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相思蛊四

  花清澪顺着他视线也看见了,咦了一声,慢慢地直起脊背,苍白手指藏在宽袖下痉挛片刻。他勾唇笑了。“在这幽冥地狱,居然也有人恋慕着朝戈。”

  “朝戈是妖族,又染了血渊魔气。”谢灵欢顿了顿又道:“那个恋慕着他的,必定也不是凡人。”

  花清澪眯眼想了会儿,笑容浅淡。“可万年前他叛我时,说他遇见了一个凡间女子。凡人寿命只有区区几十年,所以他许不得她,回到碧落天后,却又放不下她。于是他恨极情道,也恨修极情道的我。”

  谢灵欢仔细打量他神色,小心地道:“哥哥,你想去见一见这个女子吗?”

  不出所料,花清澪摇头嗤笑。“我见她作甚!真要见,也当去见朝戈。”

  谢灵欢抬手,从指尖射.出一道雪白细线,铎地一声,钉住那盏挂于最高处的血焰风灯。他抽动手指间细线,瞬息间提灯在手,转头对花清澪道:“妖族转生不定走我幽冥,况且朝戈万年前便不知所踪,时光渺渺,倘若当真去寻,也须费些功夫。倒不如直接去找这女子!”

  “她知道朝戈下落?”

  谢灵欢呲牙笑了一声。“她不知道。但她心头连着朝戈的这根恋慕的因缘线,能替我寻到朝戈下落。”

  花清澪垂下眼,视线落在被谢灵欢提在手里的那盏灯,默了默。“倘若她不愿呢?”

  谢灵欢笑得眉眼弯弯。“焰火颜色这般赤红,实属罕见。她对朝戈的恋慕怕是孤建立渊狱三千年来,最浓烈的一段。痴缠既浓,因缘线便格外地粗壮。哪怕她不愿意泄露,只须见到她,我们便能窥见那段因缘。”

  花清澪挑眉,似乎不解。

  谢灵欢便解释给他听。“因缘线连着恋慕者与被恋慕者两头,分别系在生死幽冥岸。被亡者恋慕者,或是额心,或是腕骨、脚踝处,必定有因缘线绕着。倘若当真是两情相悦者,因缘线便会系在生者心口处。”

  花清澪轻声嗤笑。“朝戈元身是血蜘蛛,怕是没有心的。”

  “妖族必定有一颗妖心。”谢灵欢也眯着眼笑了。“这颗妖心,便是他的妖丹。”

  花清澪倏地撩起眼皮望他。

  谢灵欢歪着点脑袋,笑容里透出孩子气的薄凉。“说不定运气好,只须见到这个女子,就能顺着因缘线……剥了他的那颗妖心。”

  幽冥地狱内无日月,只有浩荡的风声,卷动黄泉瀑布,皮肤上遍布潮湿。

  花清澪静默许久,扬起脸,就连披在身后的墨色长发也是湿漉漉的。“啊,剥了他的妖心。”

  谢灵欢提灯走近他,语气带有一种孩子气的残忍。“是呢!所有负了你的,我都不能原谅。”

  花清澪转眼,怔怔地望着与他并肩而立的这个人。

  谢灵欢站在黄泉瀑布下,提着灯,周遭是仿佛永远也散不尽的青烟雾霭。眼前这幕再次与万年前的梦重叠,那时在碧落天,他的确梦见这人手里提着一盏灯。

  灯焰毕剥燃烧。白纸黑字的灯笼,没有灯芯,那股血色赤焰却像是永远也燃不尽。

  “呵,恋慕。”花清澪垂下眼,凉凉地笑了一声。

  “走吧,哥哥!”谢灵欢歪过脑袋,冲他笑得无邪。

  血娑婆花船停泊于他们身后,穿过花海,便是门前挂着浩荡血浊黄泉水的幽冥王殿。沿着两侧青烟中朦胧数根白玉柱,花清澪与谢灵欢并肩走着。他们走过的地方不知何时都铺满了黑色曼陀罗花,曼陀罗没有花蕊,吊钟般垂下,总透着股阴冷意味。

  花清澪在走到王殿门前时,到底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哥哥可是近乡情怯?”谢灵欢挑眉一笑。

  花清澪啐了一口,又愁道:“这盏灯竟然能引动曼陀罗花,怕那女子……”

  “怕她如何?”谢灵欢失笑,大力拥他入怀,那盏灯便轻轻地撞在他胸前。“你看,打瞌睡都有人主动送枕头。想必是哥哥的冤屈,就快到了结日。哥哥该高兴才是!”

