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顶风冒雨,一路缓行。

  待入了公主府门,四五个仆从上前挽缰撑伞。张月鹿站在一旁,见公主殿下踩着踏台下了马车,将思索一路的话说出来:“殿下,天色已晚,草民恐家中父母担忧。”

  此刻何止是天色已晚,其实已经过了凌晨。景秀闻言扫了她一眼,见她穿着白衣瞧不出来,但两鬓往下滴着水,转身道:“宿一晚。”

  张月鹿还欲再说,见公主殿下转身离去,只留一个背影。又觉得刚刚她的口气似乎有些异样,也不敢再开口。

  公主殿下虽说留宿一晚,却没有安排,公主府长史持着伞在一旁也未开口。张月鹿只能耷拉着脑袋,默默的跟着后面。心里盘算着,要是被扣在公主府,如何将信送出去。

  公主府长史眉眼温和娴静,出身世家,精通庶务。早将公主可能回府之后的一切事宜安排的妥妥当当。景秀入内却挥退欲上前伺候的宫婢,神色如常的坐在椅上。

  张月鹿跟着进来站在殿中,见宫婢鱼贯而入,又低头陆续而出。一时不知道是走还是留,等了半响也不见公主殿下示意,只能傻傻的站在屋中。

  衣服除了后背其余已经湿透,只不过白色看不出来,张月鹿哆嗦一下,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抬眼正对上公主殿下幽冷的目光,连忙跪下请罪。这一跪,弯腰又牵动后背的伤口,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

  “呵。”

  房间里突然气压低了下来,张月鹿刚刚直起来些的腰杆,不由自主的又要弯下去。眼角的余光偷瞄,见公主殿下走近。

  聪慧机敏,姿容绝丽。父亲是九五之尊,母亲中宫皇后,外祖父是三朝元老有拥立之功,舅舅身居太尉掌权兵马,姨夫尚书令文官之首。十三岁临朝听政,十四岁未及笄先开府加封号‘尊’。如此看,真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日后说不定还要君临天下。

  但从后世看,这位殿下的一身何其可笑可悲。

  张月鹿心里胡思乱想着,心中正怜惜不已。突然肩头剧痛,猝然不防间身体不受控制的被掀翻在地。纵然公主府的地毯柔软,张月鹿后背还是摔的不轻,疼的牙抖。

  张月鹿顿时就蒙了,不知道公主殿下为何暴怒。一阵剧痛过后才回过神来,张嘴欲言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公主殿下看在眼里,心头火气更重,上前抬起皮靴又是一脚。

  张月鹿虽然还未想清楚一贯雅娴有礼公主殿下,为何突然发怒,但她知道疼!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在地上挪了半圈。景秀本是要踩在她小腿上,张月鹿这一躲开,自然这一脚就落空,踩在她圆领袍的衣摆上。

  张月鹿一挪之后就后悔了,自己还不如受她这一脚。这一让岂不是要激怒公主殿下。她忍着痛楚,堆起一丝笑容,看向公主殿下。

  景秀见她脸上神色变化,心中冷笑,俯下身子,嘲讽道:“孤很可笑?”

  不对劲,公主殿下不对劲!

  张月鹿一惊,脸上煞白。虽然谢太尉病危,但时局场面还算平稳,皇帝老儿难道已经准备撕破脸动手!不该啊,谢家倾覆时间就算自己记不清具体,也该还有一二年。皇帝忍了十年还忍不了朝夕?

  张月鹿满心疑惑,却不敢懈怠,连忙换上肃穆的表情:“殿下威仪,是草民失态,望殿下宽容。”

  景秀目光深邃难窥,伸手将张月鹿怀中露出一角信件抽出。张月鹿又是一惊,暗骂自己多事,又恐公主殿下看出什么。

  景秀将两份信看了看,将一份信抽出。张月鹿见字数颇多,正是自己写给闻人贞的那封。张月鹿心惊肉跳,就生怕她看出其中隐晦,幽州之事毕竟机密,要是治罪,三十间铺子也救不了她。

  “雨没梁桥......尾生有信,你如何可比。”景秀将信纸扔在地上,俏脸如霜,居高临下睥睨冷言,“巧舌如簧,果薄幸之徒。”

  张月鹿见她私看自己信件,心中已然不悦,但眼前这般情景谈何隐私,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心里虽然气恼,却也不敢表露:“草民与友人相约明日前往江南,恐她担心才写此信。”

  她刚解释一半,话却打结了。心道这薄幸之徒实在无从说起,不过今天她遇到这些事情,必定心里不痛快。进宫之后又不知是什么情景,才暴怒至此。迁怒虽冤,但自己何必跟这小公主计较。

  景秀看着她,等了许久却见她全无开口解释的迹象。心中更凉,冷笑扯着解开腰间金丝锦袋,扔在她身上。

  “滚。”

