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

  寻常百姓出门在外,除了无可奈何之下幕天席地。夜间过宿,多是邸店或寺院歇脚,实在穷乡僻壤也多借宿农家。驿站不是普通人可以住的。

  天下设驿站千余所,传递文书兼招待官员。住驿站需要驿券,在京城由门下省发放,在外由诸军州发放。按照官员级别不同,驿站提供不同的食宿待遇。

  建朝之初,驿站使用条例严格。

  军务紧急报告、在京诸司须用、诸州急速大事须汇报、国事各州奉表祝贺、诸道租庸调附送驿务、举子进京应考、朝廷大员过往迎送、官员因公去世家口还乡照顾等十三种情况下,才能够动用或住宿驿站。

  且,提供食宿不得超过三日。

  瑞德年间,孝宗仁爱,怜惜老病还乡的官吏,特许用驿站。待到明宗朝,官员因私出差住驿站,已成惯例。但只管住宿,不管伙食。

  等到前朝神宗年间,先是外戚,再到官员家眷...凡是能开出公文凭证,不论身份,驿站都是接待。

  闻人贞一行握着文书,出长安,过洛阳,沿官道,住驿站,行程从容,旅途顺畅。

  官驿虽比客栈好些,终不如家中,闻人贞纵不挑剔,但难免不适。何况宋城地偏,驿站品级略低。

  夜深还未能入眠,辗转反侧之间,闻人贞听见外面马蹄急促。她连忙坐起,拥着外衣疾步走到窗口欲推开,扶着窗棂的手却猛然停顿。

  外头急匆匆的呼喊声,换马补给,然后又是马蹄声起,渐渐远去。

  虽未开窗,却似乎有寒风透进来。闻人贞站在窗边,紧了紧身上披着的外衣。良久抬手推开窗,天际灰蓝,人声渐起。她低声叹笑:“路遥不见音讯,天长空余泪痕。”

  她知张月鹿,胜过张月鹿自己。依着张月鹿的性子,就是伤重不能成行,也必定是一份份书信马不停蹄的递送来。等了这些日子,不过是自己心有痴念。

  她拢了拢衣衫,靠在床边。听着隔壁侍女们低声细语,起床穿衣。洗漱时,铜盆磕碰的声音。拧手帕,水珠滴落。

  推开门,蹑手蹑脚走到自己房前,轻声扣门:“小姐?小姐,可醒过来?”

  闻人贞听她在外面轻唤,觉得那声音离自己极远,仿佛是叫的旁人。她静坐良久,才应了一声。

  起身开门。

  两名侍女照顾她多年,知她不喜人多话饶舌。也不相问,端着瓷杯铜盆入里,伺候她洗漱更衣。主仆三人安安静静,无人开口。

  闻人贞坐在案前,由侍女替她绾发。望着铜镜中,乌发分股,结鬟于顶,因无托拄自然垂下。束结燕尾,垂于肩上,便成了简约清丽的垂鬟分肖髻。

  侍女打量一番,见自家小姐云鬓乌发,清丽可人。正要退下,就听她问道——

  “我可是无趣?”

  声音极轻,侍女不曾听清。怔楞时候,闻人贞已经起身,推门而出。

  这驿站中,并无他人,都是闻人家主仆,一路有人问好请安,闻人贞微微颌首,步入大堂。

  管事年方四十有余,沉稳周全,迎上去问:“小姐怎出来了?早食已经准备好,可让他们送去屋里?”