  “……嗯,高兴。”

  花清澪把所有话语咽回去,垂下眼,倚在谢灵欢怀里,无声无息地勾唇。两片唇瓣是笑着的,可是那双低垂的桃花眼却遍布悲凉意。

  就算了结了,又能如何?

  他就算诛了朝戈、戮了朝云,又能如何呢?

  逝去的万载光阴再不能回头。

  “哥哥,”谢灵欢却轻笑着转脸对他道:“我久不回王殿,怕是会有些事务要处理。你若是觉得烦扰,可先去后殿休憩。”

  花清澪内心冷笑一声,话语却格外温和。“好。”

  “后殿寝宫。”

  花清澪倏地停下脚步。耳侧长发被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拨开,谢灵欢凑到他耳边,轻轻地笑了一声。“对,就是哥哥你想的那种……寝宫。”

  **

  一炷香后,花清澪跪坐于风帘后,隔着山水屏风,十几个乐伎正在奏乐。两尾鲛人梳着留仙堕发髻,卷起风帘钩,让乐曲将尽时的飞花飘入帘后。

  鲛人身披薄纱,抬起玉雪般的人臂时,不经意地从腋下露出银雪色的坚硬鳞片。若仔细看,腰下也不是双腿,而是裹着银雪色细鳞的鱼尾,鱼尾从中分开,仿作人的模样,分别侍立于花清澪左右。

  “主母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花清澪被迫换上了繁复的玄色大服,头顶翼善冠,两条薄如蝉翼的雪色飘带缀于肩头,叮咚坠着金铃响。他将苍白手指从宽大的衣袖下探出,握住了案几前的一盏八角鎏金杯。“说了许多次,我不是什么主母。”

  两个鲛人迟疑地交换了下眼神,左边那个便柔美地拍打鱼尾笑了。“可是主人说,你们即将成婚,您便是我们的主母了。”

  花清澪捏紧金杯,目光垂落于杯底微晃的澧泉酒。酒液表面倒影出他规规矩矩的模样,翼善冠下面皮雪白,入鬓长眉紧紧地蹙着,一双桃花眼也难得严正。

  “那是他戏耍之语。”

  两个鲛人再次交换了下眼神,右边那个便抬手扶住他肩头,身子也倚过来,声音柔美宛若在曼声清歌。“主母何须计较这些虚名?毕竟就连这座寝宫,都是按照主母喜好布置的,我等水族无不以能侍奉主母为荣。”

  鲛人体内的水息确实能安抚花清澪缺了七情的魂魄。他闭眼深呼吸了一口气,鼻端便充斥着潮湿水气,比万年前的银河水更浓郁些。

  带着略浓重的海腥气。

  鲛人的手指也如同海藻般湿漉漉,贴着他薄透的玄色云纱,渗入肌肤纹理。

  “你们当真是他从幻海捉来的?”

  鲛人手指轻轻抚摩他肩胛骨,头脸轻蹭,低声道:“幻海如今颇不太平,我等都是自家寻到渊主,来求个庇护之所。”

  “哦?”花清澪眼眸微转,看向那个胸前垒着女子之物的鲛人。“幻海出事了?”

  “幻海再不是从前的幻海了。”左边那尾鲛人也拍打着空气游过来,替花清澪斟满酒,澧泉酒液淅淅沥沥地倒入八角鎏金杯。“我等水族因天生妖灵,能为凡人带来无尽珠宝,凡人皆以捕食我等为乐。”

  花清澪蹙眉。“凡人的网,怎能捕到你们?”

  “他们如今不必用网,只须拦堤筑坝,将上头活水源头都拦住了。幻海断了水源,日渐干涸,就连深海族的都呼吸困难。”

  花清澪不信。“凡人如何能截得住幻海的水?”

  “当然不止是凡人。”鲛人提壶倒酒,柔荑般的手端起八角鎏金杯递到花清澪唇边,美艳的脸上满是哀伤。“幻海时间流速与琳琅界不同,于我等而言,约莫是千年前,突然有无数妖灵闯界。水玖仙子被迫离开幻海,寻访琳琅界众妖,起初我们是希望能和谈。”

  “然后呢?”