  那锦囊里头不知道装的什么,砸在张月鹿胸口如同一锤。她闻言如蒙大赦,连滚带爬的出了书房,生怕晚一步,公主殿下就后悔,又是一顿皮肉之苦。

  出了内殿,张月鹿才松了一口气。守卫站在台阶下两侧,听见动静也未回头,显得训练有素。

  张月鹿此刻放松下来,才感觉全身又冷又痛。抬手打算擦擦脸,手里的东西却让她一愣。金丝锦囊里面有个小小的圆圆扁扁的东西。张月鹿全身僵在那儿许久,也没敢打开看看。

  她站在内殿门口,看着雨帘似乎小了许多,心中一片茫然。

  恋慕女子这事,张月鹿自己早就明白。虽然知道凡事需要争取,但她总觉得就是男欢女爱也难得真情。两情相悦何其之难,前世亲友多少都是年岁到了凑合过的。

  如今这个世道,除了爹娘那样阴差阳错天赐良缘。这种心思只担心怕瞒不住,被人知道后万劫不复,哪敢随便表露。就是爹娘也是万般小心,不是阿爹有意无意的透露,只怕自己也不敢想。

  闻人贞当日的话,对她来说简直是天赐福音。张月鹿只恨自己身体不适整日卧床,无法将这前生今世攒下的柔情爱意倾注。在家中休养的日子,就是想着计划着到了江南之后,与幼果两人如何如何好好过日子。

  张月鹿看着手中的锦囊:公主殿下对我也算是有朋友之谊,但我毕竟是喜欢女子的,瓜田李下还是该避嫌。又想起自己病中胡言乱语,自责不已。

  张月鹿深吸几口气,勉强收敛好情绪,抬脚刚要离开,却听见身后房门打开。张月鹿僵着身体,不知道该不该回头。一阵狂风呼啸,张月鹿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

  “进来。”

  张月鹿几乎无法抑制心中的惶恐,低头转身,轻声坚决道:“夜已深,殿下早些休息,明日.....”

  “进来。”

  张月鹿一愣抬头,见公主殿下已经转身而入。大风灯灭,屋内暗然,那背影显得孤寂无助。张月鹿心中绞痛不能自已,颤声道:“社稷责重,殿下,殿下务必保重。”说着伸手缓缓关上殿门。

  景秀站在漆黑一片内殿中,笑道:“孤只想找个人说说话。”声音清越如常,入耳却是凄然。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微弱的光源中站着一个人影。

  张月鹿深吸一口气,走了进来。

  门缓缓关上,殿中又陷入一片黑暗。张月鹿小心的往公主殿下站的方向走了几步,渐渐视线中隐约可以看见一些。张月鹿走到景秀面前,轻声唤道:“...殿下。”

  见面前之人不搭理自己,又瞧不见她的表情眼神,张月鹿只能又柔声唤道:“殿下。”

  软玉柔香抱满怀,张月鹿一惊想要推开,又觉得公主殿下这般示弱,必定是受了极大委屈。纵然知道公主殿下心中情谊与自己想要的不同,可这份信任也叫张月鹿心颤。

  耳边气息不稳,张月鹿猜测她必然是哭的。心中怜爱,又不知是因为谢太尉之事,还是因为皇帝突然转变态度。又思索应对之策,还好之前布下几处,但愿日后可以让殿下安然。

  感觉怀中人似乎要离开,张月鹿下意识抬手轻轻抱住景秀。

  “放开孤。”

  果然语调中带着哭腔,虽然刻意压低声音,但张月鹿还是听了出来。轻抚她后背,柔声哄到:“殿下这般...”她本是脱口而出,想说‘殿下这般乖顺,我想多抱一会。’还未说出口,幡然醒悟,未免太过轻佻。

  “...孤怎么了?”

  你凡是称孤道寡,必然是说——不开心,要哄。这话张月鹿怎么说的出口,也不敢多言,正打算松手。却感觉怀中人贴着自己脖颈蹭了蹭,张月鹿顿时不敢动。

  心跳如鼓。

  张月鹿只能尽量调整呼吸,平复心跳。但心脏却不听,在这空荡黑暗的内殿里如同临战擂鼓,轰声震耳。公主殿下不可能听不见,张月鹿深感尴尬,脸上滚烫。

  “草民身上湿漉漉的,殿下莫要着凉了。”张月鹿说着,却没有松开怀抱这景秀的手。人真是虚伪又贪婪,她心中自嘲。

  “殿下。”张月鹿微微侧头嗅嗅景秀的头发,淡淡的香气,若有若无的在鼻尖萦绕。“我知道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不过明天还有更多的事情等着殿下,你一定不能气馁。纵不能事事如意,也该为自己博个安逸。”

  景秀轻轻应了一声:“恩。”

  清浅的鼻息让张月鹿脖颈微痒,那婉转的鼻音却让张月鹿心头一紧,她用力抱紧怀中人。景秀似乎一惊却没有挣扎,在黑暗中抬起头,摸索着抚上张月鹿的脸,惊道:“是碰到你伤口了吗?刚刚你离开的时候,我瞧见染血了,想叫你进来上药。”

  景秀抹去张月鹿眼中滚落的泪珠,内疚道:“...你先松开,我给你上药。”

  纤细的腰肢和柔韧的肌骨,似乎有种魔力让人不忍放手。张月鹿苦笑,耳边传来公主殿下略微急切的声音:“先上药,一会...一会再抱。”

  张月鹿猛然一震,嘴唇贴着她耳边,低声嘶哑的泣诉:“殿下,我...我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第 4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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