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二日朱文正就挨了军棍,朱元璋在他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心生烦躁,也听不得他的痛呼,索性离开了行刑的校场。---他还困在对朱文正的失望中,今日实在没心思练兵了。然而他也不是个能闲下来的人,吩咐了士卒按以往一样训练,他穿上了许久未曾穿过的佛袍,往集庆城中去了。

  集庆城临江而建,地理位置极佳,西通荆襄、巴蜀之地,东接三吴行省,北面是两淮地区。

  若是攻下了集庆城,再夺取巴蜀荆襄就可以作为屏障保证上游地区的安全。三吴行省的富裕也是自古便有的,所谓“苏湖熟天下足”,若是能夺下三吴,军粮便不缺了,有了粮食,投奔而来的人口自然也不会少。两淮地区的码头港口若是也能掌握在手中,倚仗淮水便能攻守兼备。

  朱元璋看舆图时便发现了这处枢纽之地,周德兴也向他说集庆是龙气汇集之地,他有大志若能夺下,事成的可能更大。朱元璋不懂风水这一套,但集庆这个地方是战略要地却是不假的。

  在他刚夺下滁州时,集庆城中守军警备了好一阵,每日里都是紧闭城门,不准城中人出来也不准城外人进去。但朱见元璋在滁州待了好一阵都没有要进军集庆城的意思,只自顾自地练兵屯田,还鼓动了滁州城中商户继续与集庆城进行交易,看上去毫无威胁,守军们也就渐渐放松了警惕。

  滁州与集庆府相距不远,原本来往就亲密,两地百姓许多还有血亲关系,集庆总不能一直对滁州紧闭大门,便也只是在城门处设了严苛哨岗查问。尤其注意那些结伴进出城,身形魁梧的人,其余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防备了。

  “六代江山在,繁华古帝都。”朱元璋望着城门上铭刻着的“集庆”二字,忽然就想起了自己从书本上翻阅来的诗句。这城墙已经经历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风吹雨打,但这二字依然古朴而清晰,仿佛是一个冷眼旁观城中一切的老者。然而,朱元璋念了这诗的下一句:“乱来城不守,战后地多芜。”

  他即将对此地兴起兵戈,无论他治军多严,战后这城中人口怕是都要少上不少。被强行征入守军战死沙场的,惧怕侵略逃离此地的,混乱中无端丢去性命的... ...在混乱席卷这里之前,就让他亲眼见见曾经金陵古都的风采吧。

  集庆此地多次燃起战火,却又屡屡从废墟上重现繁华。朱元璋的祖上原也就是这里的人,只不过集庆丝绸酿酒都不错,要淘出黄金来却是没有半点可能,承了淘金户的朱家是没法在这里有活路的。

  然而集庆城的治安倒是不错,不时便有一队巡逻的卫兵从街道上走过,巡视着周围的可疑人物。朱元璋如今的打扮没有一丝破绽,神态自若的模样也没有引起他们的怀疑。他的目光扫过街道两侧一个个布摊,布匹皆色泽鲜亮纹理清晰,果然较旁的地方无论是质量还是花色都好上一大截。---

  朱元璋对这些东西的兴趣不大,但这么一路走来看着货摊上琳琅满目的商品,酒馆里吵吵嚷嚷的热闹酒客,让他心情渐渐明朗了起来。姜妍见他舒眉展眼却是有些不解,这里又不是朱元璋的地盘,繁华热闹有什么值得朱元璋高兴的?

  她问出了口,朱元璋勾起嘴角,眼角也有了笑纹,轻声道:“这样一个繁华舒适的地方最容易消磨人的意志了。城外不远便是我们的军队,城中百姓却是无人惶惶,都只懒懒过着日子。你觉得执掌这样温柔乡的人又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姜妍没听明白他的意思,朱元璋将自己佛袍的领口调松了些,舒出一口气道:“富贵日子过久了的人是最怕死的,他们不敢拿自己的安逸生活拿来赌。”他说着又将领口束紧:“就像我若是一直让这领口松松垮垮的放松着,重新束起的时候便会全身难受没法再适应了。”

  “你再说明白些?”朱元璋的譬喻姜妍依然没听太懂,只隐隐有了点想法。

  “我们只需要把金陵城推到死生之境,城中官员自然就会识趣来降,城中军队的反抗怕是也会是我们至今遇到最弱的。”朱元璋便直接说了结果,姜妍有些不信。朱元璋连这城中官员都没见过一个,只看看街道便能得出一个正确的推断结果了?

