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司命树三

  人间。

  绍元九年,北俱芦洲洛阳城青庐内,东边厢房的门虚掩着,门前却静悄悄的,只听见里头传来水花泼洒声。

  随即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血蛛卵能裂骨、惑神智,情丝纠葛不休。我叫他们祸害成这样,你反倒允了妖族幽冥第八殿,让他们得以休养生息。这桩事儿无论景渊你怎样解释,我都不能接受。”

  七月十四中元节,火气在下,骄阳在上,人如在蒸笼之中,气极脏,也就称“龌龊热”。阳光透过窗棂打进来,透出一股子暑气。

  花清澪整个人泡在船型木桶内,长手长脚搭在外头,皮肤雪脂般皎皎,一头墨色长发湿漉漉的,沾了许多水雾。浴桶内生长出半透明的无根花花瓣,片片地打着飞旋儿,裹住他要害处。

  “呵,”花清澪扬起尖尖下颌,勾唇轻笑。“所以我要罚你。”

  谢灵欢掇了个小杌子,支着头,眼巴巴地坐在浴桶前望着他。“能看不能动,哥哥是想把我熬废掉吗?”

  “你会吗?”花清澪不答反问,桃花眼底似有隐隐笑意,又似乎只是被热气熏了眼。

  谢灵欢痴痴地趴在桶边,涎着脸笑了声,手指拨动桶内被热水泡成半透明胶质的无根花。花瓣在他指间游鱼般活了,借着花瓣遮挡,少年郎修长手指悄悄地奔袭入花清澪腰后。

  “哎呀!”花清澪受惊,失声叫道:“光天化日,你怎地这样不知检点!”

  “与哥哥戏水,还要捡点作甚?”谢灵欢不屑地挑眉。“要不是……”

  他还没来得及多调笑几句,突然脸色一变。飞快地从地上抄起散落的衣裳,兜头扔给花清澪。“有人来了!”

  艳丽的朱红色纻罗纱衣罩住了花清澪,刚巧挡在他眼睛上。花清澪不耐烦地抬手拿下,随即一怔,耳朵动了动。

  他也听见了马蹄声。

  至少有二十骑停在这所宅院前,随后传来门环响动声,有人在拍门。

  “不是说这所宅院赁不出去,早被附近传为凶宅了吗?”花清澪一边迈动两条雪白长腿跨出浴桶,一边蹙眉问道。

  “凶宅一般没人进。”谢灵欢笑了声。“来了凶宅,还敢拍门喊主家的,都不是一般人。”

  “什么意思?”

  花清澪随意地披着朱红色纻罗纱衣,两边对襟大敞,皎皎似雪的肌肤上水珠犹存。他抬头勾下架子上挂着的玄青色紗笼裤,顿了顿,皱眉不悦道:“都晓得有人来,你不去把他们打发了,专盯着我看做什么?”

  谢灵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腰下,嘿嘿地笑了两声。“要打发他们容易的很,要偷窥哥哥,那可真是千载难逢!”

  “你这叫偷窥?”花清澪翻了个白眼。

  谢灵欢眼下模样仍是那个江南景家的少东家,十六七岁,剑眉星目。可惜这对眼珠子亮得惊人,恨不能钩入他肉里,哪儿有半分“偷窥”的谦谦君子模样!

  “快去把他们打发了!”花清澪把紗笼裤挂在臂弯,顺势踢了谢灵欢一脚。

  谢灵欢哎哟了一声,苦着脸,拖长了软糯尾音道:“走不动。”

  “嗯?”花清澪挑眉。

  “哥哥这副模样,要是我还能站的起来,那就、那就真是个禽兽都不如了!”

  花清澪目光下瞥,落在谢灵欢鼓囊囊的地方,呵地笑了一声,桃花眼中满是促狭。“该!”

  “唔……”谢灵欢假意捂住鼻子,表情越发愁苦。“连鼻血都要流下来了。”

  “你就慢慢地演!”

  花清澪冷笑着背过身,快速把纱笼裤套好,耳边已经响起了人语声。有人径直穿庭过院,一路奔东厢房来了。

  刷刷!花清澪两根手指刚把朱红色纻罗纱衣系好腰带,外头脚步声已经到了窗根子底下,一股属于凡人的阳气味飘来。

  当着凡人,以花清澪的尴尬身份,不便于当众施展法术。他便迁怒于谢灵欢。

  “景渊你也不管管!”

