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祥泰十年,春。

  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

  “不错,句好,字也好。”张灵蕴搁下景蓝窑变杯,伸手取了纸,拿到眼前细细端详,“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朴实生趣又应景。这手行楷也漂亮,楷书框架,行书笔意。用笔浑厚,点画温润,风身洒落,行云流水。”

  月鹿欠身微笑:“阿爹教导有方,孩儿不过窥得一二。”

  “习练诸家,自成一体。”长安虽然大,但于书法之上,也就剩下韩王飞白,卢公拨镫。张灵蕴放下纸,看着眼前的少女,心中腾升一份为人父母的感慨。八年教养,这孩子已然亭亭玉立,风华展露。言行举止,为人处世,皆是从容大度,世家风范。

  她抬手,月鹿取笔沾墨奉上。

  “竹阁鹤台藏韵院,芝兰玉树此中生。”月鹿念完微微一笑,这是夸她了。

  张灵蕴一笑,搁笔道:“芝兰玉树,人人望其生于自家庭阶。谢太傅尚且如此,吾辈不能免俗。月鹿今日,不逊乌衣子弟。”

  魏晋王谢二家最盛,谢安曾问子侄们:“为什么总想培养儿孙成为优秀子弟?”众人不语,唯车骑将军谢玄,答说:“这就好比芝兰玉树,总想使它们生长在自家的庭院中!”。

  被比作谢家子弟,月鹿甚为高兴。八年光阴,严霜酷暑,不曾有一日懈怠。前六年,她开蒙之后,寅时天未亮就起床,亥时夜深人静才入睡,从未踏出府外一步。开始是寄人篱下,不敢不自勉刻苦。后来是分不出精力想其他。

  她要是学习哪门功课生厌,张灵蕴立刻就给她换一门,府中长年供养着十几位先生。这些都是有大才的名士高人,也只有纪国公府二位主家名声在外,又富贵在内。才能请的到,又供奉的起。

  这八年,就是锻造、制瓷、厨艺、狩猎、金石雕刻,剑术刀法...诸如此类杂学不胜枚举,张月鹿也都有涉猎。天下技艺,浩如烟海,穷极一人之力怎么可能尽数学习,八年光阴弹指,她也不过精通一二,其余的知晓个大概。

  张灵蕴浅淡温和眉眼,沉淀岁月雍容:“你昨日说,今天约了人。且等等”

  “是。”月鹿应声答道。前年开了门禁,然而她功课实在太过繁忙,又懒于应付人际。除了闻人贞几人,其他家弟子都少来往。今年上元节时,阿娘分了几处铺子到她名下,阿爹也减轻她功课,这才得闲有空出府。

  月鹿猜不透张灵蕴心思,抬眼望去,见张灵蕴缓袍大氅,修身闲袖,如同闲云雅鹤。她常常羡慕阿爹姿仪,觉得这才真是第一等的风/流雅致,所谓掷果盈车、看杀卫玠,也不过如此了。

  张灵蕴茗了一口茶,悠然开口:“去年淮南道水患,按着李大郎的本事,怕是账面不会差。”

  月鹿不知她所言何意,她自己对家里生意往来并不了解,只知道这些天是三年一次的大会账,娘亲忙的都没空搭理阿爹。她只能顺着说:“阿爹的意思,账面不差,里子不对?”

  “若这样,就不叫本事了。”张灵蕴有意提点,便将李大为人讲给她听。八年光阴,三千个日夜,她终于将这个璞玉打磨的温润光辉。是该让她振翅云霄,展露才华了。

  月鹿听了她二三句,心中已经明白,笑道:“阿娘掌握张家生意,天下十道,自然不在意一处得失。李大郎管着淮南道的粮米生意,看的自己眼前的算盘,多挣一文是一文。哪里会想到,商道长久,利在于名。其二,他毕竟是下人,也不敢擅自做主,开仓放粮。长安淮南一来一往时间太久,等得了回复,官家已经开始着手救灾。他自然乐的省一笔。”

  张灵蕴将茶杯搁下,嘴角笑意淡然:“你看,你阿娘会如何处理。”

  月鹿微微一沉思:“阿娘不会说什么。第一,李大郎无错,不过是没做到最好。第二,先河一开,日后有心人就要从中牟利了。 ”

  月鹿见张灵蕴点头,接着说:“名利名利,李大郎只看见利,不见名,格局到底小了些。掌管我张家淮南道的粮米生意,也是给李管事面子。这第三嘛,李管事这些年也辛苦了。”

  张灵蕴闻言道:“李大郎知利,已经有三分本事,你阿娘让他掌管淮南道的粮米生意,也不全是因为李管事。”

  月鹿点点头,笑道:“阿爹不理俗务,必然是娘亲大人说于你听的。”

  张灵蕴眉梢翘起,嘴角禁不住露出一些皓白的牙齿,怡然自得:“自然。”

  知道挠到她痒处,月鹿装作随意道:“阿娘可曾谈论划给我的几处铺子?不知道各处掌柜如何,阿爹可要透露些给孩儿。”

  张灵蕴早就搬到正房和赵青君同寝共食,两人十几年老夫妻,言谈自然无所顾忌。张灵蕴眯眼看着小女儿,很想像夫人一样,伸手摸摸她的脑袋。虽然说君子抱孙不抱儿,到底女子心底柔软,她时常克制,生怕娇养坏孩子。

  “阿爹?”

