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千灯照夜(一)

  第五章千灯照夜(一)

  “浊怪?”江栖鹤眼皮一掀, 走去蹲在陆云深对面,伸手覆到这块木质地板上。

  确实有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残留其上,但极淡,不仔细观察很难分辨出。

  陈一也走过来,他在神都学过一段时间,是几人中最了解浊气与浊怪的,懂得如何辨别。

  他从鸿蒙戒里拿出一张符纸, 贴到地板上时,食指中指并拢画了个圈。符纸中央顿时浮现出浅淡的灰黑,并逐渐往外扩散, 不过最终范围并不大,约莫只是个半寸大小的圆。

  “这是神都用来确定浊气的符纸。”陈一解释道,“颜色灰中带黑,而且没扩散到整个符纸上, 说明浊气并不浓,还不到需要清除的标准。这种情况很少, 一般是大型浊怪清理完后,留存在地面的残余。”

  陆云深抓起江栖鹤的手,不让他再贴在冰冷的地板上,漆黑眼眸凝视着他, 字句缓慢,“所以,极有可能是浊怪侵入此地,在锁上施咒、将之便成为灵气媒介后, 又悄悄离开了。”

  “对啊。”陈一深以为然地点头,“浊气浊怪这玩意儿无孔不入,此前也有人接到过去独立空间清除的任务。”

  “你就是想证明,我是你家掌门口中那人是吧?”江栖鹤无奈地勾了勾唇,对陈一说完,目光移到陆云深脸上:“你呢?为何突然帮他?”

  陆云深拉着江栖鹤缓缓起身,脑袋轻轻一偏,眼神柔和,“因为在山上你看见那面水镜时,表情很不一样;方才注视桌上的东西时,神情亦是复杂;还有,你忽然就从鸟群中抓出了打开此锁的钥匙……”

  他停了一下,来到此间正中的木桌前,将那堆散乱拜访的薄木板拢好叠整齐,“我觉得,你与陈一的门派,有着很深的联系,但你自己没有发现。”

  江栖鹤挑眉,从陆云深手里把扑克拿过去,极快地按照大小将牌理好,漫不经心道:“这玩意儿叫扑克,是种纸牌,类似于叶子牌马吊牌,有空教你玩。”

  “那……春风君……”陈一搓着手踱到江栖鹤身后,小心翼翼开口。

  “我不知道七州上有没有预言师这种职业,但无论如何,我当不了你师父,我修剑,而你精于阵法一道,拜我为师,实乃误人。”江栖鹤回头看向陈一,“七州上在阵法上有大成者不少,你若想拜谁为师,只管告诉我,我去帮你说。”

  陈一忙摆手,见得江栖鹤神色坚定,干脆一撩衣摆,跪在这人脚下。

  他仰起面来,眼底光芒颤抖,“春风君,在不知道您是掌门令我发誓要追随那人前,您已是我唯一想要追随的,现下得知您就是他,我更不会放弃!我不求拜入你门下,我只想跟在您身边,无论做什么都好!”

  “你——”江栖鹤顿时哑然。

  这是陈一第二次说这样的话,第一次是在江阳城某条街道中,江栖鹤对陈一说是大义苍生放弃了他。

  少年人跌跌撞撞奔来,说即使这般,他也想留在江栖鹤身边。

  不,可能他的话里,当是藏着“大义苍生从不放弃你、我更不会放弃你”的深切意味。

  江栖鹤垂下眼眸,静静打量这个少年人。

  夜风从门外吹来,掀起垂地的衣摆,山花的幽香和佛手柑的清冽混揉在一起,描摹少年的眉眼,那里天真纯粹尚未被泯灭,干净得就像三月初绽的花。

  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身侠气,自认自己能够站在正义的一方,为天下苍生除害。

  而江栖鹤已经活了太久。

  被逼死过一次的人,就差没说出那句“苍天弃吾吾宁成魔”①,侠之一字,不敢再轻易触碰。

  江栖鹤沉默多久,陈一便抬头望了他多久。就在众人都以为江栖鹤会不回答的时候,他叹了一声气,“我可不会再做出什么济世救民、为天下苍生牺牲的壮举,如果这样你也愿意,就跟着吧。”

  陈一眼睛缓缓睁大,喜悦几乎要溢出来,两手激动地握成拳头,夹在掌心的衣袖皱成一团。

  他朝着江栖鹤膝行几步,刚要叩首,被江栖鹤一股虚力扶起来。

  “我又不是你家祖宗,拜什么拜。”江栖鹤没好气道。

  “反正这些年来拜得也不少。”陈一挠头笑笑,笑完严肃面容指天发誓,“春风君,这一次,若是谁再逼你做不愿做的事,那就叫他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算了,到时候你还是躲得越远越好。”江栖鹤抬指在陈一脑门轻弹了下,走去白无心身边,将塞到他手上的剑鞘拿回来。

