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司命树五

  哗啦啦水声四溅。

  谢灵欢搂住花清澪泅水出来,双双探出脑袋,噗地吐出一口长气。

  “就是这里了!”

  谢灵欢带着花清澪游到岸边,脱了靴,倒出靴底的积水,笑道:“鱼妖那货虽然已经只剩下残魂半缕,却还记得给你我找不自在。皇陵是没错儿,可他刻意扰乱了那凡人天子朱聪懿的记忆,硬生生将这座地宫藏了起来。”

  花清澪皱眉坐在岸边碎石滩,望着谢灵欢大咧咧的模样,顿了顿才接话道:“地宫?”

  “啊,他把骨头藏在地宫里的棺材,却叫你我入那朱氏皇家墓穴,好一场折腾!”

  花清澪又皱眉道:“地宫在何处?”

  天色将暮。从碎石滩边望过去,只有光秃秃的石头,他们泅渡出来的地方溪流潺潺。

  “有水,就有人迹。”

  谢灵欢倒完了靴子里的水,又重新套在脚上,额头水渍湿漉漉的,染得他眉目清俊。他将手往西边一指。“逆着这溪流方向,上头必定有人家。指不定就是真正替朱家看皇陵的驻兵地。”

  花清澪随之站起身,往西边张了一眼。他如今失了天眼,比凡人视力好不了多少,远远地,溪流上游似乎有个堤坝。再远他就见不着了。

  “越过堤坝,”谢灵欢指给他看。“便是三株柳树,环抱着一处村落。”

  谢灵欢把手放下来,甩了甩手指上的淋漓水珠,又道:“看似村落,实则养着十一匹马,有百来号驻兵。”

  花清澪皱眉。

  “走吧!”谢灵欢抬脚就走,一扭头,见花清澪仍湿漉漉地站在原地,倒是愣住了。“怎么了?”

  花清澪不动声色地念诀清除了周身水珠,又将湿发弄干,这才抬脚跟上。“走吧!”

  心里却嘀咕着,分明用个净水咒就能解决的事儿,谢灵欢为何非得脱靴甩水?像足了凡人,还是个凡间的莽夫。

  谢灵欢却没弄明白他的心思,大剌剌地伸手来牵花清澪。“那村落是按照聚阴布阵,我猜阵法下有棺材。”

  “故弄玄虚!”花清澪挑眉冷笑一声。“放着整座山脉不用,却将棺材放在一个小小村落。”

  谢灵欢大笑。“哥哥你须没仔细看!这村落虽然小,却是真正的风水宝地哩!最适合做凡人的阴宅。”

  两人且说且行,沿着溪流往上走了数十步,果然见到一座灰突突的堤坝。站在堤坝上远眺,如今就连花清澪都能见到坝下围着村庄,村口种着三株腰围足有尺余的大柳树,又有棵歪脖子槐树挡在村口。

  “槐字聚鬼。”谢灵欢带笑说道:“凡人爱信这个。”

  他俩施施然地走到三株柳树边,立刻就叫人拦住了。

  “什么人?”

  一个肩头扛着铁锄头的农夫霍地从树根底下站起身,一脸警惕地望着他们。

  这农夫生得膀大腰圆,皮肤黧黑,小眼睛微眯,在日头底下仔细打量他们,又咳咳连声,说话时喉咙里总像是卡着痰。

  谢灵欢有意无意地把花清澪挡住大半个身子,笑道:“偶然从下流小溪那边漂过来的,迷了路,敢问大哥这前头可有路去三柳庄?”

  农夫盯着谢灵欢看,又将头歪着,小眼睛去瞟花清澪。“从小溪那儿漂来的?”

  “可不是!”谢灵欢抖着衣服上的水珠,故作愁苦。“我与哥哥在铜川山头游玩,不幸失足落下山崖,哥哥为了救我,也掉下来了。结果掉入了一条小溪。”

  铜川山头就是朱家皇陵所在的山脉。山下也有守陵人,驻扎了一个营的兵力。

  农夫嗤笑一声。“铜川可是皇陵!你俩咋混上山的?”

  “啊,这事儿,说来话可就长了!”谢灵欢笑得眉眼弯弯,声音也清越如个真正不知世事愁苦的富家公子哥。“我家是做生意的,与营地里的樊大官人原本是旧识,这次特为给他送酒来。送完了酒,便与哥哥去山头看景,结果落了难不是!”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就连守陵的副将姓樊都报的出来,那农夫便有些迟疑了,嘬着牙花儿,半晌不吱声。

  气氛一时僵住。

  “哎,我说当家的!”从柳树后头的堤埂上遥遥地传来一声极其响亮的斥骂声。“你让我给你送晚饭,结果你人死哪儿去了?!”

