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长生花一

  谢灵欢入轮回殿去追白海时,急性子的白海已经握住笔正在签字画押。

  “且慢!”

  谢灵欢一声暴喝,匆匆撩衣跨入七寸高的门槛。

  判官见到他亲自入殿,忙眼疾手快地从白海手中抢过生死簿,笔尖在簿子上划拉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又做什么?!”白海握着笔,顿时焦躁。“青鸾你难道反悔了不成?”

  谢灵欢挑眉。“一则,你在此处须唤我渊主大人,或大人。二则,你还欠着我第五块骨头。”

  “啰嗦!”白海瞪着一双怪眼,胸前肌肉彪彪地抖了几下。“我能欠着你的吗?你不能自家找找?”

  “我去何处找?”谢灵欢翻了个白眼,也气咻咻地回瞪他。“你这厮不交代清楚不许投胎!”

  啪地一声,白海将那支饱蘸血水墨汁的笔扔了,双肩耸动发出咔咔声。他弓着腰背,亮出浑身雄厚肌肉,暴戾地冷笑道:“不服气是吧?来,那就与本王打一场!”

  “呵,找死不看日子!”谢灵欢也怒了,捋起袖口,阴森森地冷笑了一声。“那好,本王成全你。”

  “哎别啊,大人,大人您冷静些!”判官急的跳脚,又不敢十分逆着谢灵欢,只能低声下气地哄他。“这处轮回殿紧挨着三途河,原本是刚建不久,三途河中的煞气尽数囤着。这位、这位什么大人,想必是受不住这煞气冲撞,渊主大人您莫要和他一般计较。”

  谢灵欢压根就不搭理他,捋好袖口后,就从白森森的腕骨处抽出明月剑。

  “大人啊!”判官闭了闭眼,使出全身气力猛地一把抱住谢灵欢,高声哭喊道:“大人息怒啊!”

  开玩笑啊!这渊主大人万一与人打起来,好不容易修葺的第一殿就这么毁了啊!这座轮回殿不止是幽冥十殿地狱的第一殿,更是新地府的整个门面脸。

  判官哭的声音如同鬼哭狼嚎,震惊四野,终于如愿惊动了外头一直等着的花清澪。

  花清澪蹙起两道入鬓长眉,迟疑道:“轮回殿内莫非出了事?”

  他口中迟疑,脚下却片刻不停地赶了过来。红衣匆匆如云,波浪翻涌。

  “呵,阿渊真是好福气呢!”南广和大笑着扭头对叶慕辰调侃道。

  叶慕辰在原地望着花清澪追随谢灵欢的身影,想起万年前在凤宫谢灵欢一袭青衣捏着那块垂着霞彩丝绦的腰牌时曾无限萧索,棱角分明的唇微分,也应景地呵了一声。鹰眼内却眸光沉沉,藏着无尽痛苦与艳羡。

  最终他将目光调开,强行咽下满心的艳羡,苦涩地道:“帝尊此次下了幽冥,有何打算?”

  此处只剩下他们两个,南广和便也不再瞒他,渐渐地收住了笑,沉吟道:“崖涘往生后,我的容貌也长大成年。叶慕辰,我在此界至尊神位……不会再滞留很久了。”

  叶慕辰捏紧拳,哑声道:“帝尊会离开琳琅界吗?”

  南广和迎着他的眼睛,似笑非笑,面上带着种孩子气的残忍。他点了点头,道:“是呢!”

  叶慕辰再次错开眼。

  “不仅我要走,”南广和却缓缓地走到他身边,牵起他的手,轻声道:“就连你,我也要带走的。”

  被他握住的布满薄茧的大手突然颤抖。叶慕辰嗓子眼里也抖的像含着块炭,嘶哑道:“帝、帝尊?”

  “叶慕辰,呵!”南广和语声轻柔似叹息,却又总是掺杂着这世上最甜的蜜。“我若离开,必定是要带你走的。”

  “……走到哪里?”叶慕辰盯着他那双一波三折的丹凤眼,拳头攥紧。心里想的是,此界不好吗?在琳琅界,你早已贵为天上地下唯一的神尊。

  南广和没答他,只温柔地将头倚靠在他肩头,良久,闭了闭眼,又轻声叹了口气。“你不懂的。”

  数十万年前,不死鸟光明者凤华也曾无数次地问过崖涘,崖涘,你寂寞吗?

