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迎风帔子郁金香,照日裙据石榴色。魏紫姚黄各争艳,欢也罢,怨也罢,一场祭月宴,曲终人散各还家。

  张月鹿与赵月乌两人,跟着赵青君,在金吾卫护送之下,安全回到纪国公府。

  “奔波一天,娘亲早些休息,阿姐也是。”张月鹿道。

  赵月乌挽着她的手臂,笑颜娇嗔:“许久不见呦呦,阿姐要同你秉烛夜谈,抵足而眠。呦呦定也是这般想的吧。姑姑,明早我和呦呦去你和姑父那儿讨食。”

  赵青君怎会不允,含笑点头,在女婢拥簇之下离开。

  张月鹿目光扫射,面色不愉低声道:“求放过。”

  赵月乌柳眉微微扬起,露出一个含羞带怯的笑:“哼,你半途去哪了?回来笑的像偷食的耗子。”

  姐妹两人走在前头,女婢远远跟着。张月鹿没好气的说:“看你没影,以为被耗子叼走了。找了一圈没找到,回来特别开心。”

  赵月乌哼唧一声,不再说话。

  顺心早在院子外张望好几次,见一行人过来,知是自家小娘子,笑脸如花的迎上去。见着赵月乌在旁,连忙问好,低眉顺眼道:“小娘子可回来了,纸砚管事等候多时。”

  张月鹿一听,纸砚在此等候自己,知道必然有要事。转身对赵月乌道:“你先回去休息,我这有事要忙。等闲暇了听你调遣,或过几日陪你去乐游原。”

  赵月乌见她说的严肃,倒要不缠着,松了她手边钩钩手指,丁香小舌微露:“可不许哄我。”

  张月鹿一脸无奈,点点头,目送她离开。

  纸砚在她书房等候,听了动静打开门,正好将她迎进来:“可回来了。我都将你桌上的书稿翻看三遍,快要将纸捻薄了。”

  张月鹿闻言一笑,得意问道:“可有趣?”

  “如今何止长安周遭,东到江南,西到云滇,南至琼州,北过关内,哪处茶馆酒肆说的不是张宿张大才子的话本,哪处戏文不是唱的长安报上的故事。我听归来海船上的舵手说,各船海上相遇,都要询问交换最新的《长安旬刊》。”

  听她前半段话,张月鹿倒也不得意,毕竟不是她的本事,无非沾了后世文坛巨匠的光,拾的他人牙慧。莫说得意,教人夸的厉害羞愧到有三分。待听到海船归来,真是雀跃!

  “都回来了?太好了!”数艘海船归来,那都是满船的金银珠宝啊。她如今手脚使唤的大,做的许多事情又都不是从前以钱生钱的买卖。挣的多花的更多,斗金万贯不过是过个手,没焐热就都送出去了。如今海船归来,不管是金银还是物件,都是及时雨。

  “除了那艘探险号,其余都回来了。”纸砚接过茶杯道,“都泊在扬州城外的港口。”

  张月鹿兴奋地走到一侧,看着墙上的舆地图道:“扬州于长江出海口,位置上好。要是开凿运河,则可由运河直达余杭,江南东道尽在其中。西可溯江而上至湘鄂,二湖之地,惟楚有才。在从淮南到此,挖通此段运河,那就可北上直抵洛阳和长安。如此天下之物,皆可在此集散、中转! ”

  运河之事,她许久之前就想过,又和张灵蕴及几位夫子一起推演探讨。只长安至扬州一道,举国之力,尚需十年。要如张月鹿所言,贯通南北,连纵东西,网罗天下十道。以如今国力,则需要百年之功。

  稍有不慎,就是劳民伤财,要是引起哗变则祸及天下。动用百万人力,就又需要半数管理、后勤。到时候,兵役必定不够,田地必定荒废。兵源不足则边疆不稳,田地荒废则米粮不足。

  这需要一个煌煌盛世,国库充盈,百姓富足。这需要君臣上下一心,天子明决,公卿贤能。外无战事,内无隐患,才可安然行此千古之业。

  这不是当下可行,如今还不是时候。张月鹿以手击墙,心中叹息。

  纸砚见她思绪万里,不得不轻咳一声:“小娘子,有两个消息,一好一坏,你要先听哪儿?”

  “你怎么学起我了。”张月鹿回神笑道,“那我先听坏的,再听好的还能挽回心情。”

  纸砚却是笑不出来,敛眉道:“洛苍云和蒋怀莲二人,为海船归宿争了好几日。”

  这是什么意思?张月鹿由不得一愣。

  洛苍云主持琉球开荒之事,蒋姨则管东郊工坊迁移江南之事。两处离得虽然近,却没多大干系。她眉头锁起,声音已是不悦:“既然争论不下,为何没有飞鸽传书与我商议?好得很啊!”

  “他二人都缺钱,开荒和工坊,都是吃钱的事情,我能理解。”张月鹿怒道,“可这吃相未免太难看了!当我是死的不成!岂有此理!”