  喊着当家的,那声音却是个少年。

  农夫立刻表情一慌,扛着锄头扭头望向田埂。“我在村口!”

  噔噔脚步声传来。

  那个送饭少年边走边骂。“你没事儿跑村口作甚?须晓得我这几日腰疼,大晚上不回家,还得让我送饭!”

  骂声也很娇。

  谢灵欢顿时神色诡异。他勾住花清澪的手,十指紧扣,低低地咬牙冷笑了一声。“呵,还真是……冤家路窄!”

  说话间那送饭少年也从柳树后头转出来了,一身灰布衣裳,右手挎着个提篮,虽然没怎样打扮,眉目却俏丽异常。

  俏丽惯常用来形容女子,但送饭这人却生来雌雄莫辨,额前盘着时下流行的结辫,那只挎着提篮的手格外细嫩白皙。仔细看,倒也不是真的少年了,约莫二十许,眉眼带着种小倌馆里才有的风姿楚楚。

  “……花公子?”送饭这人失声尖叫。

  啪嗒一声,提篮掉在地上。里头盛着的馒头、咸菜、牛肉都滚落泥土,汤汁淋漓地泼洒在地。

  谢灵欢斜眼觑向花清澪,嘴角微往左边歪着,两颊唇边肌肉一跳一跳的,暗自恨得直咬牙。花清澪长眉轻挑,也诧异地咦了一声,慢慢地从谢灵欢身侧转了出来。“翩跹?”

  “当、当真是您?”翩跹脸色一瞬间煞白,不仅没迎上前,反倒噔噔地后退了几步,要不是那农夫大手接住,险些跌坐在柳树下。“您……您不是死了吗?”

  “你晓得我姓花?”花清澪愈发觉得诧异。

  他没接有关死这个话题。

  翩跹脸皮子抖的像是在阳世里见到了活鬼。他手指着花清澪,似哭似笑。“你、花公子,你我往日须也有些旧恩,你……你索命可别来找我啊!”

  日头将落不落地挂在西边薄暮后头,霞光里带了郁紫,四个人站在柳树下,脸色都阴晴不定。

  农夫大步追上翩跹,拽住他衣领,怒斥道:“他以前也是你的恩客?是不是也做过你相公?”

  农夫脸色扭曲,肩头铁锄头光芒森寒,说话时气出丹田,显然也不是个真的农夫。

  谢灵欢搂住花清澪嗤笑了一声。“别上赶着吃醋了!今日既然遇见了故人,明人不说暗话,咱就挑开了说!我们今日来,是来刨坟。”

  农夫紧抓着翩跹衣领的手指一松,蓦然回头,从肩头取下铁锄头握在右手。“刨坟?三柳庄哪来的坟?”

  谢灵欢往前闲闲地迈了一步,笑得眉眼弯弯。“姓朱的,帝王坟。”

  “……找死!”

  在短暂愣怔后,农夫瞬间暴喝一声,捏紧锄头,头也不回地叮嘱翩跹。“快回村子里头喊人,所有人都叫来,就说村口来了两个盗墓的!”

  “他、他们不是盗墓贼,”翩跹尖着嗓子哭道:“他们分明是来索命的活鬼!”

  “人来杀人,鬼来了,就地埋了!”农夫咬牙狰狞地一笑。“三柳庄就是尔等的黄泉路!”

  “哟,”谢灵欢在眼角余光见到农夫狞笑着握紧铁锄头扑过来,倒还有心思扭头对花清澪调笑。“哥哥,他说错了!”

  话语落,铁锄头也到了面门。

  谢灵欢抬手去格,叮地一声,铁锄头发出袅袅不绝的颤音。赤手空拳与铁器相击,败的却是铁器。

  锄头在暮色中一寸寸皴裂,哗啦啦,掉在地上碎成齑粉。木头长柄也像遭遇药粉腐蚀,落地时就化作了一汪黄浊的水。

  农夫目光落在那汪黄浊水面上漂浮着的铁屑,又惊又怒。“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又修了何等邪术?”

  “啊,这个,”谢灵欢呲牙笑嘻嘻地道:“你养着的那位小情儿至少有一点说对了。我们……可不是人哩!”

  翩跹捂住嘴,发出一声极惊恐的尖叫声。

  “妖人,受死吧!”

