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折枝词六

  谢灵欢手肘撑住窗台,轻松地跃入室内,迎面扑倒花清澪。把人压在身下后,他利落地扔掉两个小泥人,笑嘻嘻地问道:“是啊!今夜和你睡,你让吗?”

  花清澪刚拢好的衣襟再次散开,眼光斜瞟,就见到两个小泥人一蹦一跳地蹿到角落里。一个捂着屁股哎呀呀喊疼,另一个吮着手指好奇地朝这边探头探脑地张望。

  啧,这小下流胚子做出来的东西,也和正主儿一样下流。

  花清澪一个人独自面对“三个谢灵欢”,颇有些招架不住。他没好气地斜了谢灵欢一眼。“一天到晚没句正经话!”

  “那怎样才叫正经?”谢灵欢依然笑嘻嘻的,又啄了一口他艳美唇瓣。“和哥哥睡觉,哪里不正经了?我还能给哥哥驱赶恶灵呢!”

  “这倒是!再恶的灵,也没景渊你凶恶!”花清澪嗤笑一声。“毕竟你可是渊狱之主。”

  “哥哥晓得就好。”

  谢灵欢又讨了些便宜,没一会儿就又把花清澪那身红衣揉搓的不成样子了。眼看着花清澪又要恼了,他这才不得不恋恋不舍地抬起身子,也不起来,右手撑着腮,两腿交叠侧卧在青砖地上,笑嘻嘻地问道:“哥哥昨夜梦里,可没受着气吧?”

  花清澪内心叹了口气。自从谢灵欢知道他有个梦中人,便三番五次地问他,看样子是吃醋了。但是这个梦,当真没什么可说的。他自家都稀里糊涂。

  “没什么。”

  谢灵欢仔细打量他眉间神色,见他还没当真发怒,又试探地问道:“那,我与哥哥梦里头那个人,哪个好?”

  花清澪一噎。

  “怎么,难不成我不如他?”谢灵欢眉毛一挑,手指放下来,盘腿坐在花清澪对面。“真不如?那哥哥说说,我哪里不如他?”

  答答答!

  两只小泥人也溜达过来,脚底乌头靴踩在青砖地,半天没挪动一寸。却也配合着谢灵欢,齐齐地问道:“哥哥,我们哪样不如他?”

  “谁说你们不如他?”花清澪抬起玉雕般的手,松松地拢住红衣领口,站起来。眼皮下垂,无声地勾唇笑了。“是他不如你们啊!”

  “哦?”三只谢灵欢一道开口问他。“那他哪点不如孤?”

  花清澪漫然地摇了摇头,叹息道:“光凭这份厚脸皮的功夫,景渊就足以独步天下,无人能及你的。”

  谢灵欢一挑眉,也松开盘着的双腿,蹭地跳起来,笑嘻嘻地望着花清澪。“那也成!至少他有这一样不及我。”

  这句话太过心酸。比不过,却又希望能在他心里留有一席之地。分明是个很倨傲的家伙!

  花清澪抬眉。谢灵欢那双星子眼太过明亮,笑起来时情生意动,就像是神魂突破了皮囊,扑到眼底,撞入他心尖。

  撞得他一个踉跄。

  花清澪迅疾掉开眼,默了片刻,才勉强笑道:“……总是这样没正经。”

  话语声很轻,很软。

  谢灵欢心里头麻酥酥的,叫他这一声险些把遮面的法术都给弄没了。“咳咳,”他赶紧咳嗽一声,板起脸,一本正经地开始胡说八道。“忘了和哥哥说,这趟进宫后我在这儿的差事已经了了。现在就能去碧落天找帝尊,把咱俩婚事定下来!”

  花清澪唇边笑意渐渐消失。他皱眉拧身,望着谢灵欢。“这边的事儿都了结了?”

  “嗯。”

  谢灵欢依然很紧张。哪怕眼下花清澪情根缺失,一个眉眼间飘过来的春.色,依然轻易地就能叫他丢盔弃甲。他慌得太厉害!在说话时,他依然能听见心口扑通通乱跳,灵息时稳时乱。

  谢灵欢不得不拼命调息,生怕一个不留神,就维持不住这个遮面术。

  所以他没能留意到,花清澪的表情变了。

  花清澪眼底血色渐起,声音也突然掺了冰渣。“既是都已了结了,为何不回幽冥?”

  分明先前这人还哄他,说第一要务是替他寻骨。待此间事了,就带他回幽冥,顺便将鱼妖朝云魂魄一道带回去。

  为什么变了主意?是不是仍旧念着三十三天那位帝尊?