  “管什么?”谢灵欢大剌剌地笑了一声。“不该看的,本王当然不会让他们看见。至于来的人么,总要见上这一面的。”

  花清澪蹙眉。

  有人推开了东厢房的门,一个戴盔甲的兵士脑袋探进来。“陛下,这里也没有人。”

  院子里响起一个少年人失望的声音。“哦,是吗?”

  花清澪挑眉,谢灵欢搂住他附耳低低地笑了一声。“他们看不见我们的。”

  花清澪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怪不得这厮先前不慌不忙,只顾着与他戏水,连他衣裳没穿好都不急,敢情早就施了障眼法。

  “嘘!”谢灵欢却以手指抵在他唇边,惫懒一笑。“来的是熟人。”

  花清澪没好气地推开他,走到窗边,从半支开的小轩窗外,庭院内风景一览无余。少年天子坐在明黄色伞障下,坐姿大马金刀,眉目却低垂着,满带忧伤。

  “九年前,为了掩护朕逃走,江南景家叫那宁王的兵马屠戮殆尽,就连方管家都……”少年天子默了三息,又叹了口气。“青苑是昔日景家住过的地方,朕只是想着,或许还有漏下的人。”

  顿了顿,仍旧不甘心地补了一句。“哪怕只是个烧火的老苍头也好!”

  “陛下,”旁边一个雪白脸皮的宦官俯身,扯着尖细嗓音劝道:“来此处不过触景伤情。依老奴的意思,烧些纸钱、祭拜一番,也算是全了这家商户昔日的从龙恩义。”

  “景家上下足有三百余人,又有店铺伙计数十,一并死于宁王刀兵之下。”少年天子怒目抬眉。“今日只换来一顿纸钱水酒!”

  “宁王确实该杀。”那宦官继续扯着尖细嗓子劝说。“可惜那厮死的便宜,一把火,连府邸都早夷为平地。眼下却是连鞭尸都不能够!”

  “白便宜了他!”少年天子咬着牙,一脸怒容。

  花清澪咦了一声,仔细端详那少年天子的眉目五官,转脸对谢灵欢疑惑道:“这是阿聪?”

  “嗯,明宗帝太子朱聪懿。”谢灵欢咧开嘴角,星子眼里藏着狡黠的笑意。“可不是个熟人么!”

  风吹树声哗哗乱响成一片,蝉在枝头叫的声嘶力竭。庭院内坐着的少年天子朱聪懿似乎也失去了耐心,抬手让后头的小内侍停止打扇,皱眉道:“再寻一次,彻查!”

  “是!”

  一个龙虎贲模样的将领立即跪下应了,随后利落地起身,带动兵士继续搜寻这座在凡人眼里荒废了的宅子。

  “陛下,”那宦官又扯着尖细嗓子劝。“天色将暮,您出宫的时候儿也不早了。”

  朱聪懿皱眉。

  那宦官凑近了压低嗓音道:“老奴听说,这间宅子凶的很!”

  “放肆!”朱聪懿勃然大怒,站起身高声道:“朕在这里住过,方管家护着朕从这里逃出的洛阳,谁敢满嘴胡嚼,凶宅?何凶之有?”

  天子一发怒,庭院内所有人都跪下了。黑压压的人影子,凸显出明黄色罗伞在日光下格外醒目。

  花清澪顺着那折射出日头的明黄色罗伞往上,瞥了眼天色。薄而透的红霞在西边铺成了纱幔,确实暮色将近。他与谢灵欢闲来无事,避开幽冥改建繁杂事,到北俱芦洲追查七具凶尸的下落,结果却一番戏水闹到这个辰光。

  花清澪脸皮子略有点烫。“夜色将至,景渊,咱们也差不多出发了吧?”

  与普通的鬼魅不同,凶尸都爱在黄昏与夜色交界时分出没,趁着晚饭时凡间屋舍炊烟袅袅,蹿入寻常百姓家里作祸。

  他以为谢灵欢一直在等时辰。

  结果谢灵欢搂住他,笑嘻嘻地道:“好容易见着了阿聪,哥哥你就不与他亲自道个别?”

  花清澪满脸莫名。“我为何要与他道别?”

  那个“他”字,咬的音调古怪,隐隐透出股讥讽意。

  谢灵欢探手把窗棂子拨弄出声响,风吹纸片,立刻惊动了庭院里的人。

  “谁?”朱聪懿闻声望来。

  风吹动窗棂子,嘎吱嘎吱。地上跪着的人顿时毛骨悚然,那个老宦官脸尤其白,抖着尖细嗓子劝道:“陛、陛下,这宅子怕是又要闹鬼了!”

