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前脚刚送走穆芝,就有个一身绯红,身姿秀挺的丫鬟,足下生风地往里走。

  “王妃。”她立在三步开外,抱了抱拳,躬身利落道,“顺天府那里派人来传话,说檀云已然认罪了。”

  温晚亭当即唤人备了马车,一路直奔顺天府。

  她这厢刚刚从手记上得知自己一身清白,那厢檀云就认了罪,这其中微妙的时差,总令人觉得有些蹊跷。

  再者她虽失忆,对檀云其人无甚印象,但从春铃的话中可知,她自被搭救以来,感怀在心,在铺子中兢兢业业地操持,是个沉稳良善的性子。

  温晚亭先入为主,对檀云印象不错,但她也明白人有千面物有万象,究竟如何,还是要自己亲身前去交谈一二。

  檀云已被收押牢内,温晚亭使了些钱财换来与她相谈一盏茶的功夫。

  隔着木栏,牢中的女子一袭素白囚衣,乌发披散,双手环腿坐在草垛上,面颊深埋,看不清神色。

  温晚亭走近,轻唤了声:“檀云。”

  那女子猛地抬头,待看清来人后,冲到木栏前,目带关切:“王妃,您怎么来了,这地方脏得很,且快快回去罢。”

  那语气和神情不似做假,温晚亭心下疑惑更重,索性开门见山道:“此事当真是你所为?”

  那檀云同温晚亭直直对视,一笑间眸中泪花晶莹:“是,是我所为。”

  正因为她承认地如此坦荡直接,温晚亭更觉其中有所蹊跷,追问道:“那香膏里添加了何物?”

  “找了街边游医,买了个毁容的方子,我亦不知是何物。”

  温晚亭又问了她为何加害于江玉仪,说来说去无非还是为了状元郎那档子事儿。那檀云言语间,似是觉得正因江玉仪瞧上了那状元郎,意欲强嫁于他,才逼的状元郎不得不对自己下手,以绝后患。

  略有牵强,却也说得通。

  温晚亭默然同她对视,而后轻声喟叹:“你在骗我,檀云,你为何不与我说实话?”

  那先前对答如流,言语坚定的女子猛地一愣,而后笑答:“檀云句句属实。”

  “你方才同我说那段话,纵然逻辑相符无需多辩。”温晚亭走近了一步,定定看着她,“可你神色平静,无怨无恨,倒像是在说着提前背下的说辞。”

  她不给檀云辩驳的机会,放下一句重话:“你若还当我是恩人,便老实同我说。你当真以为,自己担下这个罪责,此事便同我毫无干系了么?”

  檀云显然被这话戳中了心事,脸上笑意涩然,在温晚亭的几番逼问下终于道出了实情。

  原是温晚亭那日随楚离走后,檀云便日日关心着案情的进展,近日却听闻香膏中的成分未能查出,温晚亭少不得要背下这个黑锅。

  她心中清楚,温晚亭从前十天半个月才来铺子一回,近年露面次数越发稀少,每回来也不过是向她问问铺子生意情况,何曾交代过那种害人的事儿。

  可她纵使说破了嘴皮子,只因是铺子掌柜,当不了呈堂证词,亦无法替温晚亭洗脱。

  日子一天天过去,依旧没有线索的迹象,铺子里来来往往的人里总有些闲言碎语说温晚亭即将被收押,檀云心急之下,终于决定前往顺天府担下所有罪责,以保温晚亭无虞。

  她隔着木栏,冲温晚亭行了个大礼:“恩人,得您庇护多年,实在无以为报。檀云无用,明知王妃无辜,却无法为您澄清,只得用这个法子。”

  温晚亭默了默,她记不清从前救下她的细节,此时此刻只能顺从本心道:“檀云,我想我从前救你,大抵不是为了图你如此这般地报答于我。”

  那匍匐于地的身影愣了愣。

  温晚亭接着道:“当时的情景,明知是那状元郎负了你,但因着你的身份你的地位,这世间与你而言便毫无公道可言。”

  檀云猛地抬头,十指攥紧,苍白的脸上泪痕斑驳。

  她这等烟花巷柳的女子,本就命如草芥,在温晚亭现身相助之前,何曾妄想过“公道”二字。

  自己散尽千金供他束脩的书生,蟾宫折桂之后只欲取她性命,四周看客指指点点,说她痴心妄想意欲高攀。在那等无望的时日中,她曾想过自妆楼一跃而下是否会轻松一些。

  温晚亭就在那时来到她跟前,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勒马而立时,眼底的光亮似是朝阳明晖。