  农夫怒极,悍然用手撕开胸口衣襟,从贴身小衣内袋掏出大蓬红沙,劈头盖脸地洒向谢灵欢与花清澪。随即撮口厉声长啸,伴随着他啸音落地,嘭嘭嘭,从村子里奔出来六条黑狗。

  黑狗毛皮油光水滑,咬着森白的牙齿奔到农夫身边。

  “咬死他们!”农夫咬牙狞笑道:“不过区区妖道,居然敢跑到三柳庄来装神弄鬼!今日遇见本将军,算你们倒霉,寿数儿尽了。”

  黑狗们团团地围在柳树下,见到谢灵欢,突然齐齐地呜咽了一声,前蹄下跪,簌簌地抖个不停。

  在大蓬红沙洒过来的时候,谢灵欢早带着花清澪避开两步,此刻见到黑犬都被唤出来,忍不住笑了。“朱砂?黑犬?”

  谢灵欢挑眉,似笑非笑地望着柳树下严阵以待的农夫。“你还有何手段?一并使出来吧!须快着些,天黑了,我还要带哥哥去别处。”

  黑狗们俱呜咽着跪下了,地面一滩污渍,散发出刺鼻的骚臭味。

  农夫见特地豢养了用来对付山间野鬼的黑狗认怂,提高了音调,愤然地对翩跹道:“去!把老子的兵都叫来!奶奶的,老子守了二十年皇陵,头一回见到这样横的鬼!”

  翩跹口中呜呜出声,手捂住脸,刚抬脚走了一步就软倒在地。他跌坐在地上,哇地一声大哭出来。“花公子,昔日须也不是我害的你!你、你要索命,去下头找林阁老啊!呜呜呜……”

  花清澪勾唇,笑得艳美至极。在天色薄黑的光线下,他所穿的红衣也蒙了层郁郁的光,艳丽如血。像极了乡间野老们口中的索命厉鬼!

  “他居然还能记得林英?”花清澪侧目望着谢灵欢笑。“你怎会留下这样的漏网之鱼?”

  十年前,在太子东宫,花清澪与谢灵欢联手追索奸相林英的性命,越过一众被林英掳掠来的童男女,直接将其杀了了事。当时翩跹作为童男子,确实在地道内亲眼见过那幕。

  不过,花清澪以为依着谢灵欢的脾性,早就将所有留下的人都抹掉了记忆。

  却原来翩跹至今仍记得。

  谢灵欢呲牙笑了声。“他原本也就是个短命鬼,如今十年已过,他的阳寿也就在这三四天了。再者,他是个小倌儿,以他这样的贱籍身份,能侥幸逃脱就算是万幸!绝不会再主动去报官,或与人泄露半个字的秘辛。”

  翩跹若是去报官,意味着他会再次被抓回去当小倌儿,又卷入当朝阁老之死、太子失踪的惊天大案,下狱后不死也得脱层皮。

  “本王就猜到,他没那么傻!”谢灵欢笑得眉眼弯弯。“看!他可不是逃到这里,又给自家寻了个相公。”

  林英十年前权倾朝野,哪怕是僻远铜川下三柳庄守陵的兵士都听过。农夫将信将疑,只将一双凶狠的眼睛瞪着谢灵欢与花清澪,大张着手后退,将翩跹护崽般护在身后。

  翩跹哭声凄厉,再加上六条黑狗狂吠着奔出来,村子里早被惊动了。火把蜿蜒似长蛇般从村子里亮起,冉冉往村口柳树下。上百个打扮作寻常农夫樵夫的兵士都打着火把寻来村口,人人精壮,腰间或手里都有武器。

  “大哥?”领头的几个兵士纷纷狐疑地打量局势,站在先前那农夫身侧。“这两人打哪儿冒出来的?”

  “不、不是人,”翩跹躲在那农夫怀里,灰布衣裳滚了许多土,哭丧着脸,牙齿咯咯打颤。“他们是……是来索命的恶鬼!”

  “找谁索命?”

  当兵的大多性子急,其中一个见到翩跹哭泣,忍不住大声嚷嚷道:“哭哭哭,天天跟娘们儿似的,你先把话说清楚!”

  翩跹哭声一顿,偷偷儿地拿眼去瞄。火把下,兵士们神色大多极其不耐烦,都是晚饭时间仓促从家里赶来的。惯常对他也不怎么忍耐的,此刻更是面黑如锅底。

  翩跹顿时把话题巧妙地拐了个弯,两只手抱紧农夫胳膊,咬着下唇凄声道:“当年我撞破了他们杀林阁老、掳走当今圣上,所以、所以……”

  “哈,还挺拿自个儿当回事!”谢灵欢呲牙笑着打断他,搂住了花清澪,挑眉望向举着火把的黑压压百来号人。“本王今日来阳世,只是为了找具空棺。那棺材里头的东西,与尔等无干,须物归原主。”

  “什么空棺?”农夫被翩跹吊住胳膊,且惊且疑,仗着人多势众,大声道:“本将军守的都是皇家陵墓。你们要索命?”

