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引（三）
天高云淡, 草色无垠。
有白衣男子坐在灵溪下游的青石上，他低垂着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有一双白皙的腿浸在水中。
几条银鱼游过，绕着纤细的足腕嬉戏, 时不时啄几下足面, 被惹得痒了，男子才轻轻晃动双腿, 试图赶走那丝丝银光。
风声掠过树梢发出沙沙地声响，连霁望了望天空, 将双腿探出溪面, 随意抖抖上面的水珠便穿上了鞋袜。
结婴后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成年模样, 连霁回到苍向寻身边，余光瞥见这小崽子唇上的干裂痕迹, 于是从储物袋里取出那瓶灌好的泉水, 一手将人扶起, 一手托着瓷瓶，咬开瓶塞便慢慢灌入苍向寻口中。
来不及吞咽的泉水沿嘴角流出, 浸润了干涸的唇瓣，也浸湿了连霁指尖。
连霁晃晃瓷瓶，刚想放下苍向寻去接些泉水, 还没起身便被拉住了手腕，他低下头, 地上的人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一双黑瞳静静倒映着自己的面容。
“去哪儿？”
连霁低头望他，如实回答道：“去附近打些水。”
苍向寻闻言不再说话，只牢牢抓着他的手不放, 连霁轻轻挣了两下没有挣脱，心道这小崽子除个心魔，还除傻了不成？
余光扫过连霁手腕上依稀可辨的红痕，苍向寻眸色微黯，双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抓着连霁的那只手逐渐失了力道，苍向寻坐起身，没了心魔困扰，昨日疯狂的记忆清晰的烙在识海——
放肆温存的感觉似乎还残留在身体上。
先前的燥热已经随微风散去，如今醒来，只觉通体发寒。
苍向寻沉默片刻，终是低声开口道：“……还回来么？”
连霁一愣，俯身静静望入男人眼中，在男人垂眸前捕捉到黑瞳下那抹深藏的不安。
他在害怕。
这小崽子在害怕。
分明是一样的皮囊，上一世那个孤傲不群的凌霄魔尊，又是在什么时候才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连霁已经完全记不清了。
走神之际，气氛陷入短暂的沉默。
苍向寻低头无声整理自己凌乱的衣袍，手指触到腰带旁破损的玄色布料时微微一愣，嘴角微微勾起一个自嘲的弧度。
身体不知何时重新恢复做成年模样，待穿好衣服望至身侧，千吟剑静静躺在地上，剑柄处还系上了一枚浅蓝色弯月型灵玉。
摸上剑柄的手微微一顿，苍向寻盯着那块突然出现的灵玉看了半晌，喃喃道：“玄月寒玉坠？”
他神色略微复杂：“……为什么给我？”
“想送就送了。”
微抖的指尖瞬间顿住，苍向寻听连霁说的随意，于是沉默片刻，嘴角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
“我不能收。”
苍向寻低头去解剑坠，手指尚未碰到剑柄就被连霁按下，他微微一愣，皱眉道：“连霁，你可知送剑修剑坠的……”
连霁按着他的手，粗暴打断他：“我知道。”
修士给剑修送剑坠，多为定情之意，若对方收了，便是两人心意相通，可按照意愿结契。而在玄天，愿意挂剑坠的剑修大多是有道侣之人。
苍向寻瞳孔一缩，但见连霁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道：“我之前说的话都是真的，并无试探之意。”
连霁攥紧他的手，一如当初在穹眼处，被这小崽子不惜一切抓着不放一般。
“苍向寻，”连霁望着他，灰眸清朗道：“我不走了。”
不会再离开你了。
另一边。
林奕一手拎着满身寒霜，瑟瑟发抖的灰羽，白袍与剑鞘上均是白霜融化凝结的水珠。
远远望见泉眼边上两抹白色身影，方才还死气沉沉的灰羽立刻疯狂挣扎起来，鸣叫声惨烈又委屈，倒是吓了林奕一跳。
下意识放开手，灰羽立刻向前蹿去，林奕顺着它落跑的轨迹望去，原本略带气愤的神色立刻转为欣喜。
“苍师兄，你醒了！”
再仔细看两人身型，林奕诧异道：“你们的身体……恢复正常了？”
灰羽飞在前面，拍着翅膀一跃便飞入相对较近的连霁怀里，满眼控诉神色惹得林奕十分不满。
林奕冷哼着快走几步，气势压得灰羽有些怂，于是立刻抖抖翅膀，又扑棱着飞入连霁身侧的苍向寻怀中，撒娇般在胸口蹭蹭，望向林奕得眼底却满是戒备。
