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景睿之在她说话之时,已经又落下数子,漫不经心的说:“你父皇遇刺,非我谋划。你母后也不曾受伤。况且——”

  说道此处,她微微一顿。

  景秀如被人刺了一下,顿时不安。况且惠妃要如何处置,还在她一念之间。要把惠妃牵扯进来,自然绕不开张家。她心虚的看了景睿之一眼。觉得与张月鹿的事情,怕是没有逃过大姑姑的法眼。

  景睿之恍若不知,“啪嗒”又落下一子,声色冷冽如故,随口说道:“善鹤何故皱眉?贤妃、惠妃、元妃之后,慕容昭容系出番邦,孙昭仪为谢家旁支,阮婕妤身份低微。况且这几子都甚是年幼。如今之势,无人能与你争。”

  景秀知她所言不假,然而心中却无法欣喜,反而愈加沉重。她看不懂,看不懂孑然一身,却扰的朝野上下风云骤变的大长公主,究竟意欲何为!

  答案仿佛呼之欲出,她伸手执一子落下,轻声感慨:“权谋为局人为棋。”

  “名利动心自入彀。”景睿之捻棋落子。

  两人不在说话,各执一色,你来我往。

  棋者,以正合其势,以权制其敌。景秀棋风严谨,务守纲格。景睿之如她自己所言,不擅弈,落子绪多势分。好在起先是她独弈,布局甚是随意。棋尽有云:边不如角,角不如腹。景秀弃子争先,失了腹地,一时间到让她略胜一筹。

  只片刻黑白棋子错落排布于棋盘上。大龙缠斗,步步陷阱,处处圈套,杀机四伏。两人起手都是落子如飞,如今越下越慢。皆是因为最后时刻,一步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景睿之见景秀落下一子,大局已定,便扔下手中棋子。看着棋局思量,随意问道:“人道世事如棋,鹤善以为?”

  景秀胜了一局并不觉得欢喜,听她垂询,略一思索答道:“立身当如局方,行事当如棋圆。进则锐意侵绰,退则守稳持重。”

  “我问天下事,而非一人事。”景睿之伸手拨乱棋盘,“天下如棋局,在帝王将相鼓掌之间。苍生为棋子......生死祸福皆不由己。 ”

  景秀心头一震,望着她。

  景睿之已经起身,离开的步伐稳健从容,冷冽瘦削的脸上却浮现出一抹悲悯。

  齐家治国平天下,她曾经一度以为,她所用的理想都实现。她平生第一次肆意妄为,抛下手中、肩上的一切,潇洒从容的离开长安。然而十年风雨,万里征程。塞外江南,关中岭上,西陲海外.....这天下其实并没有什么变化,换了一朝天子,百姓能做的不过是苦中作乐。

  长安城外不如城中巍峨,穷乡僻壤不如江南富足。塞上边陲不如中原安宁,番邦蛮夷不如大国礼教。

  可有些却是一模一样,没有半点变化。官欺民,富欺穷,强欺弱。民自弃,穷自悲,弱自怜。上不修德,下不自强!

  景睿之从惊从怒,粉蔓忧思到最后索然无味。

  却也并非全然无趣,此番入京倒是大有收获。景睿之抬头远眺:天地辽阔,岁月久远,竖子年幼,吾辈未老。

  所谓何事?

  自是天下事。

  意欲何为?

  且挣一挣这天下千千万万条命!

  祥泰十年,帝遇刺,又惊闻营州反叛,振威溃败。逢滇王宫变,内闱生晦。痛心泣血,不能朝政,养于骊山行宫。

  着令,大长公主监国抚军,进号“镇国大长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计划这章很长,毕竟很多东西还没“揭秘”。但考虑场景转折等等,打算单独开一篇景睿之的番外。尽量今晚上交诸君审阅~~

  特别鸣谢胖厨子、小晋、三走的地雷~~

  胖厨子同学扔了两个,是手滑还是表示很喜欢上一章^-^?

