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苏若华乘着马车, 向甜水庵而去。

  她倚着一方水青色绸缎软枕,闭目养神。

  此次进宫,终是全身而退了。

  虽险, 倒还平安, 她却也并不怎么怕。

  这么多年的宫廷生涯,更加凶险的时候都是尽有的, 最重要的还是筹谋应对。

  宫里的局势, 她大约也算揣摩明白了。

  赵太后与贵妃自是一党,淑妃又是一党,余下的嫔妃都排不上号。赵氏姑侄与淑妃不睦,几成水火之势。

  太妃娘娘如要回宫, 大可好生利用此局。

  若能把淑妃拉到太妃这一边来,也算是多了一张牌,总好过太妃把自己推出去。

  只是, 自己大约是把淑妃给得罪了。

  想着,苏若华的嘴角却不由泛出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宫廷行走,从来就不是隐忍退让便能安然无事的。这该得罪的人, 避也避不开, 一昧退缩反倒叫人以为怯懦无能、软弱可欺,越发的轻蔑作践。

  淑妃的恩宠,并不怎么牢靠,看陆旻如何待她,她这宠妃的名号也是名不副实了。

  陆旻如此,大概是想挑起内廷纷争吧?引得淑妃与赵氏姑侄争斗, 好来权衡局势。

  那么,太妃及自己,是否也是陆旻指间的棋子呢?

  他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清朗少年了。

  苏若华轻咬指尖,水眸微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纵然心里明白,帝王从来无情,其所有的不过是对于女人的爱宠与怜惜罢了。

  但,她还是有些不大舒服。

  正自想着心事,马车却忽然一个剧烈颠簸,苏若华坐不安稳,险些栽倒。

  她忙扶着板壁,责问道:“怎么回事?”

  外头赶车的太监桐生回道:“姑姑,前面有人闹事。”

  苏若华便自车窗向外望去,果然见前方不远处,一伙人围在一处,吵吵嚷嚷。

  苏若华只当是市井闲汉嘶闹,并未放在心上,只说道:“可能换条路?”

  桐生道:“怕是不行,这长街上要往前再走一段才有岔路。街上行人众多,咱们又不得回头。”

  苏若华便又问道:“这伙人为什么堵路?”

  桐生擦了擦额上的汗,没好气道:“情知为些什么!一群市井棍徒,想必是闲着混闹。”

  苏若华沉吟了片刻,便推门下车。

  桐生见她竟要上前,大急:“姑姑,那都是些地痞无赖,您可不能过去。一时被挤了碰了,太妃娘娘那里,奴才不好交代!”

  苏若华说道:“不然怎样,就在这里干等着么?出了城,甜水庵竟还有些路途,待回去不知什么时候了。”