  不过他没立时收剑入鞘,而是站在门边,隔空向远处落下一剑。

  华光宛若流星扫过天幕,坠落时又像绽放到尾声的烟花,点点薄光犹如雨下,洒在江阳城每个角落,布在城中的吸运大阵猛然震颤,接着摧枯拉朽般,被剑气毁了个全。

  江栖鹤将和雪剑一挽,泛着些许红光的剑身藏进鞘里,半偏过头,对其他人道:“走吧,此事已了,后半夜各自休息,明日一早再去问方姑娘要报酬。”

  说完他往外一踏,数丈高空霎时转为平地,周围立起四墙,有石桌石椅数几,木屋一座,西面的墙上开了个拱门,两旁藤萝轻垂,淡紫如瀑。

  陆云深他们一个接一个走入此处,陈一环顾四周,惊讶道:“这是在我们门派内。”

  “情理之中。”江栖鹤打了个响指,回头冲陈一道,“既然是你们门派,那便不客气了。”

  陈一点头如捣蒜:“自然的自然的,春风君陆庄主莫闲君请便。”

  “还是带我们去客房吧。”白无心道。

  “此处乃掌门的居所。”陈一介绍着,“客房在西北,不过因为门派人丁不旺,鲜有人知,所以拢共没几间。”

  江栖鹤边步伐缓慢地吊在队伍最末,边四下打量,前几日来时没能仔细看上一番,现在才发现这里景致也别致得很。

  鱼缸不用来养鱼,而是弄了一滩污泥来养虾,栽的树奇妙,观赏性不佳,但能春来结桃李、夏来摘枇杷。江栖鹤觉得,若是再多走走,或许还能看见一片草莓田。

  这与刚才在塔内看到的有异曲同工之妙,说不得就是同一人的手笔。

  他忍不住向陈一搭话,“你们门派……到底是建来做何的?”

  “啊。”陈一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其实我一直不认为这是个门派,这里就和家差不多,从前掌门也不教我什么,就是读书习字,再讲讲天下格局江湖常识。”

  “不修炼?”

  “修……但修炼得少,也就学了个吐纳方法。”

  “说起来,你们一派只剩你一人,如今你就是掌门了,没想过改个名字么?”

  “这是祖师爷传下来的东西,怎么能轻易做改动呢?”

  江栖鹤没忍住笑:“那你们祖师爷可真不厚道。”

  “哎,您不能这样说。”陈一垂下脑袋,“明日我去藏书阁翻找一番,看看有无门派传记这种东西。”

  “一道去吧。”江栖鹤道。

  “行。”陈一点头。

  很快便来到客房所在院落,诚如陈一所言,房间不多,唯四间而已,两两连成一排,对坐在院子两侧。

  陆云深和白无心同时回头看向江栖鹤,异口同声。

  “阿鹤,你先选。”

  “栖鹤,你挑哪间?”

  江栖鹤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心说你们俩互相看不对眼分开睡两处不就好,干嘛扯上我?

  “五百年未见,何不秉烛手谈一局?”白无心眸光垂下复而抬起,噙着一抹笑走上来拉住江栖鹤手臂,将他拽着往其中一间客房走。

  刹那间,江栖鹤左边手臂亦被扯住。“很晚了,阿鹤要歇息。”

  陆云深面无表情地望向白无心,右手越过江栖鹤的背把白无心的手给拔下,然后环上江栖鹤的腰,带着人走向另一边的客房。

  “我说你们。”江栖鹤微微眯眼,不顾陆云深的扯拽,站稳在原地,“都是几百岁的人了,有必要闹这种别扭吗?”

  陆云深死命搂住他,一点点扳着江栖鹤的下巴让不看白无心,“你不懂,我们去睡觉。”

  “谁和你去睡觉。”江栖鹤打掉他的手,“还有,个子长高了你很不得了啊。”

  白发少年垂下眸光,江栖鹤一看便知是委屈上了,冷哼一声拂开腰间桎梏,往方才白无心走的那边去了。

  江栖鹤随便走进一间,后脚白无心跟进来,振袖关门。

  这人手一抬,灯架上的烛火燃起,在窗上照出影子。

  烛成双对,人亦成双。

  陆云深抬起眼来看着那扇窗,眸底渐渐泛冷。

  从方才起就茫然一张脸的陈一鼓起勇气,走上前来拽了拽陆云深衣角,低声道:“陆、陆庄主,兴许莫闲君有要事要与春风君相商量,时辰不早,您、您就先歇下吧?”

  陆云深瞥了他一眼,抬脚走进江栖鹤旁边那间客房。

  这个起名随性的门派有阵法加持,即使经年未有人至,客房内陈设亦是纤尘不染,江栖鹤扫完一圈,施施然在椅子里坐下,翘起一条腿来,漫不经心地抬眼看向白无心,“你为什么如此看不惯陆云深?”

