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见到许月灵时, 是在京郊一处幽静雅致的别院中。

  她一袭蕊黄烟笼的素纹百水裙,衣料干净整洁,身上裸露在外的肌肤皆没有伤痕, 只是面色苍白中透着些许灰败, 神色黯然。

  显然审讯的暗卫并未对其动用□□上的刑法, 但逼供的法子成百上千, 精神上的压迫同样有效, 无非就是费些时日。

  她目光散漫而滞缓,在推门而入的两人身上打了个转,看着他们身上同样花色的蜀锦料子, 广袖之下五指相交的双手, 而后逐渐凝聚在楚离淡漠而疏离的脸上。

  她不再端着贤淑沉静的架子,开口轻唤,声色哀凄:“楚离,你可是在怨我,昔日未曾对你施以援手。”

  “不曾。”楚离答得干净利落, 半分惹人遐想的余地都不留。

  而许月灵这连日来脑中所想的诸多解释, 自己的无奈,连同那无疾而终的情愫, 生生被截断在这毫无起伏的二字里。

  她怔愣许久,自茫然无措到难以置信, 最后却是心有不甘。

  她伸手直指温晚亭,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质问:“那你又为何娶她?她抚琴对弈, 诗词歌赋,样样皆不如我,与你更是难堪相配, 为何你……”

  忽然被点名的温晚亭,脑袋上缓缓打出个问号:嗯?青梅竹马也不叙叙旧?这么快就该我出场了?

  既然如此,她广袖一拢,裙裾摇曳,一个错步间直直挡住了许月灵凝在楚离脸上的视线,也生生截住了话头。

  “既然你指名道姓,将我贬得一文不值,那这问题,也合该由我来作答。”温晚亭上前一步,同她直直对视,目光沉稳而坚定,“私以为,这喜不喜欢,般不般配,杰出与否,本就是毫不相干的三件事。”

  许月灵本是蹙眉听她说着,而后却是轻笑一声。

  她笑温晚亭实在天真而单纯。

  她目光幽深而平静,将自己往事缓缓道出,固执地想以自己的经历,反驳温晚亭的满口荒唐。

  许月灵自幼所受教诲,皆是在反复告诉她,只有变得优秀,才能与这世间拔尖的儿郎相配,而只有拥有了足以与其般配的筹码,方能博得对方倾慕。

  是以,她父母对其要求极为严苛,只因父亲官位不高,家中又有兄长需要帮衬,急需借她攀上一门权重望崇的亲家,凭着姻亲关系袒护家中仕途。

  她不负众望,自开蒙以来,琴棋书画样样拔尖,寻常女子并不擅长的四书五经她也刻苦钻研,自觉才情学思样样不输男儿,方能换来父母一句夸赞。

  “月灵这孩子是个好的,定能寻一门好亲事,为家中分忧。”