  农夫最后看了眼翩跹,猛地将他往前一推,直推到谢灵欢脚下。“这么个玩意儿,你们要,就拿去!棺材不能动。”

  倒是也识相,可惜凉薄。

  谢灵欢看向脚边瞬间面色如土簌簌发抖的翩跹,呲牙笑了笑。“我要他做什么?我要那具空棺。”

  农夫鼻翼大张,喉咙里咻咻地喘着粗气,片刻后,大手一挥。“结阵,射!”

  在他们谈话间,扮作百姓的兵士们早就意识到不寻常,蹲身从身后取弓搭箭,农夫一声令下,众人脚下快速变换阵型,扇子般围住谢灵欢与花清澪。火把扔在地上,撩起柳树下草皮,灼灼地散发出黑烟焦味。

  箭矢飞如流蝗。

  谢灵欢抬手抓住大把箭,指尖轻动,那些箭便都折断了。他把断箭随意地盘在指缝间,弯眼笑道:“倘若本王要杀你们,胜似探囊取物。之所以不动手呢……”

  谢灵欢顿了顿,漫然道:“是因为我懒。”

  “懒”字出口,箭矢纷纷从谢灵欢手中飞回,顿时人人都如刺猬般倒伏于地,血流如注。又似被镰刀收割的稗草,在夜色下死寂,空余下火把噼啪燃烧的黑烟。

  血蜿蜒地渗入草皮,嘀嗒,嘀嗒,沿着黑色泥土爬到花清澪与谢灵欢的脚下。

  花清澪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谢灵欢恰好回头看见,沉吟片刻,才道:“哥哥莫要心软!这些人本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再者,找东西要紧。”

  血漫过泥土,翩跹脚尖抽搐着爬向花清澪,大哭道:“公、公子,花公子,阿奴愿意伺候您,给您做牛做马,你、你不要杀阿奴!”

  花清澪越发皱眉。

  两个声音同时传入他耳内。谢灵欢在说话时,翩跹在哭。

  “哭甚?”

  花清澪皱眉低头看向脚边挂着的翩跹。他生得清艳,猎猎红衣在黑夜与火把交替明灭的光线里格外美。

  翩跹扬起脸望他,抽泣着呆了呆,声音凄婉。“公子……公子你莫要杀我!”

  翩跹抱住他红衣下的靴子,将脸在他腿上蹭了蹭,眼泪迷糊的脸惨白似鬼。“我、我晓得你要的棺材在哪?”

  花清澪耐下性子,又问他。“哦?在何处?”

  谢灵欢冷冷地瞅着他俩,从鼻孔里嗤笑了一声。“哥哥怎地不问我呢?”

  花清澪入鬓长眉皱的几乎要打结。他不得不抬头,又安抚谢灵欢。“景渊晓得在何处?”

  他将翩跹与谢灵欢一样地哄。谢灵欢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傲然扬起脸,手指向黑夜里沉睡的三柳庄。“三柳为棺,这整个村子,都是那具空棺。”

  “你既然知晓,方才为何……”花清澪欲言又止,先自家叹了口气。“罢了,先去找残骨。”

  花清澪抬脚要走,翩跹却沉甸甸地挂在他脚上,被他拖着在地上曳出条长痕。草皮倒伏着,染着湿漉漉的腥气。

  谢灵欢冷眼觑着翩跹,勾唇,似笑非笑。“怎么个意思?哥哥这是要抱着他一起去寻骨?”

  花清澪气噎,玉雕般指尖微抖。他从红衣袖底探出手,按在翩跹天灵盖,厉声道:“去!”

  翩跹嘴仍张着,大把大把眼泪往下坠。

  花清澪手下刚待用力,就听见谢灵欢又拖长了语调嗤笑着对他道:“舍不得就舍不得吧!哥哥同我还做什么戏!”

  “我怎地就做戏?”花清澪当真有了怒意,声音也冷下去。“是你说他活不了几日了,怎地又变成我舍不得杀他?”

  “说来说去,还不就是舍不得!”谢灵欢声音森冷的仿佛在往外掉冰渣子。“区区一个小倌儿!”

  花清澪按在翩跹天灵盖的手不仅没用力,反倒收回来了,缩回到红衣袖底,气得指尖不停地簌簌发抖。“是!什么都是景渊说的是!”

  他不动手了,谢灵欢越发气得不行,眉眼带着阴郁怒气。原本谢灵欢用的是张凡间清俊少年脸,此刻怒容一现,顿时有了几分渊狱之主的气势。他气咻咻地一甩手,抬脚就往三柳庄里头走。

  ……竟然不搭理他了!

  花清澪愣怔怔地杵在原地,脚下是软倒在地昏死过去的老熟人翩跹。草皮里燎了火星子,噼里啪啦,一地死尸尽皆烧起来。

  夜色深沉的可怕。

第73章 司命树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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