  “不必了。”闻人贞捡了张干净的桌子坐下,“随意吃些,我们早些动身。”

  管事知道自家小姐脾气,只得说是。

  这小驿站自然没什么精致的食材。但白夫人家传的厨艺,妹妹现任殿中省尚食。她由胜妹妹一筹,安排随行的厨子,手艺那也自然不在话下。

  黍米粥浓稠绵软,配了红糖小方,松子紫蕨两道小食。另有玉梁糕和蒸饼。

  闻人贞主仆正用着餐点,就听外面马蹄嘶鸣。驿役闻声奔出,见着高头骏马,上面坐着一名带帷帽的娘子。白色暗花上襦,间色长裙。从马上翩跹而下,那红白间色裙在空中铺展开,宛如孔雀开屏。晃的小驿役登时脸色通红。

  她下了马,径直往里走。

  驿丞正陪着闻人家管事,一同吃着早食,见进来一名女子,瞧着气度不凡,怕是官宦家眷,不敢怠慢,连忙站起身来。

  那女子边往里走,边伸手取下帷帽。露出一张俏丽的小脸,原来是名小娘子,不过十二三岁年纪。不笑时眉角眼梢尽是灵气。一笑露出雪白细牙,则娇憨可人:“竟有位姐姐在!可也是来定婚店求姻缘的?”

  驿丞见着是位小女娃,生的讨人喜欢。又听她说定婚店,顿时笑起来:“某是此间驿丞,敢为小娘子令尊哪位?”

  “便知道你要问。”那小娘子口中埋怨,面上却无不悦,低头从腰间的锦囊中取出叠好的文书,递给驿丞。

  凡要在驿站食宿,皆需凭证。如在京中,由尚书省兵部下属的驾部郎中颁发。在地方,则要从州郡的司兵参军手里领取。

  驿丞双手接过,展开一看。黑字朱印,却是无误。

  “原来是龙城楚县令调任,恭喜恭喜。”驿丞躬身道喜,龙城县南蛮偏地,民风彪悍,瘴气骇人。历任官员多是被贬下放,或是不得志进士。前往赴任,往往是抱必死之心。

  然若能从那儿调回来,那就另当别论。不是朝中有人,就是真有本事。或是天子惦记,那就更不得了了。

  “这劵怎和我的不同?”

  驿丞刚要将手中的文书递回去,就听一旁的闻人贞开口问道。听她询问,驿丞连忙转身,细细解释道:“回闻人小姐话,这驿站里头常见驿牒有四种,第一种叫银牌,由门下省统一发给,约莫着这么大小的银制牌子,上有写着敕走马银牌。”说着,他比划了一下。

  “第二种叫角符,菱形中间有个小孔,听说将密令文书卷成圆柱行塞入孔中,然后用绳子穿着。嘿,小的也只是听说,听说。听说各地方角符材质不同,用以区分出处。不过咱这小地方,我就见过一种,牛角骨的。

  闻人小姐你那个叫券,楚小姐这个叫传符。都是纸写的,上面写着谁谁,什么人,干什么的。”

  说着,驿丞将手中的文书递过去:“这个就是传符,传符大半是调令。上头写着某处官员从何处来,到何处上任,或者是回京叙职。”

  闻人贞从侍女手中接过传符,那纸质厚硬,不似寻常人家用的纸张。上面字迹清晰,粗狂有力。朱印“柳州司兵参军”,篆书印文,笔画精细,屈曲回旋。或是因磨损,四角不够清晰,略显圆润。

  闻人贞细细看了一遍,递给侍女。抬头对那楚小娘子道:“闲暇时观书,听闻龙城四景,各有奇绝。”

  楚小娘子接过文书,走到她桌前做下,托着腮帮笑道:“姐姐居然知道龙城四景?我当外面人都不知道了,毕竟是小地方。南潭鱼跃最是有趣,却不是时刻能见到,需得夏季傍晚。不得有风,那谭中鱼儿便从水里一跃而起,最远的能飞一两丈远。从水中跃起溅起水花,落下又是一片,十分热闹。若是时间恰巧,夕阳照在鱼鳞上,璀璨晶莹,那情景真仿佛天上仙界。”

  她说的栩栩如生,不但驿丞和闻人家管事仆从听的入神,连门外驿役都探着脑袋往里看。

  “至于,笔峰耸翠、鹅山飞瀑、东台返照美则美,不过我瞧着却觉得寻常。”楚小娘子说完吐舌一笑,娇憨俏丽惹人喜爱。

  闻人贞抿唇浅笑,一双墨色清眸望着她,自报家门道:“鄙姓闻人,家父任京兆尹。我此番是往江南置业。”