  是不是,什么都是假的,这人什么都是在糊弄他,真相是他只急着要去见帝尊?

  他若是欢喜帝尊,为什么又来哄他骗他?

  无数个诡谲的念头缠住花清澪,每个念头都无头无尾,就像无数条没有首尾的凌乱的线,线条身子柔软地纠缠成一个又一个死结,最终汇聚成一条首尾相连的毒蛇。毒蛇盘踞在黑影深处,昂起臃肿硕大的三角头颅,咧开嘴,似笑非笑,吐出了始终衔在口中的尾巴。

  花清澪眼眸被血雾中的毒蛇湮没。他恍惚中只看见一条巨大的灰突突的毒蛇朝他游近,每游走一寸,蛇身的颜色便多一分炫彩。

  游近了,毒蛇朝他嘶嘶地吐出艳丽的信子。【……义父,义父……他哄你呢!】

  花清澪努力凝住心神。即便在魔境中,他也能意识到如今他是被蛊惑了,唤他义父的二十个义子在他出事后,就尽数消失了。他唯一重新见过的义子是鱼妖朝云。

  那条蛇……在他的二十个义子中,并没有蛇。

  所以这是幻相。

  花清澪脸色煞白,一向艳美的唇瓣此刻越发鲜艳夺目,红的似乎在索吻。桃花眼内重重红雾。他转过头,顿了顿,努力抑制体内翻涌的魔气,手指不住地蜷屈。“你先出去!”

  谢灵欢一怔。

  “出去!”花清澪声音尖利到几乎破音。

  谢灵欢终于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匆匆几步走到他身边,猛地抱住他,低声道:“很难受吗,清儿?”

  花清澪不答。在谢灵欢冲过来抱住他的时候,他已经痛苦到浑身都像被撕裂,魔气在体内乱窜,一时又极寒。他像是再次赤.身滚过刀尖地狱,冰山森列一如刀林。利刃撕裂他原本就残破不堪的魂魄,从天灵盖到下丹田,一寸寸扭曲着掉落在冰山,有的被沉埋,有的被挂在刀尖。他必须抢在下一波撕裂来袭前,将这些碎片找回,好不容易拼凑完整,却又脚下一空,无数个黑影不怀好意地裹住他。

  黑暗魔狱里,哪有什么能说得出口的苦。什么……都说不出口的。

  呵,八百年魔狱啊!三百年烈焰、三百年冰山,其中多少苦楚艰辛,只有他自家晓得。谁都不足以信,谁都可能欺他、瞒他、负他。

  花清澪眼底终于全部转为赤红,凄厉地叫道:“滚出去!”

  “不,我不会的。”谢灵欢紧紧地把他搂入怀里,声音越发低哑。“清儿你别怕,孤与你共情。”

  从谢灵欢体内蒸腾出无尽的雾气,一丝一缕的冥气都化作青烟雾霭,瞬息间便包裹住两个人。在雾气蒸腾里,谢灵欢亲吻花清澪的鬓边额角,语声喃喃。“清儿,你受过的苦,我如今都知晓了。我陪你。”

  啪嗒一声,从花清澪眼底坠落一滴红色的泪。

  魔是无泪的。

  他的泪,是血。

  **

  谢灵欢抱着花清澪在屋内翻滚不休,连绵的青色雾霭中花清澪意识一时清醒一时迷糊,只听见耳边潺潺流水声。

  “冷……景渊,我冷。”

  谢灵欢从指尖迸出灵息,输入花清澪魂体。刚试探性地进入识海,他整个人却被花清澪粗暴地推开。

  “滚!滚开!你们、你们都滚开!”花清澪脸色煞白,双眼惊惧地睁到极大,唇瓣不断地轻抖。推开谢灵欢后,他明显再次深陷于梦魇。

  谢灵欢就在他面前,他却像是视而不见,玉雕般的修长手指在空中乱抓,又仿佛在与什么看不见的凶兽搏斗。

  “清儿,”谢灵欢抬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指。两个人一样的凉。“你又在做梦了。”

  “不!我没有杀你们!你们的死,是意外!”花清澪怔怔地哭起来,两行红泪蜿蜒沿着白玉脸颊流下。“是道争,都是道争的错。”

  “是,都怪道争。”谢灵欢顺着他的话,猜测他是见到了那些全族覆灭的上古神族后裔,便轻声细语地哄他道:“那些上古王族的死,与清儿你无关。你也不想的。”