  张灵蕴轻咳一声:“阿爹今年大寿,我儿可有准备?”

  这是讨要礼物了,阿爹真是越来越小孩子了。月鹿笑道:“儿不事生产,金银钱帛都是爹娘赏赐,只有一颗丹心孝意,还望到时候,阿爹不要嫌弃。”

  张灵蕴撇了她一眼,兔崽子还未准备,后路便留好,这般狡猾,真不知道像谁。起身取来烘焙好的香料,开始水飞研磨。如今入春天还微凉,正可合香窖藏三月。夏日熏新香,与夫人品茶赏月岂不美哉。

  月鹿看阿爹不搭理自己,安然跪坐在叠席上,闻着香料天然的气温,看庭前花开飘落,天际云卷云舒。不多时,女婢捧着食盒走进来。

  月鹿挑眉一笑,故作惊讶道:“阿爹还给我准备的吃食?”

  张灵蕴并不搭理她,搁下研磨好的香粉静晾。斯里慢条的拨弄这自己的小茶炉,这小茶炉用了许久,已经有些破裂,补了几次,外面还箍着二道铁线。铁线上挂着黄金小牌,上头刻着字,是张灵蕴亲手提的“封条炉”。

  月鹿穿好翘头履,接过女婢手上的食盒,笑道:“阿爹放心,我这就给娘亲大人送去。”

  她出了院子,就直奔侧门而去。

  马奴儿牵制马,远远见张月鹿走来,后头仆从提着食盒,笑道:“菀娘子猜的真是一点不差,小姐这是要先去会馆。”

  菀奴浅浅一笑,上前唤了一声:“小娘子,今天格外神气。”

  月鹿近走笑道:“还是菀奴知我,筋斗云都备好了。”她有三匹爱马,筋斗云是其中之一,马色纯白,隐有流光。眼大眸明,高大威武,很是俊美秀丽,性格温顺稳静。筋斗云今天戴着鎏金錾花玉络头,宝钿并金装鞍,下面垫着纯白虎皮,胸口挂着三条金丝缠宝繁缨。

  马奴儿行礼问好:“二小姐好。”小娘子可不是他能叫的,那是小姐身边人才能这样亲近。

  马奴儿弓步弯腰,张月鹿踩着他后背,一跃而上,侧坐在马鞍上。她赶时间,没有换马装,还穿着缂丝八宝云纹裙,不便跨坐。

  “二小姐今天上马,格外飒爽。”马奴儿双手奉上马鞭。

  月鹿一挑眉,伸手拿了马鞭道:“你后背还长眼睛了不成。”

  马奴儿一笑,露出二排牙齿:“二小姐只用脚尖借力,踏在我背上一眨眼的时间都没有,小的差点没感觉到。”

  张月鹿拿着鞭子拍拍手:“你这嘴巴是越来越甜了,不过等我再长些个子就要不你这个踏马了。”

  马奴儿知道她说笑,露出特别委屈的神情:“二小姐你不要我,我只能和筋斗云抢吃食了。”

  说笑间,马奴儿已经牵着筋斗云出了侧门,月鹿接过缰绳,转头对菀奴说:“你派人去一醉居,给告个罪,说我可能要晚些,让她们先吃喝,不用等我。”

  菀奴:“已经派人去了。”

  张月鹿点点头,笑道:“菀奴于我,如同李管事和阿语于娘亲。实在是我左右臂,少不得你。你且去忙吧。”

  “娘子下午莫要误了时间,耽搁到宵禁就不妥了。”

  “晓得!”

  菀奴看她带着笔墨、纸砚二个常随,纵马而去,背景消失在街角。

  马奴儿弯腰刚想请菀娘子回府,就看见一辆青牛车缓缓而来,咦了一声:“这不是老管家的车,今日怎么回来如此早。菀娘子稍等,我去挽缰。”

  菀奴点点头:“马哥儿且去,我这儿候着。”

  马奴儿跑过去,高声喊道:“管家爷安康,小崽哥好。”

  老管事哼了一声,拿着拐杖敲了敲:“北边来的坏癖,见人就叫爷。哼,刚瞧着,是小娘子?”

  马奴儿挽着牛车的缰绳,往府里拉:“是啊,听说小娘子今日约了几家贵女,在一醉居摆宴。”

  老管家斜了他一眼:“主家的事情不要乱打听,好好做事。”

  马奴儿连忙应了一声:“谢管家爷提点。”

  老管事摸摸胡子,看见菀奴走过来,又道:“小娘子出门,怎么只带了两个人,府里都是吃闲饭的么?你们怎么不给她拿顶帷帽?早些备好马车,也能叫小娘子省的骑马,这刚过年,风可凉着。”

  菀奴点头称是,上前扶着老管事下马:“小娘子嫌弃马车慢,上次劝她。直嚷嚷,庆伯都每日忙里忙外精神头好着,我怕什么寒气。劝不得,倔着了。”

  老管家扬起下巴,眯着眼睛拿着拐杖往里走:“哎呀,这孩子真是的。跟小郎年轻的时候一样皮,小郎也爱偷偷出门,骑着大白马,扬州城里那些公子哥都比不上。各家府上的娘子,广陵王府的郡主呀,我跟你说,就是那些个头牌花魁,哪个不是喜欢我家小郎。扬州城里玉面郎,他们哪个知道...咳咳。你忙去吧,小崽子,扶我。”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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