  ☆、番外-景睿之

  郑公公轻轻把寝殿的门推开一角,侧让开。

  景睿之来到龙榻之侧,见景厚嘉面无血色,满目愁苦。她端坐绣墩上,双手相叠,不言不语。

  景厚嘉见她不行礼不出言,也不怪罪,反而叹息道:“阿姐,朕自知智识浅陋,登基亲政以来,十年间不敢说未有一日懈怠,但也是勤民听政,昃食宵衣。”

  景睿之听他气息渐弱,垂下眼睫,伸手拍拍锦被:“国家之事不足虑,伏望陛下圣体安康,令四海有赖,则天下幸甚。”

  “...国家之事不足虑...”景厚嘉半阖着眼,缓了缓才道,“阿姐可知,滇王宫变,西南至今情势不明。”

  景睿之并不知此事,闻言敛眸微盻。她数度游历云滇之地,对当地风土人情,皇室军政多有了解。又因云滇郡主,更是留心。听此消息,甚是怀疑,却也不说破。

  景厚嘉不曾瞧出她神色有变,见她沉默不语,行礼着急,又道:“...契丹酋李尽忠杀营州都督反,裹胁室韦与靺韍前后夹击,振威军在辽水溃败。” 这话说完,他已经气若游丝。

  景睿之起身取了案前的参丹,正要送服,景厚嘉却抓住她的手,苦苦哀求:“阿姐,我知你避嫌,然天下本就我姐弟之物。此危急存亡之际......阿姐!”

  景睿之心中一叹,知谋事已成。

  “三郎,我离京时曾对你说过。”景睿之垂眸看着他,声色冷冽中透着疲倦,似乎昭示不可明说的失望。景厚嘉不敢与她对视,合眼垂泪。

  “...我有负阿姐。”

  外惧番夷,兵革不休。内疑士臣,政事不兴。你有负天下!

  景睿之却知此言说不得,十年天子,万人之上,眼前之人早不是当年那个伏听她教诲的少年。自己这个弟弟,只怕是对自己也是外示尊敬,内情甚薄。

  景厚嘉见她恬默,仰首急切道:“阿姐,我欲将国事托付!”

  屋中沉寂一片,景厚嘉殷切的看着她,盼她答应,盼她出手收拾了这残局。便是收拾不了,也他喘息之机。如今四面险要,捉襟见肘。稍有不慎,必定背负失地之辱。他欲成千古明君,怎么能背负此等污名!

  他此刻反倒是暗暗感激那女刺客,这伤可以让他暂避国事,慢慢思考对应之策。

  “也罢。”良久沉默之后,景睿之允诺。

  景厚嘉大喜,脸上多了几分血色。

  景睿之不再言语,起身离开。见门外三人,刑部侍郎一脸惶恐,想来井月已死。勋卫郎将身形笔直,志得意满,贤妃只怕命不久矣。

  这两件事情都在她意料之中,并不见怪。倒是景秀颇有逼问之意。景睿之素来喜她中正无邪,明睿温和,到无心相瞒。只小儿辈任需锤炼,且再看看。

  和景秀对弈一局,输赢她并不在意。反而是生出些许欣慰与豪情。离了后花园,就有宫婢疾步而来。景睿之顿时不悦,不过她一贯寒面冷峻,旁人也看不出来。

  料是皇帝有事,果不其然。她原先还有不明处,闻他暗示,也算通透了然。点头同意替他走一趟,收拾宫中的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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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淑景殿

  琉璃瓦白粉墙,锦绣堂皇的宫殿透着萧索死气。

  重重兵甲让开道,景睿之进门入里,见贤妃低垂螓首,萎靡瘫在榻上。她听见声响抬头,面色倒是和皇帝有得一拼。看清景睿之后,连声冷笑。

  景睿并不理会,扫视一眼,挑了一把椅子坐下。

  “你来做什么!”贤妃怒目相视,不复从前娴雅温良的模样。说完又突然软媚一笑,“你就不怕让人知道?”

  “你不会说的。”背主贰臣,为人不齿,何况以皇帝多疑。她口气淡漠如旧,却透出一分说教:“三思而后行,你却非要七思八思。屡教不改,如今弄巧成拙,难以收拾。”

  贤妃脸上一变,绞着袖口怒视着她。她原先还有几分底气期盼,但见景睿之,也晓得回天乏术。只犹然不愿意相信:“......不会的,不会的......”

  景睿之抚着袖口,闻言斜睨:“自然是没有人蠢到在自己宫中藏毒,陷害之意一目了然。皇后身死,后宫当是以你为尊。人死灯灭,太后也不会为死人多事。谢家势弱,前朝有卢佑。哦,想必还有天子之诺。

  可世事难料,皇后无恙,纵然体弱不问事,但宫中之事却越不过她。

  卢佑其人狡诈圆滑,凡是求稳,一旦风头不对,你说他可愿提你出头?