  大概是最后那句话触动了花清澪,他倏地掉过脸,直勾勾地盯着谢灵欢看,像是根本不认得他。青烟在两人之间微微晃动,他拨开雾气,又迅疾被眼底的红色遮盖了理智。

  有梳着高髻的女子著一身彩衣,驾驶云车而来,歌舞中暴雨滂沱。枭鸟探出细长的脖子,大笑着赶上那女子的云车。上古白玉宫外绵延着无数高冠博带的神族,他们或唇角含笑,或飘忽即逝。青灰色的雾掩埋了一切。

  天崩地坼,大势倾。冰川下阳光锋利如刀,陨落的神宫化作碎片,神族的羽翼纷纷扬扬地坠落。一片复一片,完美无瑕的脸上甚至还残留着临死前那刻的诧异。

  这个天地,再也没有上古神族了。

  “不!和我有关的。”花清澪眼神透过谢灵欢,依然直勾勾的,不过这次他却是在对着遥远时空中那批上古神族说话。“你们是神,我只是仙。我为什么要杀死你们?因为我嫉妒啊!是了,因为我嫉妒你们,哈哈哈哈哈——!”

  花清澪拍着手大笑。身子被谢灵欢紧紧地禁锢于双臂内,他却毫无所觉,兀自拍手大笑不止。“是了,因为我是个恶仙人呢!我是罪仙,十、恶、不、赦!”

  “清儿,你不是。”

  谢灵欢盯着这人血红的双眼,也同样一字一句地告诉他。“这天地没有任何人能定你的罪名。过往的崖涘神尊不能,现任的广和神尊不能,就连这天道,都不能!”

  “哈哈哈哈哈……”花清澪拍手大笑,笑到眼底又汩汩地流出两行血泪。“你是谁,你凭什么来安慰我?”

  毫无预兆地,花清澪的大笑声戛然而止,怒意乍现。他挣扎着扭动身子,突然厉声道:“你什么都不是!”

  谢灵欢按住他,不顾他拳打脚踢,直接一个甩袖,将这人暗中召唤来的本命法宝红罗伞也甩开。

  风声呼喝,花清澪耳内再次起了萧萧风雨。他看见了那年从碧落天纵身一跃,跳入轮回井后身子无限地下坠,似下坠,又似乎振衣起飞。他失去了骨与魂,在下坠途中被一团看不见的黑影扯碎,无数双眼睛灼灼地盯着他,黑暗里似乎有人在冷笑。

  【……你也有今日!】

  【义父……】

  【哈哈哈哈……】

  无数个嘈杂的声音,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谁都在笑他,谁都来害他!

  如今就连他的谢景渊,也伙同了旁人一道来笑他、来害他。不,景渊不是他的了。他死后,景渊瞧上了其他人。

  ……谁?

  景渊瞧上了谁?

  【是帝尊呢!义父,他瞧上了三十三天那位帝尊。所以他就快不要你了。】

  黑暗中的蛇再次抬起头,三角的扁平的脑袋,一双大如灯笼的血红双眼瞪着他,咧开嘴,嘶嘶地吐出信子。

  “我要杀了他!”花清澪凄厉地仰头嘶吼,雪白如脂的脖颈柔而美,如同一只濒死的仙鹤那般,浑身浴血,却哀哀地鸣叫不休。“我要……杀了三十三天那位帝尊!”

  谢灵欢蓦然瞪大眼,嘴角微抽,歇了好半天才不敢置信地反问道:“你说你要杀谁?”

  “帝尊!是帝尊抢走了你的心!”花清澪眼眸血红,下意识地抓住谢灵欢。他攥的太过用力,几乎把谢灵欢的手掐到见骨,血流出来,染红了谢灵欢里头的雪白蝉衣。

  “景渊,你、你不要跟他走!”花清澪却又哀凉了,声音渐渐地带了泣音。“这里好荒凉,你不要走。”

  谢灵欢张了张嘴,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击中心神,遮面术到底还是失效了。青烟雾霭里,他现出了与三十三天广和神尊一模一样的脸,声音也变了。

  “清儿,你刚才说什么?”

  依然是少年郎的声音,却如同蜂蜜沿着这世上最华美的锦缎严丝合缝儿地渗进去,每一寸肌理里头,都染着无上奢华。

  这声音,花清澪曾经听过的。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有这样华美到近似奢侈的美妙喉嗓,只有一个人,只有……三十三天那个人。

  “是你!你果然要来与我争景渊是不是?”花清澪猛然低下头,大力推搡着眼前的少年。“我不许你带他走!”