  如此,她便更为刻苦。

  直至那日,父亲从京城接回一个孩子,说是远方表亲所留的孤儿,她碍着规矩,远远避在屏风后头望了一眼。

  只一眼,那眉目如画,却面若寒霜的少年郎,便印刻在心头之上,挥之不去。

  彼时的楚离,脸上分明稚气未脱,周身却已然有着杀伐决断的凌然。

  碧玉年华的许月灵,也曾为那寒星般的双眸,怦然心动过。

  可当她不经意间将这女儿家的小心思,向母亲透露稍许,却换来了一顿怒斥。

  他们将她教养多年,是为了将她嫁与京城内的名门望族,为兄长铺平官途,而不是让她同这寄人篱下的孤儿暗生瓜葛。

  那日母亲说话极为难听,一字一句如同狠厉的耳光直直抽打在她脸上,让她不再怀揣着那些虚无的美梦,也将心中那将将萌芽的少女情怀,斩得鲜血淋漓。

  自此,她再也不会去别院中偷看楚离练剑,也不会在同他擦肩而过时不经意间抛下绣着闺名的丝绢。

  她以为自己会就此出嫁,以一人之力换来母族荣耀,却等来了一道圣旨,连绵不绝的赏赐,还有楚离父死子承的爵位。

  她心中抑制不住地开始期待。

  若是楚离承袭了爵位,便位列三公九卿之上,自己同他之间,或许尚有一线机缘。

  然而她此番学聪明了,不再将自己的心思透露半分,只隐隐留意着父母间的谈话。

  未料到她父母商议,却是要将幼弟过继到楚家,来日等楚离神不知鬼不觉地“病死”,便可继承爵位。

  她看着楚离同自己家人周旋,亦知晓他在柴房内的挣扎抵抗。

  她不忍,她难过,她心急如焚。

  可她什么都没有做。

  她什么都不能做。

  直至后来,楚离出逃,入宫,封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家中恐要大祸临头,只能将她推出去,要她同楚离谄媚讨好,委身求饶。

  她料想自己此番求见会被诸多为难,百般羞辱。

  因此,她挂着泫然欲泣的神情,见到他时哭得梨花带雨,盈盈一拜间,那几声哽咽与颤抖,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她知道这番柔弱的姿态,最是令人怜惜。

  然而他自始至终,神色未动,仅回以一字。

  “可。”

  被送出楚王府时,她尚且有些恍惚。

  楚离果真信守诺言,未曾对许府出手,可她却因父兄牵连,再无一人上门提亲。

  如此,她并不放在心上。

  只因坊间传言,楚离心悦于她。

  他们二人之间,只因隔着昔日的仇怨,门庭的落差,才未能在一起。

  她坚信着楚离待自己与众不同,日复一日,直至京城有消息传来,楚王不日大婚。

  她大梦骤醒,近乎疯癫。

  此时,有人来同她说,那不过是圣上赐婚,强迫于楚离,只因那温晚亭的府上,镇着一道先帝遗诏。

  只要她接近温晚亭,打探到遗诏下落,便可还楚离自由。

  她信以为真。

  一路浑浑噩噩,从岭安至京城,终于在楚王府内,见到了那位楚离新娶的王妃。

  亲眼所见,她又怎会看不出,温晚亭吃穿用度皆是上承,眉眼神情间皆是被偏爱的娇憨大胆,而府内小厮对她恭敬服帖。

  这一点一滴,都表明着楚离对温晚亭爱护有加。

  她不甘,她嫉妒,她甚至将自己擅长的每一项都与温晚亭作比,皆是完胜。

  她便愈发不解。

  温晚亭,她何德何能?

  她的存在,就如同对自己往昔所作一切努力的嘲讽与不公。

  可如今,那个样样比之自己不如的女子,却立在自己跟前,眉目耀眼,同自己说出那番话。

  许月灵看着她,柳眉深锁,双眼噙泪,嘴中却挤出几丝笑声。

  笑声愈响,泪滴愈急。

  她字字泣血,声嘶力竭:“温晚亭!不是每个人都同你这般好命!一无是处却能有父母庇护,得夫君爱重!别仗着你那三分气运便在我眼前炫耀!你不配!”

  “嗯?”温晚亭听得十分疑惑,反问道,“我有父母庇护,夫君爱重,为何要藏着掖着?且这些又妨碍到你什么?”

  温晚亭这一问,听得许月灵愈发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全完不复从前婉约可人的模样。

  她如何能承认,她之所以难以容忍,无非是因为温晚亭如此轻而易举,而自己付诸于千万倍的努力却求而不得。

  温晚亭却丝毫不退,认真反驳道:“且有一说一,我也并非你口中那般一无是处。”

  许月灵闻言,舍了那一身温婉贤淑,此番将鄙夷与不屑写在了脸上。

  温晚亭毫不在意,掰着指头同她细数:“我擅长骑射,亦精于丹青……”

  掰了两根手指头,卡住了。

  这就不太妙,那许月灵声称“抚琴对弈,诗词歌赋”皆是长处,那自己好歹也得掰出五根手指方能撑得住场面。

  毕竟这狠话都说出口了,她身为一名已然及笄的成年人,也是要面子的。

  犹豫之下,温晚亭瞥了瞥楚离,本想以眼神示意他赶紧救场,结果这一眼却让她有了启发:“还……恪纯良善,嫉恶如仇,耿介率直。”