林奕被它这副模样气得鼻孔冒烟，转头对连霁吐槽道：“凌霄，你这灵宠究竟是个什么品种？就算身体变小了，灵智应该也没有问题吧？居然自己飞入那片冰晶雪莲区域觅食……差点冻死不说，我救它出来它还不领情。”
“下次不用管它，让它自己玩就好；它是冰鸾，命大得很，一般情况下死不了。”
“至于灵智，”连霁眯眼望着窝在苍向寻怀里瞎蹭的灰羽，“这个大概和体型、修为无关，它灵智一直有问题。”
“唧唧！”蹭毛的灰羽听懂了这句话，略带不满的鸣叫了两声，刚要钻入苍向寻衣襟里取暖，下一秒被连霁拎着翅膀拽出来。
虽然知道苍向寻并不畏寒，但看见灰羽绒毛上沾着的冰碴，连霁还是把它轻扔至草地上：“把你一身水珠抖干净了在往别人怀里钻。”
灰羽被连霁重新丢在地上，抖抖羽毛又眨巴眨巴眼睛，模样很是可怜。
连霁早就见惯了它这副模样，于是直接无视了自家灵宠，苍向寻倒是有些不忍，思附片刻后突然想起自己储物袋还留着之前剩余的灵禽口粮，取出一些放至灰羽嘴边任由它啄食。
连霁见状有些惊讶：“你居然还留着这个？”
“嗯。”苍向寻抚摸着灰羽身上绒毛，起身时语气平静而随意：“剑屏居内与你有关的所有东西，我都留着。”
林奕面上有些发热，他怎么也想不到之前在七曜宗被同门师兄弟公认的“冷清孤世，傲然独立”苍师兄居然也会说这种话；那个“闻魔色变，遇邪必斩”的苍师兄也会对一个“魔修”露出可以称之为“温柔”的神色。
从风飞洋到连霁再到苍向寻，短短三天，林奕在宗门树立的认知几乎全被打碎，渣渣都不剩。
尤其是昨日亲眼看见两人在树下抱着啃后又在泉眼边找到身着七曜宗便服的连霁，以及昏迷不醒的师兄身下凌乱的玄色碎布。
“白日宣淫”这个词，林奕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会落在自己所崇敬的师兄头上。
想到这儿，林奕别开了眼，余光瞥见苍向寻腰间，千吟上冰蓝色的灵玉坠，心里阴影几乎一下子上升为百分之百。
居然是……道侣么？
苍师兄和这个名为凌霄的魔修？
林奕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
之前只听宗内偶尔师姐妹们说起过苍师兄和苏师兄的事，可这个魔修，压根从来没人提起过啊。
惊诧过后，林奕面色又有几分复杂——
听他们的对话，似乎又是很早就认识了，如果苍师兄和凌霄是道侣，那苏师兄岂不是……
“啊！”
脚上突然一阵的疼痛，林奕回过神，就灰羽正疯狂啄着他的脚，原来走神期间不小心踩到了灰羽的口粮，这小东西正疯狂的表达自己的愤怒。
连霁正在苍向寻商议什么，听到了他的动静后两人同时抬头，神情动作几乎一模一样，这种无声默契惹得林奕面上一红复又低下头，心底涌上一阵莫名的奇异感。
灰羽嫌弃的看一眼被踩扁的口粮，翅膀一扑跳入苍向寻怀里，林奕心绪尚未收回，就听苍向寻一本正对身边的人道：“同我一起回七曜，我现下已是元婴修为，可向宗主申请开山自立。”
连霁尚未开口，林奕却猛地一僵，脱口而出道：“师兄你已经突破金丹升至元婴了？你，你打算离开主宗开山自立？”
“嗯。”苍向寻点头，目光始终不离连霁，似乎在等他的答案。
林奕呆呆望着苍向寻，一句话也说不出。
七曜宗宗规，不过百岁的元婴真人留在主宗有很大的机会成为五大长老候选人，甚至直接被长老选中作为内定继承者也不无可能。
难道就这么轻易放弃了？
林奕有些着急，开口欲劝，就听身旁的连霁低笑一声，似乎对苍向寻的决定并无太多惊讶之意。
“好。”
七日之期已至，极中秘境混沌通道重新开启。怀揣秘宝的修士恨不得第一时间冲出秘境，未寻到心仪灵宝的修士虽然遗憾，但到底也在这方灵气充裕的宝地修行许久，心境修为均有提升。
众人均满心欢喜来到混沌入口，却不知外面等待他们的，却是被洛幽故意饿了一天，张着血盆大口的高阶凶兽。
洛幽站在金螣蛇头上，无聊地看着自家宠物将秘境中传送而出的修士身体撕开分食，捂着唇打了个哈欠。
“怎么还不出来？”他噘着嘴道：“宁风哥哥，这混沌通道可是要开一天，我们难道就在这儿守着？”
“当然不守着。”
碾碎一位金丹中期的“落网之鱼”的天灵，宁风扫一眼满地猩红与尸骸，轻笑道：“回去吧。”
“回去？”洛幽惊讶：“我们不等了？”
“等什么？”
洛幽一愣，皱眉道：“我们……不是在等连霁？”
“当然不是。”
宁风掌心微动，另一位刚刚传送出的修士立刻飞至他身边，手指一勾便废了他的灵根。
“他如果现在出来，这游戏可就失去乐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