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朱文正满头大汗地醒来, 犹然惊魂未定, 噩梦中他似乎被一头骇人的凶兽追捕着, 无论如何逃都逃脱不了,眼看就要丧命的时候, 他醒了过来。身下是毛躁扎人的干草垛,空气中依然带着潮湿腐烂的气味,现实比起噩梦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朱文正心中苦涩,想要起身找杯水喝润润自己干渴的喉咙。

  “文正, 你醒了。”带些沙哑的女声吓了他一跳, 他猛地向外看去,王佳正坐在牢房外的一张椅子上, 听见牢房中的动静, 侧头偏脸望向他的方向。她的眼睛只对光还剩下一些敏感度了, 牢房的小窗投射进来的光叫她能隐隐看见从一片雾蒙蒙中看到朱文正的轮廓。

  “娘!”朱文正陡然心情欣喜了起来, 汤和绝不敢在朱元璋未对自己下裁决之前让王佳进来看自己, 一定是朱元璋回来了:“小叔回来了是不是, 他让你来看我是愿意放过我了是不是?”

  他透过牢房铁杆的缝隙伸出手去抓住了王佳满是老茧伤疤的手,王佳感受到儿子手掌传来的热度也是一时悲伤, 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的痛苦就要大哭出声。但她忍住了, 她保持了面上的平静:“文正,哪怕我不清楚军中的规矩也知道,投敌背叛是不可饶恕的死罪。”

  “娘,小叔没有听你求情?”朱文正呆愣了一下, 以为是朱元璋驳回了王佳的求情,但还没等绝望感淹没他,他便听王佳说道:“我没有向八八求情。”

  “娘?”朱文正完全不敢信,自己就要被判死罪,王佳竟然没有为自己求情。他抽回自己的手,向后退了两步,离王佳远了些。

  手心的温度消失,王佳向朱文正的方向试探性地又伸了手,却还是逼着自己将手重新放回膝上:“你媳妇儿把你做的那些事都向我说了。”朱文正陷害同僚害凤阳沦落,差点叫朱重五及朱父朱母的墓被掘的事儿,朱元璋没有告诉王佳。她身体本就不好,他怕她知道了这件事伤心过度。包括这次朱文正通敌背叛的事儿,汤和也没有敢告知王佳,是朱文正的媳妇向王佳说的,求王佳想办法救救朱文正。

  王佳本就对朱文正被剥夺军职的事心有疑惑,便又问了之前朱文正是不是还犯过什么过错。媳妇儿把朱文正得救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了王佳身上,便一五一十全向王佳说了。

  听她说完,王佳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没有更多的表示,表情空洞地杵着她平日里用来探路的竹杖回了房间,也没有理会媳妇儿叫她的声音,只是步伐蹒跚地往回走着。竹杖点地的“哒哒”声敲在两个人的心上,朱文正的媳妇心中忐忑,不知道自己的婆婆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第二日王佳没有同往日一样早起,朱文正的媳妇怕她出了什么事,来到她屋前敲了门,没有反应。她只能推门进去,就看见王佳睁着眼睛靠坐在床边,原本因劳作过度而花白的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听她进来也没个反应。

  媳妇担忧她的情况,只能捂着自己已经微微凸出的小腹,快步走到王佳身边,连唤了好几声,王佳才似乎从自己的思绪中醒来。媳妇见她这副枯槁无生机的模样泪流满面:“娘,你的头发全白了啊,你不要吓我。”

  王佳动作迟钝地伸手摸了自己的头发,声音干哑地问道:“头发全白了吗?我还不到四十岁啊... ...”她十九生下朱文正,如今也才三十七岁,竟然已经成了一个白发老妇。

  “娘,文正他... ...”媳妇的话未说完,王佳便打断了她:“我救不了文正,谁也救不了他。”她流了一晚上的泪,现在已经流不出泪来了:“他自己心术不正,害了花云一家,让凤阳的乡亲们再遭战争践踏,八八已经饶恕他一次了。可他不知珍惜他小叔的宽容,还要背叛八八。我不会为他求情,这只会叫八八为难。”

  媳妇张张口想要说话,却听王佳继续说道:“我是他的母亲,我想救他。但他自己在死路上狂奔而去。我老了,瞎了眼没了力气,拉不住他,也救不回他了。”媳妇一脸茫然无措,却被她握住了手:“好好生下这个孩子,教育好他。你要当个好母亲,不要学我将儿子养成了这么不懂事的样子。”

  朱元璋回到凤阳,还未见朱文正便听汤和传信来,说王佳想要与他谈谈。

  他犹豫了一下,他已经在心中给朱文正定了死罪。不单是因为被背叛的愤怒,还因为朱文正的背叛闹得军中将领几乎人尽皆知,自己若是不处死他,往后人人都只当背叛他不会受到重罚就完了。况且他在花云那件事上已经是偏心叫将领们寒心了一回了,有一不可再,再饶过朱文正,他没法给手下诸人一个交代。要知道,一旦张士诚清楚了城防搅进了应天这一自己的腹地,许多在自己手下效力的将领士卒怕是都要面临被屠杀的命运。

  此时见王佳,若是她求情,自己该怎么办才好?王佳苍老的面容和大哥临终嘱托他,尽力照顾他儿子的画面浮现在他眼前,叫朱元璋一时有些踟蹰。

  还是见见吧,王佳是朱文正的母亲,自己要杀了他的儿子,总不能直接略过她去。

  然而他准备了一肚子痛斥朱文正恶行说服王佳的话都没说出口,王佳嘴角噙着笑走到他面前问他:“八八,你能将花云的儿子带过来让我抱抱吗?”

