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张月鹿觉得自己八年修身养性,一朝全毁。这会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明明自己没干什么坏事,现在倒像是天理不容。

  她正迟疑着,外头传来武十七郎和明六娘的斗嘴的声音。她一喜,连忙站起来招呼:“你两只醉猫,醒的到快。”

  武十七郎撇撇嘴:“被搬来搬去,折腾醒了。灌了一壶醒酒茶,洗了把脸,小郎我还能再战二坛!”

  “少吹嘘!”明六娘进了门,连忙冲闻人贞跑过去,“表妹!最近可有什么新鲜玩意?”

  闻人贞抬眼瞧了她一眼,这表姐年长她二岁,小时候憨傻,四五岁话都说不清,长到八/九岁则顽劣胜过男童,不管在哪,看见完整的物件就要折腾坏。闻人贞早慧,不予太计较,家中宴会每每避之不及。

  谁知道这世事难料,到现在,父母双亲族中同辈,只这个表姐还算和些眼缘,看着不生厌 。明六娘对自家表妹,十分钦佩。闻人贞见她金木机巧天赋出众,偶尔也将查阅资料整合给她。

  闻人贞转身在背后的大书架中,抽出一叠纸,搁在桌上:“别弄乱。”

  明六娘连忙点头,小心捧着还未装订的纸张到一旁研究。

  武十七郎向来有些怕闻人贞,见着明六娘都安静坐在一旁,张月鹿一脸沉思削着炭笔,不知道想什么。他也不敢吵嚷,站起身,东张西望起来。

  他背着手走来走去,见着不少奇奇怪怪的东西,也不敢乱碰,正看着好奇,就听明六娘“咦”了一声,他忙凑过去看,见着她手上拿着两张纸,一图上画着船,周围标着注解,另一张图横七竖八好像画着零零碎碎的船。

  “六娘,怎么了?这船不好么?”武十七郎探着头好奇的问。

  明六娘这会可没心思嘲笑他,指着图说:“你看这船底平,吃水浅。内仓隔断,这样一处漏水不会导致船舱全部进水,防止沉船。怪了,这不但加了尾桅,这上面还有,这儿写着了‘顶上横帆’,桅杆和帆桁上画的是什么?稳索?张帆索?”

  武十七郎见她开始还给自己解释两句,后头就稀里糊涂,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翻翻白眼,拿起六娘放在一边的纸张翻阅:“这东西看着跟吐蕃的法轮似的,也是船上的?”

  “这是舵轮。”月鹿拿着一把削好的炭笔,站在他身后。

  明六娘一把夺过图纸,鄙夷的说:“什么法轮,不学无术。现在用的舵柄,在尾楼甲板下面,视线受阻。表妹这舵轮置于尾楼上,视野一览无余,便于舵手操船。简直天马行空。”

  “操舵时,由舵轮带动滑轮操纵船舵,会比省力得多。”闻人贞道。

  明六娘对这份图纸简直爱不释手,满脸的兴奋:“表妹你这船,是海船啊,顺风千里不在话下,就是逆风也比寻常船快许多。平底不怕搁浅、暗礁,多帆则.....”

  “海船!”武十七郎惊道。

  “海船怎么了,大惊小怪。”明六娘白了他一眼,倒是回过神,忙转头问,“表妹你做着海船干什么?”

  张月鹿心里一动,上前解释:“是我托幼果帮我设计,博望侯出使西域,拓通南北,成就河西走廊至西域的千年商道。我近年常常听闻南方商客谈论海上诸国,风俗迥异,如同天方奇谭。我心中向往,欲往之。”

  武十七郎人爽朗却不傻,立刻听出这话里意思:“二娘,你这是打算!开辟海上商路?”

  “海上商路早有,不过最远不过爪哇,我却想欲穷千里目。吹号角起航,日见白云海鸟,夜听到海浪拍舷。搏巨浪海怪,斗小贼水寇。去天之涯,海之角。”张月鹿正愁着没机会开劝他们不要搅合皇家立储之事,这会话里半真半假,指着这份豪情浪漫劝服二人。

  武十七郎还未反应过来,明六娘已经激动的颤颤巍巍,拉着月鹿的衣袖:“带我去!二娘你带上我吧!修船补船,我行!不要工钱。”

  武十七郎听的吓一跳,忙说:“这事情哪里急得一时,说出海就出海。你当去曲江春游啊。”

  张月鹿一笑:“十七说的是,这事情急不得,你看着新船图样还在你手里了。这两年,我陆续派了不少人去扬州,泉州,这二处都是海商云集之处。陆续买了几艘船,跟着跑。”

  “啊。”武十七郎万万没想到,张月鹿不是嘴上说说,而是已经筹备许久,二年时间,想必艄公水手都招募不少,航船路线想必也熟络。

  张月鹿这时候也显出几分得意,饮了一口茶:“原先是家里的船,我以每年五千贯向我娘租借,开始胆小只租借了二艘,三个月之后,我又租借五艘,待第二年春,正巧海陵郡的有位张老爷家里出事,想脱手几艘船。我看他不是真想买船,而是手头紧。我手头也紧,便和他谈了协议,我三分价买下这些船,他有钱再赎回去,三年为期。我不付租金,他不出利钱,皆大欢喜。”

  “就算是三分价....你买船的钱都是?”武十七郎心里没数,明六娘家司管制造,对这些花费心里很是清楚,一艘大海船需要费资十万贯。就算是旧船折半价...几艘,这是多少钱啊。