  朱元璋没有与姜妍争辩,只含笑说道:“那咱们拭目以待吧。”

  他已经有了一个上位者应有的心思。若他是这金陵城的统帅,真有要与城外军队一战的想法,就绝不会放任城中百姓处于这样一个慵懒的状态——一个没有战意的城池,军队自然也就没有战斗力了,怕是一开战见血士兵就会节节败退。

  然而城中守军再怎么战意不强,他也需要打到集庆城前才好。元军是不看重朱元璋,但对集庆这一个重要丝绸产地还是颇为重视的,调度了超过八万军队在集庆附近驻扎,一旦朱元璋攻城他们就会围聚而来,到时候事情就不好办了。

  况且他也有必要好好观察这集庆城各城门的位置才好,攻城时都要守住了不让城中人口流失。他不想回头千辛万苦打下了集庆,却发现是个空壳城池。

  日薄西山的时候,朱元璋才离开了这座城池。薄薄的雾气罩在这座古老的城池上,夹杂着夕阳赤色的余晖,似乎是为整座城披上了一层淡红色的烟质纱衣,平添了几分靡丽的色彩。

  朱元璋也顺利赶上了最后一趟从集庆城往滁州去的船只。淮河上不像书上写的那样有绮丽的花船,替他们划船的船夫却也愿意为这些船客们开口唱上一支曲儿。

  似乎是一首关于渔舟唱晚的歌谣,朱元璋微微侧耳倾听着,视线依然停留在四周巡防的元朝水军的船只上。耳中听的是安逸闲适,双眼看的却是即将燃起的乱世战火。

  回城后朱元璋还是没忍住去了朱文正的住处,朱文正正趴在床上叫喊着疼,睡不着。

  军中执刑人手上有分寸,不会伤到朱文正的筋骨,但皮肉之痛他是逃不脱的。朱文正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挨过打,作为朱家唯一的孙子辈,祖父祖母爹娘小叔都处处让着他宠着他,有什么好东西都第一时间给他。

  即便是到了饥荒瘟疫揭不开锅的时候,他每日里所需的吃食也依然没有太成问题。

  朱重五死以后,王佳更是把朱文正当成了眼珠子疼,她一个妇道人家不如男子有力,但为了朱文正过的好些,每日在田间劳作完还要顶着微微亮着的月光做些女红卖了贴补家用,让朱文正能吃好些。

  她的一双眼睛就是这么熬坏的,但也成功攒了些积蓄,靠着娘家的一点帮助还让朱文正上了几天学堂。朱文正天资聪颖,算数几天便学会了,很是让王佳开怀。

  但这么成长起来,他也是受不得气受不得苦的。从前挨饿他都是要哭着讨吃食的,如今受了这伤痛,他更是半分忍不住,拉着嗓子就喊疼。

  眼下他背部到大腿都是火辣辣的疼,虽说医师已经替他敷上了伤药,但他稍稍一动便又是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朱元璋沉默地坐在了他床铺旁边,没有回应他喊疼的话语。

  见朱元璋没有安慰自己的意思,朱文正也就呲着牙不再喊了,只是眼角下搭,颇有些忿忿不平的意思。

  “文正,我二十五了,你也过了十七的生辰了,撇开辈分不谈,我与你年岁上也没差多少。”朱元璋淡淡地开了口,他对朱文正的愤怒都已经消弭了,眼下他是想和侄儿好好谈谈,努力把他从歪路上带回来。

  朱文正气他对自己的这一顿打,偏了头躲开他看向自己的目光。

  朱元璋对他的失望又多了一重,却也没勉强他看着自己,只是继续说道:“我把你当个成年人看待了,你自己说说,你要的未来是不是就是无所事事,寻欢作乐?”