  他面对发丝尽白的王佳一时无言,明白自己不用再向王佳解释朱文正都干了什么事了,答应了她的请求,请人去将就安置在安逸的应天城中的孙氏和花炜找来。

  花炜刚刚满了周岁,虽然还是因着曾经逃亡时的营养不良而面色发黄,但总归不再向刚回来时那么轻了。他被抱过来时被惊扰了睡梦,哭闹了起来。孙氏哄了他一会儿也没哄住,只能歉意地看向朱元璋。

  朱元璋摆摆手示意没事,向孙氏说了王佳的请求。

  孙氏明白王佳是朱文正的母亲后,心中有些郁愤,但对着这个眼前面容枯槁的老妇人她又实在说不出什么苛责的话语,只是抿着唇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将花炜递了过去。

  王佳早听了婴童的哭闹声,知道花炜已经被抱过来了。她也明白自己的身份要抱花炜,孙氏怕是心中不会情愿,只是静静地等在那里。直到软乎乎的婴童被她抱在了怀里,她动作熟练地轻声哄着花炜,哄得花炜不再哭泣了,她才向孙氏致歉:“我的儿子害了这孩子一家,也害苦了你,这是我这个母亲教养的不好,我向你道歉。”

  孙氏忍了忍没能忍住,想起郜氏跳河前的泪眼,想起花云满身带伤继续走上城墙指挥时的模样,略显尖酸的话还是说出了口:“道歉有什么用,花将军死了,朱文正却还活着!”王佳点点头说道:“是,道歉是没有什么用,文正必须用自己的命来赔偿自己所犯下的过错。”

  孙氏没想到王佳会这么回话,她不知道朱文正又搞了一出投敌的事,只觉得朱文正的母亲说出这种话不可思议,朱元璋既然已经饶过了朱文正,怎么可能再来追究这件事?

  朱元璋也是惊住了,王佳为了朱文正过得好甚至熬瞎了自己的一双眼睛,怎么可能不为朱文正求情,反倒主动说要定朱文正死罪?

  他让孙氏抱着花炜离开了,室内静寂了一会儿,他开口叫了声:“嫂嫂... ...”

  “嗯。”王佳垂眼开口说道:“我什么都知道了。文正既然做下了这样的事儿,你就按照你们军中的规矩处置他吧。”

  朱元璋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王佳只轻轻勾了嘴角道:“我知道你一直多照顾文正,八八,嫂嫂不叫你为难,是我从前对文正溺爱过了头,才

  叫他变成了如今的样子。”她说着有些哽咽:“重五让我养好文正,我便拼了命地叫文正不落后那些有父亲的孩子,一点苦累委屈也不叫他受。他聪明,去了学堂先生们夸他,我也夸他,夸得叫他忘了形。他走到今天的地步,我有错,他自己有错,但你没错,八八,你不用为此自责。”

  “嫂嫂,这哪里能说是你的错... ...”朱元璋心酸,不料王佳竟然会来安慰自己,心中更为复杂。王佳抹去自己眼角的泪水,向朱元璋说道:“让我去陪陪文正吧,我这个为娘的,怎么样也得陪他走最后一程。”

  朱文正哪里还舍得拒绝她,只伸手想要亲自扶着王佳去关押朱文正的牢里。王佳却让他不必了,只让他指个领路的人带着她去就行了——她想一个人陪着朱文正:“你着人替我搬张椅子搁在文正牢外吧,我就坐在那里。”

  她到时朱文正已经睡着了,她听着儿子发出的浅浅鼾声,没有叫醒他,只是默默等着他醒来。

  朱文正得知她没有为自己求情后心中愕然,又看清了她那一头白发,根本说不出话来。

  “文正,我抱过花云的儿子了。小小的,软软的,比你出生时还略轻些,想是逃命的时候真的一点吃食也没有吃上才轻了这么多。”王佳清了清喉咙,语气温和:“可惜我看不清他的模样,听说他父亲拼死替你父亲守住了坟茔,我却无法向他道一声谢。”

  朱文正没有回话,王佳也没有等他开口:“文正,你知道没有父亲的孩子过得会有多艰难。从前街里的孩子总说你是没有爹的孩子,你每次都委屈地扑在我膝上哭,我得哄你好一阵才能哄住你。你明明知道其中苦楚,你也是即将做父亲的人,怎么会害得别人失去了父亲?”

  “我不知什么大道理,但我知道命需命偿。八八顾忌着重五的嘱托,顾忌着我这个母亲的想法饶了你的性命,结果你竟然还要投敌害他!”王佳情绪有些激动,又受了一夜牢中寒气,咳嗽了两声:“我没有向八八求情,我不知道八八还应该留什么情面给你。文正,你犯下的错甚至连死也弥补不了,你悔不悔?”

  “娘!”朱文正却没有与王佳说自己是否后悔,只是追问她:“小叔真的定了我的死刑?”

  王佳脸上露出失望,转而是一片死寂。她枯坐在这里一夜等着朱文正醒来,就是想要等朱文正自己说一声后悔,虽然弥补不了什么,但总归能叫她心中好受些,自己的儿子也是知道悔悟的。然而朱文正没有,他没有忏悔自己的罪行,他只想抓住一切可能活下去。

  “是,已经定了两日后执刑。”王佳站起来,却又因一直坐着双腿发麻而摔倒了。朱文正见她摔倒也是惊了一惊,连忙问王佳有没有事。

  王佳摸到自己探路用的那一根竹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一双眼试图与朱文正对视上:“文正,娘无事了,娘走了。”

  她没有再理会朱文正在她身后的挽留,脚步缓慢却坚定地离开了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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