  如此,总算凑足了五根手指头。

  楚离听她说起第一个词时,便几不可察地牵了牵唇角,垂眸凝视着她,任由她和许月灵交涉,自己则站在她后侧方,一个随时能将她护在臂弯间的位置。

  只见温晚亭甚有底气地晃了晃手:“我也勉强称得上是秀外慧中。”

  许月灵:“……”

  眼见她情绪稍微平缓了一些,温晚亭才收敛起那副打趣的神色,极为认真地凝视着她的双眸。

  “昔日我母亲曾宽慰我,他人所得,亦是由背后的血泪所铸就。不要嫉妒,不要自卑,不要后悔。而今日我所拥有的一切,其中确然有着不为你所知的心酸,且放过你自己,也放过我。”

  许月灵闻言,神色一动,垂下眼帘侧身避过了她的视线。

  温晚亭却不给她逃避的机会,接着道:“许姑娘,昔日你来我府上同我斗法,我虽憋着股气与你比较,实则心中对你,十分钦佩。”

  许月灵再度避开,心中不信温晚亭会当真赏识自己,只当这不过是缓兵之计,且来套她话罢了。

  温晚亭踱步,绕到她跟前,同她面对面道:“我曾想,你本不必与我为敌。”

  她细细回想许月灵方才说的那段过往,言语诚恳道:“就如同,你本不必以自身做筏,成全你父亲兄长的野心与利益。”

  许月灵却回身甩袖,厉声道:“你说得如此轻松,却不曾想过,我的婚姻大事皆有母亲操持,而母族荣辱与我息息相关。”

  她这桃李年华,成于此,也囿于此,如同枷锁,明知沉重,却难以挣脱。

  而温晚亭,却乐得当个开锁之人。

  她当即上前,轻轻握住她冰凉而微颤的手,眉眼柔和道:“我自是想过了。你才学如此出众,若是能来我的万春向晚堂做女夫子,往后你的门生自会遍布大昱,有他们为你后盾,自是婚姻大事由你自己做主,而你自拥声望,亦不必全赖母族荣辱。”

  她说得一气呵成,眼眸发亮,末了还顾忌许月灵的想法,缓声相询:“如此,可好?”

  即便许月灵心中反复提醒自己,这不过是对方计谋,内心深处却止不住颤动而喧叫。

  比之将自己当做筹码待价而沽的父母,温晚亭显然更为懂她。

  这女子,以这般赤忱的性子,洞穿她自负中的自卑,妥协中的挣扎,虚伪中的怯懦。

  不指责,不谩骂,不鄙夷。

  她如何能顶着这样一双透彻而明亮的双眸,同她说,“我替你想了个法子”。

  许月灵猛地将自己的手从她掌间抽出,而那尚且带着余温的手,轻颤着覆于自己面目之上。

  低声的哽咽从其中传出,泪水自指缝滑落,终是泣不成声。

  楚离此时方能放下戒备,偏头看着手中握着方帕子绕着圈不知所措的温晚亭,似是从中看到了从前那个矮矮小小的身影,怀揣着单纯的善意,便敢与这世间阴暗为敌。

  待许月灵稍作平复,终究是将实情以告。

  一切主使,正是安王,顾锦延。

  只因楚王府上下铁桶一片,实在无法安插人手,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寻个能自由进出楚王府之人。

  于是,他千方百计将许月灵自岭安诓来为他卖命,却不料未曾打探到遗诏下落,却是阴差阳错得知了温晚亭的病情。

  而许月灵只知,自己将飘着异香的药味同顾锦延交代以后,他曾让自己凭着气味辨认了几味药材,而对于其间具体计划,却是一概不知。

  即便如此,已然足够。

  有了人证供词,便可下令搜查安王府,不怕翻不出些蛛丝马迹。

  末了,那许月灵目光一闪,似是想起了什么,低声提醒道:“王妃平日里,且小心留意谢府长女,谢依芷。”

  温晚亭愣了愣,因是这名字有些耳熟,但凭着目前恢复的记忆中,并没有此人的音容。

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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