅,在幽谷之底,在海滨之南,在冰川之北都想过,如何偿还。

  又幸存侥幸的揣测,时间或许会冲淡一切。谢元灵也许会在繁忙的宫廷琐事中忘记她。她和天子相敬如宾又互相忌惮,她和谢家相扶相持又各有打算。她忙碌着,她忧愁着,她谨慎又肆意的活着。她是大尚的皇后,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从宣州到长安,再从长安到天下。看过千山万水,见过世情百态。回首,四十年峥嵘,无愧天下,只欠一人。

  “我一直害怕,你忘记我。”景睿之突然低头浅笑。她笑起来如三月春风,拂面温柔。如四月春光,暖在心间。“这样,就真的谁都不需要我。”

  谢元灵怔楞望着她,懵懂伸出手,却在触及她时候猛然惊醒。她温柔的看着她,无奈的叹息:“景睿之,你何必...为何不肯放过自己。”

  景睿之怔了怔,颓然的垂下头。当所有的伪装都剥去,无所不能的镇国大长公主,依旧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宣州侯府小娘子。看似鹤立鸡群,不过是被众人排挤。

  只不过,那次是谢元灵伸手。而这次,是谢元灵放手。

  “放过自己。”谢元灵凝视着她,这一眼刻在心底,千千万万遍。她捂着眼,似再也无法承受这痛苦,身体战栗地蜷缩成一团,哽咽挤出几个字,“...也放过我。”

  从最初的最初,到最终的最终。

  十五年的光阴,天上的星辰也会交汇,而她们终究还是彼此的过客。

  谢元灵起身离开。本以为这是又一次暂别。谁知却在景睿之的温柔下变成诀别。也好也好,她心里喃喃自语:既不爱,何必强求,不如放她自由。从此相忘江湖,只需仰头见她振翅云霄就好。

  谁能说放手就释然,谢元灵每一步都走的心如刀割。她不敢停顿,生怕仅有的骄傲和绝决都消失殆尽。再一步,就迈过门栏。而身后,终究没有传来挽留的声音。

  景睿之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殿门开又关,“吱呀”一声,如同惊雷在耳边响起。景睿之猛然一惊,瞥见手里的丝帕,上面还有斑斑泪痕。霎时间,心头如被尖刀狠狠扎了一下!

  经年的悔恨,在一瞬间排山倒海的袭来,将她压得喘不过气。她死死的攥紧丝帕,一拳砸在案几上,茶杯茶壶撞的梆铛作响。

第 1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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