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落花36

  夏侯瑾轩静静地听他说完,忽地问道:“皇甫兄,若是战争结束了,你可有想做的事情?”

  皇甫卓一愣,这话题着实有些太过突然,他想了想脑中也只有些模糊的念头,便含糊地说:“大概会回去藏剑吧,我学艺未精,也想要继续将本门心法传承下去……”

  这样说着,心头却猛地一空,又恰好对上夏侯瑾轩的温和而明亮的目光,那块空白便不知不觉地被渐渐填满,他不由自主地冲口而出:“你若有想去的地方,我也会同你一起。”

  夏侯瑾轩微怔,随后慢慢地勾起唇角,拉过他的手,轻轻勾了勾对方的小指。

  “君子一言,皇甫兄不用我多说罢。”

  皇甫卓看着他的笑容,只觉这是多日来在这人脸上看到过的最为纯粹的笑意,于是心头上那股隐约的异样也一并被他忽略了去,郑重道:“一言为定。”

  夏侯瑾轩垂下头看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心口处断断续续的闷痛也似乎都消失不见。

  他想自己毕生所愿,大约也只是与这人相知相守,一生一世,直至青丝成雪,偕老白头。

  *

  自那日一战力挫叛军后,颍川城内守军登时士气大振。原本这将近一年的拉锯战早已将令众人身心俱疲,能勉力支持到现在无非是拼着一股不愿轻易向叛军低头的劲儿,更多的人早已存了死志,却未料到此时竟还能得了如此痛快淋漓的一场胜利,此外姜世离又率领净天教一支队伍加入进来,虽然眼下已快入了数九寒冬,兵士们每日操练得反倒是更加勤快了。

  但鲜少有人看见夏侯瑾轩同颍川城太守等人议事过后,几人从帐中出来时凝重的神色。只是一对上城内来往的人,便又换上一副同以往别无二致的温和笑容。有人认出夏侯瑾轩,尚记得他此前孤身一人破城门打马而出的豪气干云,便同他说笑几句,夏侯瑾轩点头应答,言语间轻快自如,还挟带几分诙谐——这人的性子,无论是公子书生,还是兵将军士,都极难不惹得人生出好感来。

  “你有事挂怀?”

  然而总会有人一眼看穿他极力掩饰的心思。夏侯瑾轩闻言怔了怔,随后却是笑起来,蛮认真地问:

  “我脸上有什么不对吗?”

  皇甫卓奇怪地看他一眼:“你说什么?”不自觉地顺着他的话仔细打量了下面前人的脸色,眉毛又上挑几分,“又瘦了?不是早告诉过你,不要太劳心劳力,军中的事又不止仰仗你一人,就算打赢了一场仗,也别凡事都揽在心上了……”

  不住气地说了一大堆,皇甫卓顿了顿,见对方脸上一副认认真真吸取教训屡教不改的表情,禁不住叹了口气。

  “你啊……想太多会傻掉,知道么?”

  夏侯瑾轩支着下巴笑眯眯地说:“那只要有皇甫兄比我聪明,不就足够了?”

  “巧舌如簧。”皇甫卓不想再同他争辩,摇了摇头,此时两人正走到较僻静的一处,他环视了下,见四下无人便微微放了心,却依然不由得压低声音道:“你在担心什么?回答我。”

  夏侯瑾轩本就没想过能在这人眼前蒙混过关,闭了闭眼,干脆地说:“颍川守不守得住,端看下一战了。”

  皇甫卓倏然变色:“你是说……”

  夏侯瑾轩道:“叛军的耐心此前便已所剩无几,相信你也看得出来,上次他们便是存了踏平颍川的心思,却没料到被我们反将一军,如此落荒而逃,安禄山定然大怒,想必会不计一切加派援军卷土重来,而我们虽然有姜兄助力,于大局也依然是杯水车薪……恐怕……”

  夏侯瑾轩未说出的后半句,皇甫卓已然是猜到了。他僵立片刻,神色沉沉浮浮,最终却也只是唇角微挑起一抹苦笑。

  “罢了,那又如何?”他说,“有本事便来,我定会同他们血战到底。”

  夏侯瑾轩轻轻翘了翘唇角。

  “果然不愧是皇甫兄。”

  皇甫卓正欲再开口,心头却猛地袭上一股莫名的慌乱,令他气息险些走岔。夏侯瑾轩几乎是立时便察觉了他的不对,忙为他搭脉。

  “皇甫兄可是有何不适?”

  皇甫卓定定看他。红衣少年专注而关心的神色尽数落在他眼底,乌黑的眸子亮如晨星,脸颊许是被冷风吹得久了,倒显出一抹淡淡的红来。

  他想说你还是走罢,离开这里,待到叛乱平息后,有缘我们自会再见。然而这话到了唇边,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像是许久之前他便已然经历过相似的一场别离,那时仍是花红柳绿,日暖和风,有人笑着说了一句等我回来便策马而去,而后他们就走失在漫长而离散的时光里。

  夏侯瑾轩似是发觉了他的心思,搭脉的手指微微一动,最终缓缓顺着他掌心的纹路温柔地摩挲而过,仿佛要让他安心一般,轻轻扣住他的指尖。

  “别担心。”

  谁都没发现彼此已经离得太近了。近到两个人的呼吸都已纠缠交结在一起。皇甫卓清晰地看见夏侯瑾轩颤动的眼睫,对方的目光里充满太多驳杂纷乱的情感,然而最后都渐渐收归在了眼底,一笔一划勾勒出他的倒影。