  周遭人说那便是将军府嫡女,到底是武将世家教养出来的女子,委实粗鲁不堪。

  可檀云不觉得。

  那干净利落的拳脚,飒爽傲然的身姿,是她期待却难以企及的模样。

  状元郎被揍得鼻青脸肿,涕泪横流,被温晚亭身边的丫鬟压着当街冲她下跪谢罪的那一刻,她方知自己释然了。

  她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的,也不过是“公道”二字。

  而此刻,面前锦衣华服的女子,举手投足间的爽利一如往昔,冲她放缓了声音道:“纵使我顶着将军府嫡女的身份,这世间也有太多事情令我无能为力,而我帮你,不过是在我能够有所作为之时,问心无愧。”

  温晚亭缓缓撇开视线,凝视着暗牢窗栏中泛着微亮的浮尘,映在眼底成了清浅的斑驳。

  她声音低缓:“从前,我还了你一个公道,现如今你私自替我揽罪,可有谁来还我一个公道?”

  檀云掩面哽咽,最终泣不成声。

  她方知自己做错了什么,竟让从前那个超逸不羁的女子,失意至此。

  温晚亭自木栏间隙中递出一方帕子:“莫哭了,我最见不得美人落泪,且委屈你几日,我会尽快救你出来。”

  *

  待楚离从聚香阁里出来,已是日正中天。

  聚香阁是京中首屈一指的酒楼,而楚离来此,主要是便于谈事。酒楼中人声鼎沸,寻一处隔间低声秘谈,有了外头喧嚣掩饰,可避过众家耳目。

  香膏之中添加的是襄夷特有的鸦胆根,楚离惯于敌方动一步而设十步,此番已是安排了襄夷那处的心腹着手准备布局。

  小厮见自家主子现身,立即牵马而来。他跟随楚离已久,略知其脾性,也不必他开口询问,当下细致交代了温晚亭的病症以及檀云认罪一事。

  在说到温晚亭身中奇毒之时,楚离勒马,垂首示意他细说。

  小厮随侍马侧,细致慎重地交代:“神医诊脉,直言王妃中了襄夷孟婆草之毒,解药之中缺一味碧落花,王妃等您定夺。”

  “让管家取碧落花交由神医。”楚离微微蹙眉,额外交代道,“王府一切皆以王妃为主,往后不必再候着我吩咐。”

  小厮头一回见到楚离如此冷凝的神色,当下俯首应声,擦了擦额间的细汗,转而说道:“那厢檀云认了罪,本是件好事,不知为何王妃执意要去牢里探望,说其中有些蹊跷。”

  楚离略一沉吟:“顺天府尹如何说?”

  “说是疑点重重,檀云瞧着似是个顶罪的,但她执意揽过一切罪责,若就此结案……”那小厮微微抬眼,琢磨不透楚离此刻的神情,只能轻声道,“也并无不可。”

  王府尹此番表态,便是不愿开罪楚离的意思,只等楚王府遣人说一声,此案便能就此了结,温晚亭不用受牢狱之灾,他自己也能向左都御史府有个交代。

  楚离其实并无不可。

  他处世之淡漠,无非是世间令他珍重之人太少,而其余浮生万态皆与他无关。

  替罪之人只要不是温晚亭,换做是谁他都无意过问,手下之人自会查明真相来禀。

  可他稍稍设想了一番温晚亭此时的心境,不由轻声一叹。

  她此时,大抵会有些难过。

  随侍在旁的小厮只听到自家王爷的一声轻叹,还未来得及请示,就见他回转了马身,打马往顺天府牢狱方向而去。

  逐夕蹄下翻涌的滚滚红尘间,那小厮听到楚离渐行渐远的声音:“你且回府候着,我去接王妃。”

  那厢温晚亭确然低落了一阵,这番沉闷的心境,直到出了顺天府的大门便戛然而止。

  她远远瞧见一女子自香车上下来,身着水蓝烟纱裙,面遮月白软罗,挽着垂鬟分肖髻,足上一双南珠银丝花履踩得气势汹汹。

  瞧瞧这怨气滔天的架势,似是冲着自己身侧那鸣冤鼓而来,必是寻王府尹报案拿人来的。

  温晚亭悠然端着手,还甚为体贴地往一旁避了避:让我来瞧瞧,是谁要大祸临头。

  她身后两位丫鬟到底没有“失忆壮人胆”的加持,骤然紧张起来。

  夏霜悄然跨出两步挡在温晚亭侧方,一旁的春铃言简意赅地提醒道:“此人江家嫡女,被香膏毁了脸的便是她。王妃且小心着些。”

  温晚亭:哦,是我自己。

  话语间,江玉仪已行至跟前,那挑着兰花指的手就差戳上温晚亭的鼻尖。

  她素来也是个炮仗脾气,但文官门第摆在那儿,注定她凡事只能动口不能动手,不如温晚亭发展得均衡周全。

  此时即便怒极,也不过略指了指,便收手呵道:“你可是见过了檀云那丫头,她竟是为了状元郎那厮来毁我容貌!”