  “凡东南郡邑无不通水,故天下货利舟辑居多。”月鹿将杯子放下,给闻人贞倒了一杯,递到她手边,“六娘,别说你爹,就算闻人伯父。正三品京兆尹。禄米八百石,职田二十顷,再加入每日发常食料九盘,每年元正冬至陛下赏赐绢丝、金银、杂彩。月不过二万文,年不过三百贯钱。咱们今日点了一壶白露酿就要八十贯了。”

  明六娘连连点头,这商贾之富,贵有不及。

  一旁十七郎倒有些赧色,他只是听家中兄长吹嘘,一醉居仙饮白露酿如何如何。他虽是家中嫡子,但并不受宠/,与其他兄弟素来不和。正巧月鹿说做东,就闹着要去一醉居,但万没想到,这白露酿真的如此昂贵,又想起自己点的胡姬歌舞,想必今天这一顿,抵上他好几年的月俸。

  张月鹿并没有注意到武十七郎的神色,她刚刚也只是随口一说而已,在她看来就算闻人伯父为官清廉,也绝不止三百贯,这钱想必只能让京兆尹一家喝西北风。

  不过她倒是杞人忧天了。

  如今长安物价一斗米十文钱,一斗米够一个人吃十天,饭量小的更多些。三百贯,就是三万斗米,三万斗米就可以一人吃三十万天,折算八百多年。若京兆尹家仆役八十人,那京兆尹一年收入,可以让全家老小仆从,吃十年饱饭。不管如何,是饿不着的。

  几人又聊了许久,吃了点心小食。天色将晚,明六娘家离得远,再不回去就要宵禁了。月鹿还想和闻人贞说会话,十七郎便自告奋勇的送明六娘回去。

  二人一走,这屋里空荡许多。张月鹿靠着椅子上,静静看着闻人贞。幼年机敏早慧的小女孩,已然长大成人。那专注沉静的气度,眉眼透着世间少有的风华。

  书信六年,密交八载,彼此的每一步成长都有对方的影子。

  “幼果。”

  “恩。”

  “谢太尉现在该到河北道了。”张月鹿见茶壶已空,也懒得叫侍女,见着闻人贞案台上的白瓷茶碗,走过去拿起饮了一口,“安脚程,幽州也差不多。”

  “我猜,他去了沧州。”闻人贞仔细看看了,见整图无错,搁下笔拿起茶杯润润口。

  张月鹿低头一看,指着闻人贞刚刚随手勾勒出来的地图,点点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沧州是粮库重地,与靺韍一战,非同小可。谢太尉领兵二十年,一向谨慎稳重。”

  闻人贞一边整理自己之前的手稿,一边问:“但你并不看好。”

  “何以见得。”月鹿笑道。

  闻人贞将手工按序编号,整理入册。不太在意的说:“我一直不解,你恋慕长安,却一直试图离开。天下承平,你为何不安?”

  张月鹿一惊,有些话她从未对人讲过,言谈也避讳朝政。不知道幼果是如何看出来的,她见闻人贞面色如常,似乎并不在意。

  “长安万般好,但我也爱江南。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这话到没有半点骗闻人贞,所以说的理直气壮。

  闻人贞家手稿放好,转身看向月鹿,她眸色相较常人深许多,纯黑如墨玉:“你并不看好谢太尉这一战?”

  张月鹿没想到她单刀直入,毫不绕弯。对着闻人贞,月鹿如何也说不出哄骗的话,这能点头。

  闻人贞见她点头,心中生出几分得意,到不是应为自己猜中,而是张月鹿不曾有半点欺瞒,哪怕是这样大逆不道,荒诞滑稽的想法。

  谢伯朗,太尉,赵国公,皇后同母兄长,从龙之功,肱骨之臣。谢家世代从军,谢伯朗从军二十余年,南征北战,军功赫赫。麾下二十万振威军,乃是虎贲之兵。尚国拥兵百万,只怕没有哪位将军敢自夸,可以与谢太尉手下振威军势均力敌。

  张月鹿见天色也不早了,起身打算离开:“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

  闻人贞说了句稍等,月鹿见她回里屋取来一件大氅,正是之前自己落下的。闻人贞抖开大氅:“夜里凉。今天,该是敬迟街使巡防,你就别骑马了,做马车回去吧。”

  月鹿刚穿好大氅,闻言一笑:“幼果你是神仙啊,什么都知道。”

  “可不如你,巡防排班轻易不会变动,年初金吾卫送过一份给父亲,我正巧看了一眼。 ”闻人贞拉了一下她衣衿,“劝不住你,你回去从会馆走,和郡君一道回去。”

  张月鹿握着她手笑道:“这我知道怎么推断的,洗尘酒喝过了,送别酒还没到时候。那些掌柜管事也不敢拉着我娘喝酒,巴不得她早点回府。但三年一次的大会账,这么多家的账目要审核,阿娘必定压着时间回去。我这个点骑马去,肯定差不离。”

  闻人贞见她笑道张扬得意,轻笑一声,推她出门。

  张月鹿走了几步,回头看去。素衣少女倚门而站,不施粉黛,不装金玉。神色从容,风轻云淡,似乎没有半分送别友人的依依不舍。月鹿却心里一热,忍不住挥挥手臂。

  她近年来,已少有这样不合礼度的举止。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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