  言罢,她缓步上前。

  桐生唯恐人多挤了她,忙忙的跟在其后,又呼喝众人让路。

  苏若华上前,却见一伙身着粗布短衣的汉子,围挤在一处。这些人大多生的皮糙肉厚,肤色黝黑,骨节粗大,似是这菜市口的短工。

  京城菜市场常有些失了家业的汉子、手艺人又或农闲时候的乡下人,聚拢在这里,等候雇主,打些短工。天长日久,此地便成了一处小小的人力集子。

  苏家未败落之前,府中有什么短途工事,家人亦是来此雇工,苏若华故此知道。

  此地虽是鱼龙混杂,但大多数人不过是卖力气混饭吃的朴实汉子,少有作奸犯科之事。

  一伙人正围着看热闹,忽听人大声吆喝让路,正要发火,又见一个身着绫罗绸缎、花容月貌、气韵端华的姑娘过来。

  这起人成日混迹乡间市井,所见不过是些粗糙妇人,即便有些略有姿色,却又哪里有这等高洁气质,如玉人物,乍然见了苏若华,一个个看呆了眼,只当仙女下凡,连忙让路。

  如此一来,本是水泄不通的人群,倒让苏若华走到了前面。

  苏若华缓步上前,只觉身侧不时各种汗味、体味传来,不由拿帕子掩了掩口鼻,便看向前方。

  人群当中,正有两人对峙。

  苏若华定睛一瞧,不由微微讶异——这两人居然皆是她的熟识。

  左边一人,一袭藏青色劲装,双手缚着绑带,身材高大魁伟,浓眉利眸,鼻梁俊挺,神色淡淡,只是眉宇间微带了几分怒气。

  这人,竟是被陆旻调拨往甜水庵、暗里护卫恭懿太妃的护军霍长庚。

  右边那人,却是一身锦衣华服,着一领石青色团花八宝箭袖,五色金福禄双全褂子,下头则是皂色漆裤,足上蹬着一双水青色粉底朝靴,头上绾着赤金盘螭钗,面容清雅,生着一双多情桃花眼,微微一笑,便露出一口碎银也似的糯米牙。

  这人眼下正似笑非笑,乜斜着眼睛,一下下瞟着霍长庚,神情间颇有几分轻蔑不屑之意。

  苏若华更觉诧异,此人竟是当朝皇帝陆旻的堂弟,西平郡王陆斐!

  西平郡王,也算当朝的“风云人物”,只是旁人当风云人物,大多是美名佳话,独他是一朵奇葩。

  陆斐自幼也聪慧过人,年方五岁便能将先贤文章并御诗倒背如流,颇得先帝喜爱,曾言:“此子慧,将来必不可限量。”

  然而这陆斐越长越歪,不知哪里学来一副极顽劣的性子,小时撵狗打猫,撕书折笔,甚而进御书房陪读之际,偷藏先生戒尺。比及大了,不止毫无收敛,反倒越发不可收拾,仕途经济等一概不问,整日不务正业,一日忽又说自己是梨园弟子,学了几句昆腔,便扮成小生,在京中大戏园子里登台唱戏。

  老亲王屡屡被这不肖子气的火冒三丈,亲自动手操起棍棒执行家法。

  每每受罚之时,陆斐便高喊先帝救命,弄得老亲王哭笑不得。

  凡此种种,荒诞无稽,不胜枚举。

  陆斐虽是这幅怪诞脾气,同陆旻的交情倒是不错。

  以往在宫里时,苏若华也时常见他,陆斐倒是从不欺压下人,同宫女们也是客客气气,倒不似别的贵胄子弟,目光无礼,言语轻薄。

  却不知这两人怎会碰在一处,又怎会在此地争执?

  但听那西平郡王嗤笑道:“我说你这蠢汉,瞎充什么侠客义士,混管闲事!我同那赛杨妃之间的事,同你有什么相干?!赛杨妃即便是你相好,莫不是不许旁人上门?”

  霍长庚脸色沉沉,说道:“你与赛姑娘如何,自是与我无干。但你仗势欺人,强占私宅,那可是不法之事。”

  陆斐神色轻佻,笑道:“什么不法之事!这京城也真是地邪,什么阿猫阿狗,也敢管到爷的头上来!”这话虽满是挑衅,但却似底气不足。

  苏若华听不大明白,便低声问桐生怎么回事。

  桐生已向周遭围观的打听明白了,原来两人话里的赛杨妃是京城玉音班的台柱子小旦,生的色艺双全,广受京城老少的喜爱。

  这西平郡王打听出来,也时常去听她的戏,几乎逢场必到,十分奉承。

  今日又该这赛杨妃登台唱演,大伙也都买了戏票,谁知陆斐不知哪根筋不对,忽然就命人封了玉音班的场地,扬言他今日包场,不许人进。

  这些短工大多贫苦,平日里难得有个乐子,辛苦劳作,好容易积存了几枚铜钱,就盼着今日能远远的听赛杨妃唱一嗓子。熟料,就出了这等事。

  大伙自是不能心服,便同郡王府的人闹了起来。

  陆斐不耐烦听他们嚷闹,竟吩咐王府下人驱散人群,更是惹了众怒。

  恰逢此时,霍长庚从此次路过,见此不公之事,遂插手干涉。

  苏若华听了这些前情因果,心里暗暗道了一声:果然是他的脾气。

  桐生向她述说此事原委之时,那两人却越吵越烈,西平郡王甚而喊出:“你莫不是赵家的狗!”