  “胡说!”

  朱聪懿大怒,也不管后头的人,急匆匆赶到东厢房,竟然亲自推门进屋查看。身后大群人忙全部跟上。

  “陛下!”

  “陛下使不得!”

  兵士们也纷纷围拥过来。

  花清澪越发没好气地乜了谢灵欢一眼,谢灵欢却笑着道:“没事儿,就是要引他进来。”

  朱聪懿推门进来时,小轩窗大开,屋里头有个一人半长的船型浴桶,浴桶里水波仍在轻微漾动不休。似有若无的袅袅花香味传入鼻端,带着些许清泠水息。

  “陛下,陛下……这宅子,果然又闹鬼了!”老宦官连滚带爬地扑上来,壮着胆子跪在朱聪懿脚边,抱住他靴子不放。“陛下,咱、咱回宫吧!”

  朱聪懿茫然地盯着浴桶内的水。这其实已算不得是浴桶,更像是一条船型的浴盆。他不仅没走,反倒蹲身,亲手撩起一掬清水。水汪在他掌心内,倒影出他年轻的脸。

  “……花哥哥。”

  朱聪懿声音如梦似幻,带着连他自己都没能察觉到的灼热。

  老宦官脸色愈发白,嘴皮子哆嗦了半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显然是被吓着了,以为连这位少年天子都被鬼魅蛊惑,中了邪。

  “花哥哥,你在哪?”朱聪懿突然站起来,环顾四周,大声地喊道:“是你回来了对不对?”

  空荡荡的屋子内没有人应他。

  “朕不怕!朕不怕你们!”朱聪懿眼圈渐红,嗓子里也多了哽咽。“不须怕朕派人来捉了你们。朕、朕……很想你们。”

  花清澪眉头越蹙越紧,不悦地轻声斥道:“你引他来此,就是为了这样?”

  谢灵欢挑眉。“哥哥你怎么不问,他身为一个凡人,我又抹除了他的记忆,为何他仍能记得你?嗯?”

  花清澪满脸莫名。

  “好教哥哥知晓,”谢灵欢附耳恶劣地吹了口气,低低地笑道:“上次从巫山回来,我将鱼妖朝云的魂魄安置在了他的皇宫。鱼妖魂魄与凡间帝王气息混杂,记忆也会绞缠不清。”

  “你为何要这样做?”花清澪气噎。“妖与人混杂,彼此记忆都是搅和在一处的,你这、这是要作甚?”

  “鱼妖朝云魂魄已经沉睡,妖灵非死非生。”谢灵欢答的十分无赖。“眼下七具凶尸的下落,以及哥哥你最后那七块残骨,无奈只能着落在他身上了。”

  “无奈?只能?”花清澪咬牙冷笑,赤足踩在雕花青砖地面,墨色长发湿漉漉地垂于脚踝,逼近到他面前。“你都算计好的是不是?”

  这压根不是哄他出来时说的,只是在幽冥王殿改建时顺道来人间散心。这分明就是特地来找小皇帝朱聪懿的麻烦!

  谢灵欢看了心痒痒,抄手入怀,唇贴着唇啵了一口。“嘘!回头就给你解气。”

  顿了顿,指腹轻柔地碾过这人微红的桃花眼尾,宠溺地低声一笑。“待找齐了哥哥你的七块残骨,随你怎么骂。现在咱们且先见他一见!”

  花清澪又气,又茫然,睁大了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

  谢灵欢在他艳美唇瓣又轻啄了一口。抬手,轻松地撕开障眼帷幕。两个人相拥着突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朱聪懿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瞳仁扩大,惊道:“尔等何人?不对,你是景家的少东家!”

  谢灵欢只抹去了朱聪懿对花清澪的记忆,他自家这张脸,朱聪懿却还认得。他咧开嘴角,脑袋微歪,笑道:“小阿聪长大了。”

  “陛、陛下!”老宦官跌跌撞撞,双手扑过来抱住朱聪懿膝盖,抖着嗓子哭道:“咱快回宫吧!”