  闻人家管事婢女听她此言,都是吃惊。自家小姐一贯清傲冷秀,除了纪国公府张小姐,在京中鲜少和同龄人来往。这龙城来的县令家小姐,看着伶俐娇憨,到是投了小姐的缘。

  “原来是闻人姐姐!”龙城县令家小姐歪头一笑,“阿爹阿娘都叫我哉儿,闻人姐姐也可这么唤我。”

  闻人家侍女盛了一碗黍米粥,楚哉也不客气,接过喝了一口,问道:“闻人姐姐来宋州,也是去定婚店的吗?”

  “定婚店是甚么?”闻人贞捏着调羹轻轻搅动。

  楚哉瞪圆了眼睛,诧异惊呼:“闻人姐姐你一看就是饱读诗书的才女,怎么不知道定婚店?我不信,定是逗我!”说完鼓鼓腮帮,示意不满。

  一旁驿丞见她这般娇憨耍宝,也逗乐了,又恐她惹京兆尹家千金不悦,便开口道:“闻人小姐是大家闺秀,读的都是四书五经,哪知道这闲话。某是宋城人,便让我说于小姐听。”

  闻人贞微微颌首。

  世人都知道月老,却不在这月老由来。

  前朝韦固是孤儿,少年时就想娶妻生子,以广胤嗣。多方求娶,都不遂意。

  他前往清河游历途中,住在宋城南面的旅店。有位父母故人听说他还未成亲,便要为他做媒,女方是以前的清河司马潘昉的女儿。

  故人和韦固相约,明日一早在旅店西侧,龙兴寺门前相见。韦固求亲心切,辗转难眠,天未亮,明月高悬他便出了门。

  到了龙兴寺门前,就见有一位老者坐在台阶上,依着布囊,借着月光在看书。韦固不由好奇,上前察看,见那书上的字,不是篆书又不是梵文。便问老者:“老先生手中是何书?我从小苦读,甚是自负,天竺梵文也能看懂一二。可此书上的字,闻所未闻,还望赐教。”

  老者笑道:“此非世间之书,君因何得见?”

  韦固不解,老者又道:“此是鸳鸯谱,天下人之婚牍。囊中赤绳,系夫妻之足。”

  韦固大喜过望,求问姻缘。老者告知,他此番婚事定不能成。他妻子如今刚刚三岁,待到年方十六,才会嫁给他。韦固自不甘心,又问那女子姓名住处,老者一一告知。此女身在店北卖菜陈婆之家。

  韦固前往见陈婆丑陋,越想越恼恨,心中万般不愿意。甚至叫仆从前往,要杀那幼女,最后失败不了了之。可后来不管如何,婚事都不得成。他干脆远赴他乡为官,不在思虑婚嫁之事。

  十四年后,韦固在刺史王泰手下为官,因他能干。王泰将幼女许配与他。少女年方十六七,容色华丽,眉心帖子花钿从不取下。韦固想起旧事,逼问妻子。她妻子只好直言。

  她并不是王泰的女儿,而是他的侄女。父亲是宋城县令,死在任上。后来母亲和哥哥相继离去。与乳母陈娘相依为命,靠卖菜度日。

  “陈娘可怜我太小,舍不得将我放在家里。有一日突有狂徒,持匕首伤我,刀痕尚在眉心。八年前,叔叔寻到我,将我接来。”

  韦固听了感慨万千,叹息命运。

  时任宋城县令听闻此事,便为韦固住的那家旅店题名为——定婚店。又在定婚店西侧建了月老祠。

  驿丞声音抑扬顿挫,绘声绘色将这段故事说的活灵活现。听的众人侧目感慨,特别是闻人家未婚的儿郎娘子,都起了去瞧瞧的心思。

  闻人贞搁下汤羹,道:“既然如此有趣,不可错过。楚哉小姐,可一起同行?”

  作者有话要说:  陪母亲大人出游归来了~~

第 97 章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云卧长安最新免费+番外章节

正文卷

云卧长安最新免费+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