  两相里险些打了去了。

  桐生在旁小声道:“姑姑,那是西平郡王,连皇上都不大管着他。这小子是要倒霉了,这事儿咱们管不起,还是莫问了。待人群散了,咱们再上路吧。”

  苏若华却道:“等着,等到多咱时候?他们若在此处厮打起来,咱们当真不会受牵累。好不好,再被官府拿去摘问口供,越发不可收拾。”

  桐生挠头不言,他虽惧怕西平郡王的权势,但姑姑说的却也有理。

  遇事退缩,可不是苏若华的性格。

  她拿定了主意,心中想了几句话,便缓步上前,向陆斐微微福了福身子,微笑道:“奴才见过西平郡王,王爷康安!”

  这两个大男人怒火正炽,忽听一道甜脆的女音横穿进来,皆不由看了过去。

  霍长庚一见是她,微微动容,不由道:“苏……”话未完,便顿住了。

  那西平郡王闻声望去,但觉眼前一亮,一温润如玉的女子正朝自己盈盈下拜。

  他微微一顿,只觉此女面目极熟,又看她一袭宫女装束,更觉诧异,一时却没想起到底在何处见过她。

  早在苏若华过来之时,围观的众人便在轻描淡写的偷看,此刻见她和那跋扈王爷攀谈,越发好奇兴奋,一个个睁大了眼眸静观其变。

  苏若华微微一笑,说道:“王爷一向少见,奴才方从宫里出来,见着皇上,皇上还问起王爷的近况,说郡王近来老成沉稳了些,他也总算心安了。这一转头,王爷就在城里闹出这样不成话的事儿来,再被什么人传到宫里去。皇上一时生气,只怕又要将王爷传进宫拘着了。”

  这话半真半假,她此次进宫,皇帝虽未提及西平郡王,但往日陆旻倒常生陆斐的气,恨铁不成钢。陆旻登基三载,苏若华饶是在甜水庵里住着,亦时常听闻皇帝又将西平郡王叫进宫里训斥责罚拘管等轶事。

  此举,倒也这些主子身侧近身服侍的宫人们常使的手段,借着主子的威势以来震慑旁人。

  果不其然,西平郡王登时变了脸色,脱口而出道:“你这小丫头片子,莫来唬人,皇兄怎……”话未完,他却忽的想起了什么,将苏若华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那双风流桃花眼微微一眯,笑道:“原来是你,本王就说怎么瞧着你眼熟。怎么,你今儿进宫见皇兄去啦?”

  陆斐这话说的有几分亲昵,更惹的众人纷纷遐想。

  毕竟,一个王爷,一个青春貌美的姑娘,能有些什么故事?

  这些市井粗汉,往往就爱这等粗俗故事,牵强附会、意淫杜撰,再四处流传。

  苏若华倒有些意外,她同这个西平郡王无甚往来,不过是往年在陆旻身侧时,见过他几次罢了,没想到这西平郡王竟还能认出自己这个小小宫女,言语又这般亲近异常。

  她微微一笑,扬声道:“回王爷的话,奴才奉太妃之命,进宫办差。”如此,算是回了他的话。

  陆斐将眉一扬,神色却有些懒散,说道:“罢了,本王乏了,懒怠和你们这些蠢男蠢女一般见识。本王回府了,各位的戏票,本王包赔了。如此,可行了吧?”言罢,他摆了摆手,竟回身大摇大摆的走了。

  他是郡王,围观之人倒也无人敢拦。

  霍长庚向前一步,道:“你……”

  苏若华唯恐节外生枝,劝阻道:“霍大人,点到为止。”

  霍长庚看了她一眼,默然不语。

  苏若华又笑问道:“霍大人,今日出来办事?”

  霍长庚依旧无言。

  苏若华倒也惯了他这罕言寡语的性子,便说道:“我正要回甜水庵,大人如不嫌弃,不如一道同行?”