  “琳琅界妖族大量与幻海水族和婚,婚后孕育出的子女或留居幻海,或归于陆地,也有许多流落于琳琅界。”

  花清澪饮了口澧泉酒,身子舒适地微微往后靠去,陷入宽边高背金椅内。“如此,听起来不是很安稳?”

  “然后他们叛了!”最初侍立于右边的鲛人咬牙,愤愤地不齿道:“琳琅界的妖族率领着他们的子孙,大批抢夺幻海灵气。深海水宫内被掀的乱七八糟,血与污浊弄脏了幻海水,我们移居的浅滩处与凡人渔村相邻。”

  “哦,于是凡人也以你们为珍奇,布下大量渔网堤坝,试图售卖尔等换取钱财?”

  “还不止这些!凡人竟比琳琅界妖族更贪婪,不仅捉住我等幼胎婴儿索取大量珠宝,更觊觎我等美貌。因听闻鲛人泪能成珍珠,凡人属国派遣大批军队来讨伐,围堤筑坝,迫我等不得不上岸。”

  这些故事,于惯来居于高位的花清澪而言是陌生的。他执掌生杀多年,即便后来遭了陷害,躲在地府内隐姓埋名做鬼差,也没受到这般琐碎的折辱。他垂下眼,刚咽下去的澧泉酒遍布魂灵识海,有醒觉神识的功效。

  那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垂着,令人无法窥探神情。

  两个鲛人对视了一眼,惶惑地告罪。“是我等不守规矩,让主母忧心了。”

  花清澪摆摆手,沉默片刻后才道:“与尔等无干。”

  他只是诧异谢灵欢竟有这样的好心肠,将幻海水族收留在他的王殿内。除了这群侍奉他日常起居的鲛人外,想必还有其他的幻海水妖。

  “你们一共往琳琅界逃来了多少?”

  鲛人们略有些迟疑。“与琳琅界妖族开战后,幻海水族死伤颇多,又被凡人捕捞了数百,眼下……约莫只有我们十几个逃到了主人庇护之下。”

  “逃来渊狱的,都是鲛人?”

  “回主母,是。”

  “剩下的水族呢?”

  “不知。大半都还在各处浅滩,也有退守于别处的。我们鲛人族不擅战事,因此都逃了。”

  话语一时寂寂。风帘外的乐曲声也渐止,无数片雪白的花瓣打着旋儿飞入簾席内。花清澪又饮尽了一杯澧泉酒,缓缓跪坐起身,玄色衣衫窸窸窣窣,肩头两条雪白飘带坠着的黄金铃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花清澪走到帘子外,负手而立。

  两个鲛人惶恐地跟随在他身后,语声带怯。“主母可有甚想看的消遣?我鲛人族只是不擅战事,却会舞乐,也能清歌。”

  鲛人族的歌喉久负盛名,远不止幻海内知晓,就连昔日花清澪高居于三十二重天时,也曾听说过的。

  他回过头,微笑道:“你们是怕,我嫌弃你们无用?”

  “主母,”两个鲛人跪下了,胸前垒着丰满的女子之物,体态柔美。“渊主大人收留我们时,曾特地交代,若是不能伺候得主母欢喜,便要驱逐我等出渊。”

  地府九泉之下,竟然也有妖族渴求长留。

  花清澪垂眸静默了片刻。“我不爱听曲,今日也不想看扇舞。”

  两个鲛人惶恐不安。在被打发到寝宫来时,渊主大人曾特地交代过,说这位主母最爱歌舞,他们一族人倾巢而出,演绎了幻海中最有名的曲目《吴钩雪》,却被主母说不爱。

  渊主大人怕是会怒极。

  “听闻幻海有空花,”花清澪却闲闲地续了下去。“又听闻幻海中的水玖仙,能一步一幻花。”

  鲛人不知他为何问起这个,小心翼翼地答道:“是。可惜水玖仙自从来到琳琅界后久不知所踪,我等无处寻得,纵是寻得了,她身份尊贵,我等鲛人族皆得唤她一声姑姑,怕是不能命她与主母歌舞取乐。”

  “我要拿她取乐作甚?”花清澪失笑,顿了顿又道:“我是想与她验证一件事。”

  元灵为花的仙尊,寻遍了琳琅界也只剩下他一个。昔日座下朝风元身倒也是花,但修为不及他多矣,况且朝风早已失了元阳,朝风的花蜜怕是无用。他须寻个元灵为花、修为达仙境、且又尚未失去元阳的,问一声,是否有人可盗取他们的花蜜,然后拿去设局做手脚。

  水玖仙是女子身,但水玖仙已经是他目前能寻到的最后人选。或许元阴与元阳也有相似处。

  “罢了,”花清澪又叹了口气。“待见到她时,且再问她一声吧!”

