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同车

  张修与时昂从未见过如此不吝之人, 一时都怔在原地,来不及做出反应。

  待一行人走出不远,自帐中传来一阵争吵,听着是张修要将食邑之事上报国君, 时昂先是威逼利诱转而伏小做低, 求他别将此事外传。

  江子羿嗤笑一声, 心道真是狗咬狗一嘴毛。

  出了这档子事,时俞飞再也没有心情占领山海关了。

  攘外必先安内, 这是铁则。

  公子昂如此贪心自私,胆大包天, 竟敢做有损国家利益之事, 此事经由战报传到国中,朝野上下一时间都议论纷纷,更有那一心为国的世家纯臣上书请求贬斥他, 可他是时俞飞的胞弟, 时俞飞虽恼怒, 可因朝中并无几个亲贵可用, 又顾念着兄弟之情,便狠不下心按照国法处置他,而后每每听朝臣提起此事, 他都觉得头大如斗。

  在此战之后,南楚这等小人行径传至列国,使得国家声誉一落千丈, 瞧着声势,若不严惩公子昂,南楚边民们极有可能因愤懑而举家迁去中北生活。

  思虑再三,时俞飞最终在时昂回宜阳后, 在朝会上将他骂得狗血喷头,鹌鹑似的大气也不敢出,而后宣布罚俸三年、裁撤私军;张修也因江子羿遇刺一事被牵连获罪,贬至三品,收回大半兵权。

  时昂做这等糊涂事,正在齐君意料之中,可东齐目标很明确,他们并不理会时俞飞如何处理内政,只是与中北共同修书,派遣使臣向时俞飞讨要江子羿遇刺的说法和交代,南楚为了息事宁人,将张修麾下那个与刺客身量差不多的副将送到了林霖手中,这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消息传回京城,江昭与江沛听闻城下之盟彻底被推翻,暗自高兴许久,经过数天的商议,他们决定趁此机会将南楚边民们都争取过来,成为中北新国人。

  中北与南楚以珏山为界,其中属于中北的一块有不少肥沃的黑土可供开垦,做成梯田,种植晋阳的水稻,可一年两熟。

  愿意从南楚迁户籍去开垦农田的新国人,不做中北任何一老世族的佃户,并且在中北免赋税三年,开垦之初一户一袋种子。

  此策推行下去不久,很快就有了成效,山海关一线人口激增,林霖站在城楼上,看着争相涌入城中的楚人,只觉这天寒地冻的山海关,大有成为第二个晋阳的兆头,不由得喜上眉梢。

  与此同时,江子羿领使团与伊尹的骑兵经过一路奔袭,终于回到了京城,为显隆重,江昭领朝臣于城外迎接大军凯旋。

  伴随着一阵整齐有序的脚步声,一道长长的队伍终于走进众人眼中,江昭按耐不住激动之情,快步走至江子羿的轺车前,伸手接过他,道:“公叔,此次辛苦你了。”他行为举止极为老成,可脸上仍是稚气难掩。

  江疾翻身下马,江昭对他粲然一笑,唤了一句:“同尘哥哥。”江疾拱手行了个礼,跟在他们身侧。

  最后,他看向队伍后头的骑兵,各个神采飞扬,复对伊尹说道:“将军有功,寡人回宫再赏。”

  语毕,江昭执江子羿之手步入城中,道路两旁具是被官兵拦住的前来想要一睹公子羿风采的国人,在前方不远处,是接他们回宫的轺车。

  叔侄二人趁着走路扯了几句闲话,江昭怔住,定在江子羿跟前目光灼灼的看着他,似有几分委屈。

  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江子羿当即就明白了江昭的想法,遂对他笑道:“公叔受伤了,不能抱你。”

  从前他是很爱抱着江昭在那偌大的宫城里走走逛逛的,即便是在江昭登基后,他也舍不得放开那双手,让江昭如江疾一般野蛮的生长。

  可自去了晋阳到现在,他还一次也没抱过他,想来再过两年,该是抱不动了,不免有几分唏嘘,他不愿相信,眼前这个在此场合向他索要拥抱的孩子,往后会成为满心算计的一国之君。

  江疾在一旁羞颜汗下的埋下了头,时不时侧头打量江昭的神情,只见他努了努嘴,蹙紧了眉头,带着几分狠戾,“若被寡人抓到,定要将这贼人碎尸万段!”似在泄愤。

  江子羿听罢,瞥了江疾一眼,不可自持的轻笑一声,道:“好了,昭儿别气了。”说着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眼里蓄着一潭春水,荡起圈圈涟漪,温柔得紧。