  她本是客套之意,且自料依着这位霍大人那冷淡漠然的脾气,必定拒绝。

  谁知,霍长庚却点了点头:“好。”

  苏若华哑然,她与霍长庚送了那么多次点心物件儿,他可从来不睬她,此次居然如此不客气,当真出乎她意料!

  当下,她微微一笑,便向马车停靠处行去。

  跟随的桐生瞧这情形甚是好奇,不住打量霍长庚,然而他生的英挺俊逸,却是一副神鬼莫近的冰冷面孔,便也不敢凑上去搭话。

  身后围观者,见没了热闹,也都一一散去。

  三人上了马车,桐生呼喝一声,重新驾车上路。

  霍长庚与苏若华坐在车厢内,两相无言。

  两人自相识起至今日,所说过的话,大约连一百句都不到,眼下独处自是十分尴尬。

  苏若华看着车窗外头街边景致,忽觉身侧似有视线投来。

  她转头望去,却见霍长庚亦望着窗外,纹丝未动,面上平静如水,便只道自己弄错了。

  马车行过街市,忽听外头一片沸腾,欢呼叫好之声如潮涌来。

  苏若华心生好奇,问道:“桐生,又怎么了?”

  桐生早已打探明白,回道:“姑姑,是西平郡王府的人来了,不止赔了那些看客的戏票,还加倍补偿了银子。这起人大多是些穷汉,故此高兴。”

  苏若华秀眉微挑,心道:如此一来,这霍大人岂不尴尬?白白出头当了一场好人,还得罪了那个西平郡王。

  想着,她便微笑道:“这位西平郡王,性情越发怪诞了,闲着无事,倒做这等事。”

  霍长庚转过脸来,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多谢你今日替我解围。”

  苏若华笑道:“霍大人客气了,我要赶着回宫,不能耽搁。再说,这三年来,霍大人护卫太妃娘娘周全,我心里也很是感激,不过一两句话,委实不算什么。”

  霍长庚神色如常,却说道:“你一向如此么?待人接物,从来滴水不漏。”

  苏若华有些讶异,不知他为何忽然说出这话来。

  霍长庚却自觉有些尴尬,将头转开,重新看向外面,说道:“无事,你莫放在心上。”

  苏若华微微一笑,随意找了些话道:“霍大人为何管这等事呢?他可是西平郡王,大人不怕冒犯了他,往后仕途受阻?”

  霍长庚不答反问:“那你为何要来帮我?你在宫中当差,不怕被他为难?”

  苏若华一怔,又笑道:“我一向在太妃身侧,同这位王爷不大见面。他便是想要为难,又上哪里寻我呢?”

  霍长庚没有接话,沉默了片刻,又问道:“你……昨日,进宫了?”

  苏若华称是,又问道:“大人如何得知?”

  霍长庚默然不语,苏若华见他如此,也并不追问,只说道:“一向承蒙大人关照,大人的恩典,我都记在心中。往后太妃娘娘回了宫,大人如有用得着的地方,尽可传信给我。”

  霍长庚心头微微一震,脱口问道:“你,要回宫了?”

  苏若华含笑道:“是太妃娘娘要回宫了。”

  霍长庚说道:“那还不是一样。”

  苏若华只觉今日的霍长庚有些怪异,往日他可不会与她说这么多的话。

  这位霍大人,今日却是怎么了?

  正想着,苏若华忽然忆起适才之事,那西平郡王骂他的话里,说他是赵家的狗,却又是什么意思?

  京城数得上的赵家,可只有一族,然与此事又有何干?

  再则,依她往日对于西平郡王的了解,陆斐再如何荒诞无稽,也不至于同一个戏子纠缠不清。

  这件事,当真处处透着蹊跷。

  然而,她是个乖觉之人,明白沉默是金,不会贸然发问。

  霍长庚亦不再言语,只看着窗外街上人事物飞速逝去,心中忽的喟叹一声:罢了,她到底是皇帝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陆旻:霍二狗,朕是派你去守卫太妃,不是叫你吃窝边草。

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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