  “太可疑了。”白无心坐到江栖鹤对面,自鸿蒙戒中取出一副棋具,摆在两人之间的小桌上,“悬剑山庄枯荣剑,从前与你不只是不相熟,甚至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

  “我并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江栖鹤敛下眸光,捻起一枚黑子落于棋盘上,“但他因为某些原因变回了少年模样,记忆、甚至神智都有所损伤……”

  白无心打断他:“可这不是他接近、帮助你的理由。”

  “我也说不清楚,他说他以前就认识我了。”江栖鹤无奈耸肩,“在那次风云大会前。”

  “总之,你摸不清他在你身边的缘由,我们还是早日找到旁的、可以塑成身体的东西为好,然后将本命剑还与他,和他分道扬镳。”白无心沉着一双眼眸。

  “别说他了。”江栖鹤无奈道。

  白无心抿了一下唇,眨也不眨地凝视江栖鹤,“我听说沈妄来找过你两次,想要你回去?”

  “……”这个话头,江栖鹤无奈地扶了一下额头,“我怎么可能和他回去。”

  “那你与他……”

  “我和他当年就恩断义绝了,他那样的人,惹不起。”江栖鹤摆着手,“就当我年少眼瞎好了。”

  然后他自己起了个头,说起今夜在孔家村发生的事,以及在涂家拼凑出的前后经过。

  说完后两人都静默半晌,末了,江栖鹤疑惑道:“那个连云笔竟然也会中陷阱,到底是什么人如此神通广大,竟然连十圣也能搞死。”

  “说起来,连云笔不是死的第一个十圣。”白无心蹙了蹙眉,落下一子,“他是第三个。照往常来讲,杀死十圣的人会代替其成为新的十圣,天道也会指示掌管天镜的连山一族向天下发布告示,但近百年来死了三个,连山一族没半点动静。”

  数百年前连山一族公布江栖鹤为十圣之一,是在前人坐化后一瞬发生的,可见掌管天镜之人与天道反应迅速。

  江栖鹤不由挑眉:“竟有这档子事?”

  “等等。”白无心忽然竖起食指摇了摇,“当年你死在虚渊里,十圣便缺了一位,但没人来补上。”

  “如此说来,这是第四起了。”江栖鹤先是一愣,旋即笑起来,“该不会是天道自己把自己作死了吧?”

  当年江栖鹤被逼着入虚渊平定罪孽海,便是天道给出的指示。

  那时候罪孽海从虚渊中翻涌而出,毗邻烟华海的青州被全然吞没,化作沸沸海域。

  救世的方法一出,十大门派,长老掌门不下一百人,齐齐来到昭州太玄山,恳求江栖鹤殉下去。

  江栖鹤气得差点儿去连山一族所在的痴空山将天镜给劈了。

  生之即为十圣,风光无限百年,为的不过是当罪孽海泛滥时让他下去镇海。

  精卫填海是以石子儿,女娲补天也是用石头,怎么到了他这儿,就是用一具身体了呢?

  可笑,当真可笑。

  江栖鹤敛下眸光,落子在棋盘上,但没想到歪了。

  白无心轻笑:“天道如何,我不知晓。不过这次有一点你做得不好,你该给涂家家主留条命的,这样便能从他嘴里,把当初告诉他们如何布下陷阱与阵法的人挖出来。”

  “你说得对,是我头脑不清醒。”江栖鹤顿了片刻,“不过,那幕后人肯定不是做慈善,给了涂家好处,必定是为了在涂家身上捞到更大的好处。我们将他的阵法毁了,总有一日,他会自己出现在我们面前。”

  “杀了他,才算真正给老柳报了仇。”白无心道。

  江栖鹤棋力并不如何,再加上走歪了一子,不过半柱香时间,就被白无心杀得片甲不留。

  “睡觉了睡觉了,明天还有别的事要办。”他疲倦地打了个呵欠,眼角溢出水光,从泪痣上淌过,好似泣露的白花。

  白无心眼睛不甚明显地眨了一下,“启程去霧山找江眠?”

  “对啊,还要把方韵之答应给的酬劳收了,再替老柳立个衣冠冢,立在逢花仙子墓旁。”江栖鹤歪在椅子上,“说起来,还应该去一趟神都,把我的东西都给拿回来,哦……还要把孙如年的墓迁走。”

  “行。”白无心点头,“哪件事先哪件事后?”

  “现下我们就在昭州境内,先神都吧……你可知晓逢花仙子被老柳埋在了哪儿?”江栖鹤轻飘飘地道。

  白无心略一思索,“应当是在老孤山上。”

  江栖鹤点头:“那便这般,先神都,再歇夜城霧山,然后去老孤山。”

  白无心提醒他:“还有偃琴洞窟,以及寻找旁的材料塑具身体。”

  江栖鹤闭上眼轻轻“啊”了一声,“事情真的好多。”

  “今夜先好好歇息,我去旁边,有事……”白无心微微一笑,但神识探出去后,发现隔壁已经被陆云深占了,顿时眯了眯眼,半站起的身体坐回去,“我就在这里打坐了,有事叫我。”

  “随你……”江栖鹤说完,阖着双目摇摇晃晃地走去床边。

  床由精致的梨花木制成,被褥是蚕丝被,枕头看上去也柔软至极,他伸出手刚打算爬上去,脚下却兀的一空。

  睁眼一看,江栖鹤发现自己竟是化作一团流光飞向隔壁,没入陆云深胸膛。

第33章 千灯照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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