  然而朱文正依然不愿说话,朱元璋只好自己接了自己的话:“你若真是这个心思,那我现在就帮你送回濠州去,为了嫂嫂的以后我也替你准备一笔钱财,让你安生过好这辈子还是可以的。你也不必再跟在我身边出生入死了。”

  “出生入死?”朱文正听朱元璋说这个词,忽然像是被点着了似的:“你日日把我拘在后方不准我往战场上去,我有一丁点出生入死积攒军功的机会吗?”

  朱元璋敏锐地捕捉到了朱文正话语里“军功”这个词,没料到朱文正重视的竟然是这个,愣了一下就听朱文正继续愤怒地道:“一年了,徐达带着同来的那些人都有累军功升到了总旗的,我却寸功未立,还是靠着资历勉强当上的总旗,你知道我什么感受吗?”

  “我... ...”朱元璋刚说了一个字便又被朱文正打断:“你听我把话说完!”他不顾自己身上的伤痛就要起身,朱元璋怕他再伤了,按着他又趴了回去,朱文正却是更怒:“你是不是就喜欢替我把决定都做了,我现在就是要起来你为什么还要按我回去!”

  朱元璋紧紧皱着眉与朱元璋凝视着,朱文正也半点不相让地瞪着他。

  最后朱元璋让步了。他松开了自己的手,站起身后退了几步远离了床榻:“好,我不再为你做决定。”

  朱文正面上一喜刚要说话,朱元璋却是冷凝着神色补充道:“但你也需要知道,我拘着你是把你当侄子爱护,若你不要这爱护,那从此在军中我也不会再把你当侄子看待,你是兵,我是将,你明白了吗?”

  他话说得严厉,让朱文正一时不知道怎么回话,朱元璋在他面前从来就是一副和善可亲的模样,见了朱元璋这副威严的模样他有些陌生。但要是此时露了怯他又面上过不去,只咬咬牙狠声道:“我知道!”

  “也好。那你一应特殊待遇都取消了,旁人晕船都依然在船上练着水师,你也不再能例外,伤好后就按总旗归队带水军。军中不许骄奢,若是再让我瞧见你... ...”

  他话未说完,朱文正便向他保证说自己不会,朱元璋闻言也就点点头,不再留恋地离开了朱文正的屋子。

  “我做错了吗?”回了自己的房间,朱元璋一直直挺的背也松垮了下来,有些颓然地垂头问姜妍,在别处受挫都不会让他灰心,但这样被侄儿指责让他格外的难过。

  姜妍有些不忍,斟酌了一会儿措辞道:“如果你是站在他小叔的角度,那你确实做错了,没有问过他的意志就为他做决定的确不大好。”朱元璋合着眼轻轻点头,他也能理解朱文正想要闯出一片天的想法,但是... ...

  “如果是站在领导者的角度,那你一丁点错都没有。”姜妍心软了,放缓了声音道:“把自己在意的人往安全处放是再正确不过的决策,怎么能让自己的软肋暴露在别人面前呢?”

  “嗯,与其说是我疏忽了文正,不如说我根本抽不出空去关心他。”他每日跟个陀螺似的被自己鞭打着打转,要处理自己军队与滁州本地人之间的关系,要翻阅军书听从前在水上有营生的手下讲述,考察水军的练法,还要将得来的情报汇总与谋士们分析... ...无论哪一件都比关心朱文正重要。

  他没有办法去关心朱文正,只能指望朱文正能反过来理解他了。这是个颇有些自私的想法,但朱元璋也只能这样寄希望——至少朱文正已得偿所愿可以自己拼军功了,他虽然嘴上说以后只当将兵关系,但真到了要安排朱文正事务的时候他大约还是会略偏心的。

  原来他也做不到真正的公正无私... ...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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