  江昭没瞧明白他们的眉眼官司,鼻子一酸,眼泪就忍不住流了出来,江子羿用手给他擦了擦眼泪,宽慰道:“这是小伤,不打紧,倒是你,如今是一国之君,不可轻易落泪了。”说完,他在心里一声叹息,虽身居高位,可他仍然只是个孩子。

  “难道公叔不要孩儿了吗?”江昭会错了意,以为江子羿不再将他当做孩子,忙不迭问出了口。

  江子羿用手搂过他的肩膀,轻拍了一下,侧着低下头,道:“你永远是公叔的乖孩子。”不过说得极小声,只江昭一人听见。

  一众官员并百姓见此情形,都道真是父慈子孝,中北有福。

  江昭点点头,立时收敛了眼泪,率先上了轺车,而后伸手将江子羿一同拉了上去。

  君臣同车,乃周王待太公望之礼。

  朝臣中爆出一阵沉闷的低呼,叫伊尹看得有些心惊,前不久他才听说江子羿打了江昭,看来这孩子,是个不记仇的。

  队伍途经上将军府,江昭给伊尹放了五天假,理由倒是合理,说是让他回府陪护伊石,顺道休息几日,做好迎接东齐使团的准备。

  伊尹自晋阳直奔山海关,赶着日子,途经京城也未进城回府探望父亲,这些天一直牵挂父亲,遂不做推辞,赶忙领旨谢恩,回府去了。

  轺车行至中途,江子羿忽然想起前些日子的事,回头对他说了一句:“此次昭儿做得很好,进步很大。”除了此事是因他急于收权而起,旁的他都做得很好,叫人挑不出错处。

  江昭闻言,知道江子羿不再恼怒他坑了伊束,遂对他报以大大的笑脸。旋即,他又想到曾听父皇说过,江子羿出使东齐,很得齐君青眼,还有叔爷爷无意间透露出的联姻的心思,让他忍不住想要捉弄江子羿与伊束。

  “公叔,你知道随东齐使团入京的公族都有谁吗?”江昭带着几分探究的问道。

  江子羿此时心不在焉,应他一句,“有谁?”待到反应过来,他才道,东齐如今得力的公族子弟不过四五人,与他年纪相仿的,都与他有点头之交,谁来都好说话。但他不明白的是,为何如此重要之时,伊束不出宫前来迎接,这也是她提高声名的一个契机啊,怎就无声无息的放弃了?再者说,她难道不想我吗?

  江子羿想着,无奈的摇了摇头,似让自己清醒。

  “是东齐那位剑士公主齐羽和她堂弟。”江昭狡诘的笑了笑,在他认知里,公叔应当是识得那位公主的。

  “这碎妹子。”江子羿嘀咕一句,伊束想必在为这事生气,不是已经和她解释过了吗?怎么这般小气?而后才答:“齐羽?我不记得。”他出使东齐时,叫的上名字的公室子弟也就与他朝堂辩论的丞相齐缨一个而已,另外几个,资历尚浅,也是近些年才在列国崭露头角的,不足为虑。

  “啊?”江昭有些摸不着头脑,公叔这是怎么了,既不认识,又为何称齐羽为碎妹子?

  江子羿回过神来,连忙解释:“没什么。”然后就接着想待会儿如何安抚伊束,才能让她安心,想必她见到齐人时就快要愁死了。

  叔侄二人就这般沉默着进了宫门,江昭见他魂不守舍,像是在思忖国事,但他大伤未愈,又一路舟车劳顿,应当休息,遂对他道:“公叔先回宫去休息吧,明日还有要事商量。”说完就三步一回头的回了长安宫。

  直到见不到他的影子,江子羿才提步向高泉宫走去。

  合宫的宫人内侍都不见踪影,江子羿四处寻了一遍,确定正殿无当值的人才开了口:“伊束,我回来了。”但却无人应声,往日生机勃勃的高泉宫此刻静得吓人,不免让人浮想联翩。

  江子羿心有不安,又弯去侧殿,穿过最后一个回廊,终于听见了之桃训人的声音,他循着声向殿内走去,可惜背着光看不分明,遂心念一动,伸着头向殿内探去,却见伊束正在香炉前,愠怒的盯着他。

  江子羿正欲开口,却听伊束问道:“谁让你进来的?”满是不忿,还未等他开口,伊束又对之桃吩咐道:“桃桃,把他给我赶出去,关上殿门。”江子羿听着,不由得一阵讪笑。

  之桃还在犹豫,江子羿却提步窜了进去,含着笑一摆手,将宫人内侍都屏退下去,故作惊讶的问道:“谁惹太后生气了?”他心里虽然知道伊束吃味,可还是想让她亲口说出来,想必很有意思。

  伊束见人都退了下去,又道他如此没皮没脸,真是半分也不像当初那个公子了。遂埋下头踢着青砖,并不开口,半晌,只听江子羿问:“当真生我气了?”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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