  陛下既让我来,你想必也了然。”

  贤妃心苦眼涩,郁郁半晌,眼眶渐红,恍恍惚惚道:“......是。”自问机关算尽,还是步步出错。她嗤笑一声,织锦的帕子掩住唇角沁出的血。

  她扬眉看向景睿之,笑得娇艳逼人:“你若是说顾念主仆之谊,来送我一程,我可不信。”

  景睿之坐在椅子上,如远山孑然。

  “我听闻陛下遇刺,可是你?”贤妃又笑。宫中上下都道她温婉娴雅,处事公道,见之如沐春风。只怕无人见过她这般风情肆意的笑,“那教坊女子叫井月,我可记得当初你手下有位剑客....井?还是汫?”

  景睿之目色深邃,望着她道:“长安城中,我只留你一人。”汫不过是那边埋的一颗暗子,算不得我的人,不过顺势用一用。

  贤妃听她此言,捶床大笑。笑后又摇首,抬头问道:“我不懂你,看不透。只你问一句,我困在此处,仍然知道外面的事,没让你白跑一趟吧?”

  景睿之微微颌首,不为贤妃这十几年布局的人脉,她真懒应下这差事。

  贤妃又笑,又摇头,良久后叹服:“景睿之,我常想,你真是人吗?”

  “我行事虽多不近人情,但比之尔等,自问俯仰无......”

  “自问俯仰无愧,哈哈哈,又是这句话,当年你走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贤妃突然厉声叫道,然后压低声音,吃吃的笑起来,“咯咯...咯咯咯...保她无恙,她如今这份样子,可无恙?咯咯咯...”

  景睿之冷眸望着她癫狂的样子。

  纵有愧,也是因为你们。本了无牵挂,却无端欠了一身债。景睿之突生萧索,不欲在与她多言,起身欲走。“别想着动心思留后路,真为孩子,就老老实实的走。”

  贤妃大惊,脸色清白如鬼。她本想如果无力回天,就留血书以死明志。就算不能泼皇后一身脏水,也好给二个孩子留个清清白白。却不想,景睿之洞若观火,毫不留余地。

  “大长公主!大长公主!”她连连叫了几声,凄厉刺耳。“你!你...景睿之,你好狠!”她本想手中还有筹码,却未料到景睿之根本不给她讨价还价的机会。

  景睿之并不理会她哭喊,径直出去。心思太多的人,没有放手一搏的孤绝。她不怕她不屈服。

  邓王见她,连忙迎上来,问道:“烦大长公主走一趟了,这里面...如何处置?”

  景睿之往外走着:“邓王回去等消息吧。”

  邓王先是一愣,站在原地想了想。突然击掌,面带喜色。一身轻松疾步追上景睿之,笑问道:“大长公主,此去何处?”

  “不同路。”

  果然不同路,出广运门,换车马,一路过含光门街。邓王从马车里面探出头,见她的马车在前面渐远,想起刺杀案,不由有些好奇。但邓王一脉安然至今,便是再好奇也不多事。他那金架马车晃晃悠悠入了宗正寺的院子。

  台狱外,景睿之还未下马车,刑部、大理寺、御史台的官吏便迎来上来。三堂会审,还没审出什么,犯人就死了。这里面责任,说重了,就是同谋之罪!

  御史中丞硬着头皮在前面带路。刑部监狱离得远,里面鱼龙混杂。大理寺谳天下奏案而不治狱。活该御史台上下倒霉,人死在台狱。

  台狱关押特殊要犯,多等不到秋后问斩。里面人迹罕至,一进去寒气就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四面高墙,往里走过一条通道,拐过弯就见里头最远处,正站着几个人。

  景睿之暗道好巧。

  大理寺监见她要往里,连忙拦住:“殿下,这里面......”

  刑部尚书在一旁暗笑,大长公主可是战场厮杀过来的,见过的死人啊,只怕不比长安城里的活人少。他上前一步,躬身推开门。

  里面法曹、仵作见她,连忙跪下行礼。景睿之抬抬手,看向井月尸体。还未看清,就听法曹大叫一声。众人都看过去。只见他急急忙忙拨开地上的枯草,露出一行模糊的血迹,依稀有两个字看得清——

  挣命

  作者有话要说:  

  命运左右人,人也左右命运。别人改变你,你也改变别人。

  虽然仓促,但我很喜欢这一章,就像一个圆,这一笔终于连上了,圆上了。

第 8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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