  他始终对于鱼妖朝云体内残留的花蜜耿耿于怀。线索一节节推敲,他在道梦里见到谢灵欢是天地布局,寿宴花丛内血蜘蛛朝戈献于他的那杯娑婆酿有毒,朝风与朝戈联手叛他,在他神魂内种下相思蛊。最后那盏灯引着失了魂的他,奔赴瑶池,瑶池底,鱼妖朝云在等着他,诱他合欢。

  这一切都容易理顺。只有鱼妖朝云那头,说曾在三十二重天见过谢灵欢,又说有神谕诅咒他与谢灵欢,还有朝云体内的花蜜,为何竟连他都能错认?

  除了异香可疑外,那花蜜几可乱真,与他元灵的无根花花蜜确实极度相似。

  有关于鱼妖朝云的一切,依然疑团丛生。

  帘子外格窗透出冻玉一般的青光,如软糯的少年,执画笔,一笔一划地描摹谢灵欢青苍色发丝。

  花清澪被这个想法惊住,手指微蜷,然后他果然听见鲛人们跪拜的柔美声音。

  “婢子们拜见大人!”

  谢灵欢只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衣衫风动,十二冠玉旒轻响。

  花清澪扭头回望,就见谢灵欢也穿了肃穆的大服,十二冠玉旒下面目叫法术遮挡,眉目笼在云雾后头。

  “哥哥,”谢灵欢望见他回头就忍不住笑了。“那女子找着了,我这就带你去寻她。”

  花清澪负着手,扬起脸,不置可否。

  “那女子名唤云曼,万年前,她原本在下界修习。却被朝戈误会了!”

  谢灵欢走到花清澪身侧,左手在背后摆了摆,示意鲛人族退出去。待人都散尽后,他这才附耳轻声道:“那女子是昆仑道素女。”

  花清澪瞳仁瞬间微缩。

  素女,或称玉女,出自下界昆仑道,修者皆为女子身。最初是由上古神族所创,在洪荒年间曾有昆仑道女神希下雪山,入世嫁与帝王,开立了浩荡南夏王朝。希陨落后,化作星砂重归于上界星海,自此昆仑道素女便有了条不成文的规定,要么立誓绝不下雪山,一旦下山,便须为凡间帝王创立盛世。

  “……朝戈竟然遇见了昆仑道素女?”花清澪眼眸垂下,手指剧烈痉挛。“他可知,素女亦从不与妖族联姻。”

  “怕是不知晓!”谢灵欢笑了一声。“这俩人也有意思,互相瞒着。那女子不晓得朝戈是碧落天第三十二重的妖修,朝戈也不知那女子所修是昆仑道。”

  花清澪沉默片刻,也凉薄地笑了。“是呵,世间诸多委屈心酸,不过是你瞒着我、我亦骗了你。”

  花清澪明显意有所指,谢灵欢却像是压根没听出他话里有话,只隔着十二冠玉旒来吻他。“哥哥,我带你去见那女子。”

  “……唔。”

  “云曼如今深陷幽冥第八殿,上不得见到地府黄泉,下亦不至于堕血渊为魔物。但是她所制的灯,却已经隐隐然有了仙灵归位的迹象。”

  花清澪将他推开了些,待气息喘匀了,双手拢住玄色薄纱衣领,蹙眉问他:“难道说在你这幽冥地界,她也能成仙不成?”

  谢灵欢笑道:“哥哥有所不知,我这幽冥内统摄妖魔,即便是上古神族到了我这地界,也须受我辖制。但本王只管着不让他们轻易离开,定了罪的,也须受尽责罚。不过,若是他们在刑罚监禁中偶尔明悟,得了修为,那也是他们自家本事。我却也不管的!”

  “如此说来,”花清澪沉吟道:“这个叫云曼的女子,竟当真是要成道了?”

  “嗯。”谢灵欢搂住他细腰,凑近了嬉笑道:“所以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寻她!”

  “也好。”

第64章 相思蛊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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