  小轩窗外暮色突然转深,暗下来的青苑东厢房内众人只见到两个虚虚浮着的人影,一个穿白衣,另一个着红裳,都是少年人模样,但是眉目五官间却笼着不祥的黑气。盯着这两人细看,就连身后都没有影子。

  老宦官想起这间宅院闹鬼的传闻,再扑在雕花青砖地上仔细辨认,确认这两个凭空冒出来的人没有影子后,顿时毛骨悚然。

  “陛下、陛下……”

  朱聪懿却奋力挣开了老宦官,跨前半步,睁大了眼一字一句道:“方管家说你死了。”

  “嗯,”谢灵欢大剌剌地顺着他话头往下编。“病死的。”

  “你说谎!”朱聪懿脸色惨白,肩头剧烈耸动,高声道:“方管家说你是在洛阳城外叫人杀死的。你从江南返回洛阳时,被宁王的人认出来,砍死在郊外荒草坡。你、你怎地会在青苑显灵?”

  “啊,这个,”谢灵欢没想到方汵居然给他安排了这么个详细而又惨烈的死法,只得囫囵吞地含糊过去。“有些细微处,只能与小阿聪一人说呢。你且附耳过来!”

  谢灵欢朝朱聪懿招招手。

  朱聪懿脸上露出迟疑神色。他脚边仍挂着个老宦官,举步维艰地往前又只挪了半步。

  谢灵欢唇边带着笑意,继续招手。被他搂住的花清澪却有点不耐烦了,身子挣了挣,扬起尖尖下颌,声音也清凌凌的,泛出些许寒意。“景渊!”

  听见花清澪的声音,朱聪懿瞳仁再次扩大,几乎是一瞬间就忘了自家的天子身份,猛地甩开脚边挂着的老宦官,大步冲到谢灵欢与花清澪身前。鼻尖对鼻尖的,相隔不足一掌距离。

  朱聪懿试探性地伸出手,在似有若无的黑雾里摸索了一下,手指探入雾气内,声音打着颤儿。“……花哥哥!”

  “啧,”谢灵欢没好气地撇了撇嘴,一手倏地按在朱聪懿头顶天灵盖,冷冷地嘲讽道:“果然相思余毒未尽!”

  “啊——!”

  朱聪懿发出一声极惨烈的叫声。

  可惜却已没有宦官或龙虎贲来救他了。谢灵欢捞他入结界内,立刻屏蔽了凡人耳目,只盯着朱聪懿眼睛,似是而非地问他。“你把他的七块残骨藏于何处?”

  朱聪懿眼眸中现出剧烈挣扎,嘴角一时抽搐,一时勾起三分冷笑,沉睡的鱼妖朝云魂魄与他自己的凡人记忆混杂在一处。谢灵欢封锁了的记忆像春芽般冒头,在长廊下那个撑着艳丽红罗伞的白衣绝色男子背对着他一步步渐行渐远。但仿佛又是在粼粼折射出天光碎影的瑶池水底,他一步步拖着鱼尾靠近那人,口中唤着义父。

  “你这样会伤他神智。”花清澪不赞同地皱眉道:“再者,从巫山下来时你都不曾从朝云问出残骨下落,眼下他只剩了幽魂几缕,怕是更不能说了。”

  “他会说的。”谢灵欢神秘一笑。顿了顿,到底与他多解释了几句。“昔日在巫山下一切匆忙,就算他那时说了,也不能判定他说的是不是真话。眼下你体内的血蛛卵已经祛了,他受蛊毒反噬,神魂完全受制于我。所以只要我问,他必定会说。”

  花清澪张了张嘴,转脸看去,朱聪懿果然痴呆呆地睁大了眼睛,嘴角露出诡异笑容。

  “义父……你的骨,在七座荒冢。我把它们分别藏在了北俱芦洲、南瞻部洲与东胜神州的四座海。”

  谢灵欢皱眉。“你还说漏了一处。”

  “没了,”朱聪懿吃吃地笑。“还有一座冢,是我自家的皇陵呢!”

  看来鱼妖朝云竟然彻底占据了朱聪懿的情丝,控住朱聪懿所思所想,哪怕这具肉身有三宫六院嫔妃,皇陵内却早早偷放了花清澪的一块残骨。

  花清澪不知说什么好,长长叹了口气。“这可真是,一团糟。”

  “嗯。”谢灵欢点头赞同。

  接着天灵盖这一抓,谢灵欢已经从朱聪懿记忆中抽取了完整的舆图位置,再留着这个少年帝王在结界内,就没多大用处了。谢灵欢挑眉,转身搂住花清澪飞快地穿窗而出,同步放开朱聪懿,顺势把人往门口方向一推一送。

  “啊——!”

  “陛下、陛下!”