  “我会和你一起。”

  *

  预料中的苦战数日后便如期到来。

  十二月,安禄山使叛将阿史那承庆率兵急攻颍川。城内守城兵士拼力迎战,苦战十五日,直至弹尽粮绝,然而最终颖川城破,太守薛愿等亦被俘获。

  皇甫卓战至最后已被满目的血色迷了双眼,周围已几乎没有了并肩作战的人,唯有他一人浴血,剑破长空,直到连战马也发出不甘的一声悲鸣而倒卧黄土,他整个人都自马上狼狈地翻落下来。

  迎头落下的是刺目的刀光,他闭上眼,心里异常宁静,却禁不住有些遗憾。未料手臂一痛,竟是有人兀自抓着他的手将他推到一边,随后他便感觉到有温热的血液喷溅到他的脸上。

  皇甫卓猛地睁开眼,朦胧的视野里依稀见着一个人转过头,脸上是熟悉的温和笑意。

  “阿卓。”

  那人轻声的,亲昵地唤他的名字。他意识半清醒半混沌,竟就这样本能地应着呼唤伸出手去,随后他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他的掌心,被一双手郑重地拢在了指间。

  “这本就是你送我的,瑾轩没能好好珍惜,实在不该。不如阿卓就带着它,等我回来,定赔给你一块上好的玉。”

  不。他想说,他要的从来不是玉,而是一个人。可话刚到了唇边,肩膀就忽地被什么猛地一拽一拉,他顿时感觉整个身子都一下子失重。皇甫卓下意识地想要拉住什么,却只触碰到那人温凉的指尖。

  “我要去杀一个人。”

  红衣少年望向远方的目光苍凉而深邃,带着不知名的悲哀。然而投向他的眼神却是眷恋而温暖的,皇甫卓在那样的目光里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离自己越来越远。

  “云雁,拜托你了。”

  夏侯瑾轩低低说,随后直起身来,一步步走向那个毁去了他的一切的人。

  很久以后。

  广德元年春天,历时七年又两个月的安史之乱,终于走向了终点。

  同年春,藏剑山庄。

  藏剑虽不至于像天策府那般损伤惨重,却也是满目疮痍。皇甫卓回到门派后过了几年,才终于又有了起色。江湖动乱日渐平息下去,山庄内也总算又响起了熟悉的新进弟子采矿打铁的声音。

  这日,一名面目有些陌生的紫衣男子来到藏剑,竟是径自朝着剑冢而去。而藏剑弟子们因着皇甫卓事先的吩咐,也就都没有阻拦的意思。

  男子独自进了剑冢。此地是藏剑静修之地,其内不受任何外界气候影响,而自成春夏秋冬四谷,谷内景色数年如一日,或绿草如茵,或冰封飞雪。唯有零星的几声雪狼长啸能给此间平添几分生气。

  皇甫卓立于秋瑟谷中,方行过一套剑法,便听得谷外传来动静,便收剑入鞘,转头淡淡道:“你来了。”

  来人似是已在谷外等了片刻,此刻向皇甫卓点点头,才迈步进来,拱手道:“皇甫兄,许久不见。”

  “许久不见。”皇甫卓久居剑冢,此刻并未束冠,然而一身锦衣玉袍,气度潇洒不凡,眉宇间也已留下了岁月深重的刻痕,“姜兄。”

  “……我路经此地,便想一会故人。”姜世离说着,不由得抬头望了一眼皇甫卓身边的那棵枝干粗壮的老树,却是在仿佛永无休止地落着黄叶,地面上已铺满了厚厚的一层。

  皇甫卓道:“姜兄有心了。皇甫卓于剑冢闭关修炼,也不觉时日变迁,只愿能为复兴藏剑之学尽微薄之力罢了。”

  “他……还是不曾回来么。”

  一阵静默。二人像是都了然话语里未曾提及名姓的人,一时竟都无话。良久姜世离道:“我尚有事在身,日后若……皇甫兄可向金水镇方向一寻,就说……找一个名叫姜承的人。”

  闻言皇甫卓神色微动,脸上浮现浅淡笑意,道:“多谢,皇甫卓记得了。”

  “保重。”

  话音甫落,风卷起地上草叶,眨眼间身着紫衣的人已消失不见。皇甫卓轻轻舒了口气,抬手接下一片落叶,却是不由得看得出了神。

  那一日分别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夏侯瑾轩。

  七年来他间或拾回往日凌乱的记忆,拼凑起来虽然依旧模糊,却也将昔时的点点滴滴勾勒出了轮廓。万花谷内的初识,名剑大会的交心,望北村的同生共死,以及七夕那晚的灯火,一切算不得历历在目,却每每在回想起来时,都像是在心上拂过一瓣落花,带着柔软芳香的气息。

  皇甫卓在长久的秋日的萧瑟里闭上眼。胸口处收着那块羊脂白玉坠的碎片,总像是还带着那人触碰过的气息,盘绕在他的心间。仿佛就在下一瞬,只要他睁开眼睛,便能看见这满地黄叶蜕变成绚烂的花海。一如那人给他的承诺,等他回来,就一同去他们想去的地方,再回到万花谷,看落日夕阳下的繁华美景。

  夏侯瑾轩,你可还记得么?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倚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风忽然大了起来。

  他慢慢抬起头,恍惚间似乎听见了花开的声音,轻盈地落在耳畔。

  完

  作者有话要说:

第3章 落花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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