  不知是走得太急还是气得太狠,江玉仪刚说完一句便有些气短,只能抚着胸口大喘。

  温晚亭逮着她换气的机会,正欲解释:“诚然……”

  “你可闭嘴吧!那日你救下檀云后怎么不给她洗洗脑子。状元郎前头虚情假意,欺瞒于我,后头忘恩负义,谋害于她。合该我与她二人联手将那状元郎套个麻袋揍得爹妈都不认识,怎的她却还要报复我?”

  温晚亭被她一顿抢白,不由发自肺腑地羡慕她这利落的嘴皮子。一番话连说带喘,尚且能口若悬河连绵不绝,半分插嘴的机会都不留给她。

  她甚至能想象得出,江玉仪的父亲在朝堂之上舌战群儒指点江山,将同僚说得直磨后牙槽而丝毫不落下风的英姿。

  这样一来,温晚亭便有些疑惑。若论行事作风,大家都是较为欠揍的主儿,怎的江玉仪就能这样全须全尾地站在她跟前,而自己先被下毒再被构陷,幕后主使就差将她吊在城门上三个月问她知错了没。

  可见江玉仪纵然牙尖嘴利,可论起树敌之多,众怒之深,结梁之广,还是自己略胜一筹。

  倒也不是很希望在这方面颇有建树……

  她一边听着江玉仪一气呵成气势若虹的怒斥,一边在心中敬佩地五体投地,甚至隐隐还想替她鼓掌。

  若说江玉仪继承了文官世家一惯的口才,那温晚亭好歹也有一半书香门第的血脉。

  她父亲温决,簪缨世家中最为儒雅的,她母亲何念瑾,书香门第中最能打的,两相结合成就了如今的温晚亭,同武将后人过招打不赢,同文官子女争辩吵不过。

  好在她的教习夫子卫以清是位妙人,自打听说了这个情况,就同她说了个田忌赛马的故事。

  彼时温晚亭不过一个总角女娃,听他说完一遍后,点头应道:“懂了,同别人赛马前,要先学会选马。”

  卫以清:“……不是。”

  他教了温晚亭这么些时日,对于这位女娃耿介笔直的思路有了些心得,当下寻了个一旁没有下人盯梢的档口。

  坠着玲珑相思扣的白松折扇一展,替二人的谈话稍作遮掩:“我是说,你下回同人比试,遇到身手好的就同他辩论,遇到口才佳的就同他比武。”

  温晚亭恍然大悟,小小年纪还知道举一反三:“若是遇到身手好又口才佳的呢?”

  卫以清折扇一收,笑得清润风流:“跑。”

  眼下温晚亭虽不记得这些,好歹身体还存着“君子动口我动手”的本能,左右也插不上嘴,便上前一把握住了江玉仪那双交叠相握端在身前的手。

  江玉仪本还能滔滔不绝地叭叭半个时辰,却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地噎到了。

  趁着她咳得泪光盈盈的功夫,温晚亭将她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在自己掌心处一拢,诚恳道:“檀云此番行差踏错意欲替我顶罪,而我一身清白实在不必如此。待我将她从牢中救出,你那套麻袋的计策倒是可以安排一下。”

  江玉仪一边咳,一边竭力想将手抽出来,奈何浑身上下只有嘴部肌肉最为发达的文官后代,实在不是温晚亭的对手。

  她挣扎了半天未果,倒是在听到温晚亭的话后,疑惑地顿了顿。

  嘴皮子利索的人,通常脑子转得也不慢,江玉仪当即明白了她话中含义,却又有些狐疑。

  温晚亭少不得将之前发生的事同她细细详说,只隐去了自己的病症,末了还瞥了眼她面上的月白细纱:“我府里住着位神医,你若信得过,便随我回府让她给你诊治一二。”

  江玉仪听她所言心中信了七分,容颜被毁终究是她心中一根刺,当下也不推辞。

  温晚亭刚撩起王府马车的帘子预备回府,便见一男子自远处打马而来,瞧这方向竟还是冲着自己。

  她顶着正午暖阳,望向那个抵着耀眼金芒而来的人影,胸口却如有感应一般“砰砰”直跳。

  那人赤马白衣,行至跟前,片金为缘的衣袂翻飞,扬起一道凌厉的弧度,墨发随风肆意,双眸深邃如渊,在熙攘的人群中凝视着她一人,执着而深沉。

  他携光而来,成了天地间唯一的绝色,刹那间万籁俱寂。

  “王妃,我来接你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状元郎不配拥有名字(哼)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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