  朱聪懿跌入浴桶内,明黄色常服皆湿,鬓发里涔涔的滚出冷汗。

  扑啦啦水花四溅。

  朱聪懿大手扑腾着挥开拉扶的侍卫宦官,仓惶地转头看向窗户。小轩窗大开,窗棂子边湿淋淋地挂着一长串细小的水珠。

  “快、快追!”朱聪懿扑到小轩窗前,气急败坏地伸手指向窗外怒吼道:“朕平日里养着你们都是吃白饭的?全都给我去追!”

  朱聪懿被谢灵欢摄入结界内的情形,外人一概不知,此刻见他发怒,众人皆面面相觑。龙虎贲将军缓缓地起身,试探地问道:“陛下让我等去追谁?”

  “方才那两个人!”朱聪懿拧眉怒道:“难道你们一个个的,都是瞎了不成?那两个,一个穿白衣的,一个穿红衣的!”

  “我等……”龙虎贲将军面现难色。“回陛下,我等方才并没见到有人。只见到一阵青色的雾气蒸腾,陛下突然昏厥,这……这从何追起?”

  “你们方才没瞧见?”朱聪懿白着脸,扯直了嗓子高声道:“其中那个穿白衫儿的,分明是江南景家的少东家!”

  “陛下,陛下啊!”老宦官抖着尖细的嗓子,膝行至他脚边,哭道:“江南景家的少东家早就死了!叫宁王的乱兵给活活砍死了!这、这尸首,如今还埋在荒草坡乱葬岗呢!陛下您这是……这怕是撞了邪啊!”

  “死了?”朱聪懿怔怔地立在窗边,举目四望,窗外的暮色早已深了,没有点烛火的地方尽皆黯淡无光。

  是了,江南景家早就没了。

  那个穿白衫儿的江南景家少东家没了,那个穿红衣的……穿红衣的俊美男子,是谁?

  朱聪懿眼底突然毫无预兆地落下泪来,凉凉地爬过眼角,成串地往下坠。但他并不知道,他只是闭了闭眼,随即张开嘴,哇地一声呕出血来。

  轰隆一声,如玉山倾颓。

  少年天子直挺挺地栽倒在青苑东厢房内,呕血斗升。耳边一片鬼哭狼嚎,众多侍卫宦官手忙脚乱地抬起他,慌张地奔出这座闹鬼的宅院,打马直奔皇宫。

  “啧!”花清澪其实一直没走远,就站在青灰色瓦片搭的墙檐,他极目远眺,直到那行人走的远了,才对旁边的谢灵欢埋怨道:“景渊你惯爱捉弄人!”

  “不好吗?”谢灵欢扣住他手指,笑嘻嘻地啄了一口他鬓角。“鱼妖生前害你,死后也不肯放过你的残骨,这样的祸害,依照孤的脾气,恨不能把他追回幽冥好好地磋磨他个万儿八千年。”

  “话虽如此,”花清澪垂下眼皮,到底叹了口气。“阿聪却只是个凡人。你这样捉弄他,害得他大病一场,何必呢?”

  谢灵欢眼眸微眯,笑了一声。“你越心疼他,我越不服。”

  花清澪一怔,掉头愣愣地望着他。“……我何时护着他了?”

  “哥哥你一口一声阿聪,阿聪阿聪!你就只心疼阿聪!”

  花清澪:……

  他真是没料到,这家伙连个凡人天子的醋都要吃。

  眼见着谢灵欢扁嘴,清俊眉眼里都是委屈,哪怕晓得他是在做戏,花清澪依然心头一软,放柔了声调,缓缓地劝他道:“并没有。谁都不及景渊。”

  谢灵欢眼眸瞬间亮了,却依旧扁着嘴,不依不饶地追问道:“当真谁都不及我?”

  “嗯,谁都不及你。”

  “是不及我哪点?”

  花清澪内心补了一句,谁都不及你小性儿!但他嘴里却淡定地道:“谁都不及景渊你啊……”

  “嗯?哪样?哪样哥哥你快说啊!”

  谢灵欢揪住花清澪的手,借势攀上他衣袖,扭着音调追问个不停。

  花清澪唇角微勾,垂下眼,淡淡地道:“不及你的,太多了。咱们且一路边行边说。”

  “好!我陪哥哥去寻骨,哥哥你得一路上慢慢儿地都说与我听。”

  “……好。”

  夜色渐浓,一袭白衣与一袭红裳的两个身影手牵着手,离开了青苑。在凡人肉眼见不到的地方,一递一声地说着情话,渐渐地,去的远了。

第71章 司命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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