  谢灵欢失去了对法术的控制,心慌意乱,一时没有防备,居然被花清澪占据了上风,仰面直挺挺地倒在青砖地上。幞头摔落,墨发下那张脸绝美奢华。

  花清澪猱身而上,两腿分立骑在谢灵欢腰间,双眼充血。他恨恨地盯着那张脸,蓦然五指并爪,玉雕般的指尖去抓谢灵欢面皮。“是你!就是你要夺去我的景渊!”

  谢灵欢张着眼,左右扭动避开他的指甲,一边仍在徒劳地解释。“清儿,你再仔细看看,我到底是谁?”

  玉雕般的指尖悬悬地停在谢灵欢眼皮子底下。

  花清澪微微歪着脑袋,嗤地笑了一声,潋滟桃花眼微动,白玉般皎皎的脸上仍挂着两行蜿蜒血泪。“……你生的这样绝色无双,我又怎么能认错你?”

  花清澪说着又痴痴地笑起来。“是啊,你才是天上地下,最好看的那个!你是凤凰儿,天生五色辉煌,是这个天地间绝无仅有的神尊。”

  “不,我不是他。”谢灵欢喉间滚了滚,扬起脸,苦涩地一笑。“清儿,我是你的景渊啊!”

  “你撒谎!”

  花清澪愤怒地扇了他一个耳光。耳光异常响亮!他眼睁睁见到谢灵欢被打得头偏了偏,雪色肌肤印入掌印,反倒更添了种凌虐的美。

  他却又自己疑惑起来。

  花清澪骑在谢灵欢身上,低下头,双手捧起谢灵欢的脑袋,左看右看。从眉眼到发丝,一丁点一丁点地仔细看。俯身更凑近了些,轻轻地嗅谢灵欢的气味。“……好熟悉。可是,魇魔说你是神呢!”

  魇魔居住在血渊与魔狱入口相连处,惯爱以众生欲念恐惧为食。据说,魇魔最爱吃的情绪是嫉妒。嫉妒心越强烈,魇魔便越欣喜。有时为了得到新鲜的灵食,魇魔不惜化作美少年或美女子去诱.惑那人的情人。

  每次那人见到情人时,便能同时见到魇魔所化作的美人与情人交体相缠,画面不堪入目。嫉妒损伤了神智,到那时,那人便会成为魇魔的血食,被魇魔吞噬,与魇魔化作一体。

  眼下花清澪显然已经分不清谢灵欢与三十三天的广和神尊,两张脸交替在他眼前闪回,每个碎片里,都有魇魔所化的毒蛇在嘶嘶低语。

  【是他抢了你的景渊。】

  【他们在一起呢!】

  【你的景渊……他不要你了。】

  花清澪眼神里的光一时浓烈一时又黯淡下去,血色瞳仁内隐隐然再次流出血泪。成串地往下坠。

  啪嗒!

  血泪滴落在谢灵欢真正的脸。

  谢灵欢只得强忍疼痛,先努力安抚住花清澪。他苦笑道:“清儿,这件事我回头与你解释。但我真的是景渊,青鸾鸟,你还记得吗?”

  花清澪痴痴地捧着他的脸,连他说话时双唇一翕一张都看得格外认真。玉雕般的指尖轻轻抚过他双眉,又沿着他一波三折的丹凤眼划线。

  “不……这双眼睛,是凤凰儿的眼。我在三十三天见过的。”

  谢灵欢低低地笑起来。“我是青鸾,青鸾……原本也是凤凰儿呢。”

  花清澪眼神动了动。

  趁着这人发痴,谢灵欢猛地双腿一夹,夹住花清澪腰身,轻巧地带着他翻了个身,反过来压住花清澪。

  花清澪眼下容貌其实十分可怖,但谢灵欢却温柔地看着他,目光不闪不避。“清儿,有许多事,我从前没来得及与你说。现在我慢慢地告诉你好不好?”

  谢灵欢指尖轻弹,从虚空中凭空诞生出一支血娑婆。他捏住这枝花朵繁复如赤色血珠的娑婆沙华,低低地笑了。“我是青鸾,生来便与三十三天那位帝尊模样儿一般无二,就连这娑婆沙华,我也有。只是他拿的是雪白无瑕的神宫之花,而我却永远只能走在黑暗里,握着这血娑婆。”

  “清儿,我是暗渊里的神。我真正的名字……是渊。”

  “我是这天地间所择中的牢笼。渊狱以我命名,我囚过许多的神,也囚过你。”

  “你会惧我吗?”

第49章 折枝词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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