  纸砚暗自叹息,洛苍云和蒋怀莲都想要这笔海运的收益,还想绕过小娘子,小娘子如何能不怒。“小娘子莫要气坏身子,他两人只怕存的同样的心思。自己扣下一笔,余下由小娘子你分配。要是两人都扣下一笔,送到长安的钱只怕没多少。两人也都怕这情景不好看,才争论不休。”

  张月鹿吼了几句,冷静下来细细一想,也猜了个透彻。蒋姨性格使然豪爽不拘小节,但她到底是在张家做事,不会这样不懂规矩。只怕是洛苍云先动的心思,他在东南沿海经营的时间长,海船上的人必定是打过交道的。

  但蒋姨此刻在江南,自己海船用的都是娘亲拨给自己的人,与蒋姨必定认识。洛苍云想动海船收益,船长不可能任由他,难免将这事情说给蒋姨听。

  东郊工坊霍然迁往江南,劳师动众,许多人要安置,又有许多设施要重建。这都需要钱,而偏偏蒋姨带往江南少的就是钱。一听之下也动了心思。

  蒋姨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洛苍云了?

  那个有着和自己一样,有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灵魂的洛苍云。会是自己最牢不可破的盟友,还是最无法控制的变数?

  张月鹿希望他是自己的后盾和退路,但洛苍云会是吗?

  同在他乡,那个沉默的青年,值得她信任吗?

  张月鹿揉揉额头,她扪心自问,她不敢全信。

  “这件事情由他们去,且看他们怎么收尾。”张月鹿望着墙上的舆地图,笑道:“纸砚,我听人说。朋友往来吃喝玩乐皆可,不可谈钱,谈钱生隙。”

  纸砚听完怔楞片刻,叹息笑道:“半年光阴,小娘子修的海量气度。那数艘海船,去的比寻常船队远的多,换回来的都珍奇异宝。折成金银,买下长安一坊都有余。”

  “我欲行非常之事,用非常之人。自然不该拘于小节。”张月鹿不在意的笑了笑。

  人生如豪赌,不过我从来不信自己的运气。蒋姨和苍云都心思缜密,行事稳重之人。怎么会考虑不到我这边的想法。

  这是一场博弈啊。

  博弈的是以张月鹿为中心的圈子里,各自话语权的分配。博弈的是蒋怀莲和洛苍云两人在张月鹿心目中分量侧重。博弈的是张月鹿鞭长莫及的东南,两人的手腕人脉。

  博弈不是战争,初次合作博弈总是需要磨合的。博弈的磨合中,互相会了解,会进攻,会妥协,最后会定下一个心知肚明的契约。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

  可怕的是,两人还想和张月鹿博弈,从张月鹿手里争取更多的权利,分配更多利益。

  这是最坏的结果。

  张月鹿目前还不害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至少近一段时间不会。聪明人不会盘子里的食物还不够吃的时候,就把它用在内耗上。

  洛苍云不是傻子,所以张月鹿也要做个聪明人。

  “如果这个是坏消息的话,好消息是什么?”张月鹿盘腿坐在榻上,剥了个石榴。“流霞色染紫罂粟,黄蜡纸苞红瓠犀。这早熟的石榴,味道到底差了些,你尝尝。”

  “味道差还教我尝,小娘子未免坏了些。”纸砚从怀中取出一份书信,递过去,“说是一好一坏,我却要不敢担保。”

  张月鹿正吃着石榴,两只手不得闲。闻言看过去,眼睛眨又眨,扔了石榴,就着在裙子上擦手,夺过信件仔细看了看。

  “月鹿亲启”。

  是闻人贞的笔迹不错。

  时人好书法。张月鹿用笔浑厚,点画温润。又习张灵蕴,笔意风身洒落,行云流水。公主殿下常用官体,端正又不拘泥。私下手信则娴雅婉丽,内有俊骨。

  闻人贞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之能。笔迹也不同寻常,她写字贯连书,字与字之间不断,有牵丝相连。

  信封之上只有四个字,又空格较大,常人还能辨识。要是长篇,就如观里道长画符的天书一样。张灵蕴赞其一意贯穿,一气呵成。张月鹿称之加密文件。

  拆了火漆,抽出信纸,竟有厚厚一沓。

  第一张上寥寥几句。

  “初时路遥不见音讯,自是有恨。渐行渐远渐开怀,天下之大,十万册不能网罗其中。万物有趣,何来非卿不可。”

  后面几张却是密密麻麻写满。“当日离别长安,大人言辞官归去,定在谋划。京兆尹之位,管辖京畿,甚重,慎重......”张月鹿越看越心惊,百般滋味上心头。她连忙将后面信压下,拿着第一张反复看了数遍,心头渐渐开怀。

  闻人贞能来信,这对她而言比什么消息都好。要说知己,要说信任。家人如爹娘月乌,老乡如洛苍云,亲近如菀奴纸砚,爱慕如公主殿下。都比不过闻人贞。

  这些人,张月鹿都是亲之爱之,甚至可以拿自己财富或者性命去保全交换。但要她将自己的命托付到她们手里,由她们掌控左右。她却或不愿或不敢。

  唯有闻人贞,就是做她傀儡,张月鹿也是愿意的。

  幼果,若是我喜欢你多好。做甩手掌柜,和阿爹一样,只管风花雪月,花钱挥霍。有事无事缠着娘亲,卡油吃豆腐占便宜,巧舌如簧满嘴甜言蜜语哄开心。

  人心苦不足啊。

  张月鹿以手覆面,笑着拭去眼角的泪珠。

  阿爹用的四年,我要用多久了?无妨,我有一生可以蹉跎消磨。

  我的公主殿下,我们慢慢来。

第 6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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