  那时候崖涘总是宠溺地牵着他,温声道,你不懂的。

  再后来,天地局现,崖涘去凤宫寻他,让他去登至尊神位。他摇头拒绝了,在崖涘再三劝说时,他突然焦躁,赤足踏在流云上,大声对崖涘道,你不懂的。

  到得今时今日,到底是谁懂得了,谁不曾懂,时光已经杳杳不可追了。那个懂得者,又是否当真懂得,懂得了什么,答案更是散落在烟霞内,化作幽冥银河……一片片,幽蓝色冰晶坠泪。

  南广和最终只是轻轻地靠在叶慕辰肩头,对他说,“我想回家。”

  一滴泪从叶慕辰眼角坠下,淹的他鼻腔喉口都满布湿意。他也闭了眼,握住南广和柔荑般的手,十指紧扣,沉声道:“好!无论帝尊你去往何处,臣总是随你一道走的。”

  “……呵!”

  南广和似笑似叹息,十息后,蓦然睁开眼,皱眉嘟囔了一句。“这个死阿渊,居然当真与白海打起来了?”

  轮回殿内轰隆隆如同有千万匹马狂躁地踏遍四方,刚架好的金丝楠木房梁断裂成十几截,判官拼死抱住盘龙柱,口中大呼道:“大人不可!大人息怒啊!”

  一袭红衣的花清澪刚抬手搭上谢灵欢衣袖,立刻全身战栗不休,冥气如有实质般裹住了他。从神魂深处逼出来的湿汗沿着鬓角爬到衣领内,嘀嗒嘀嗒,红衣濡湿得仿佛刚浸过幽冥河水。

  不知是福至心灵,还是他当真觉得难受到不能忍。花清澪突然蹙眉低声道:“景渊,我……我好难受。”

  这一声又轻又柔媚,仿佛贴着谢灵欢耳蜗内吹过的风,激的他全身一震。手下动作就慢了半拍,明月剑剑尖一歪,偏离了白海肌肉虬结的心口,落在左肋下方。

  白海低头看向自家飙出黑血的伤口,双手大张,怒吼道:“你个不要脸的唠叨货!都与你说了,第五块骨就在我手里。若是没有这块仙骨加持,你以为这几千年我在下界是怎么熬过来的?!”

  “在你手里,还是在你体内?”谢灵欢也吼回去,顿了顿,虽然神色愤愤,到底还是弃了剑先伸手将花清澪拉回自己怀里。他搂住了人,又朝白海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咆哮了一声。“再敢耍花招,本王今天就叫你神魂俱灭!”

  白海鼻翼大张,喉口呼呼地喘着粗气。三息后,才满脸不甘心地捏拳怒道:“等老子登记完生死簿,那块骨头自然会飞回至他体内。你急什么!”

  闹来闹去,却原来闹了个大乌龙。

  谢灵欢心下已经明白是帝尊南广和耍他,错怪了白海,但他嘴里却依旧不饶人道:“哦?你有说吗?你不说本王怎会知晓?”

  白海嘴皮子历来不利索,做了几千年的妖,更加争不过了。他眼下在幽冥,不得不敬重谢灵欢三分,最终只能拿手捂住伤口,一脸郁闷憋屈。“现在说了,可以让我登记生死簿了?”

  “去吧去吧!”谢灵欢笑眯眯地朝他挥挥手,又将花清澪搂紧了些,转脸寻判官。“判官,生死簿呢?”

  抱住盘龙柱大哭的判官茫然回头,一脸一鼻涕的泪。

  “把生死簿给他!”谢灵欢皱眉,嫌弃地道:“快着些!”

  “啊,哦。”判官胡乱抬袖擦了擦鼻涕眼泪,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完好无损的生死簿,看了眼谢灵欢,见谢灵欢皱眉催促,这才滑下盘龙柱子,将生死簿递给白海。“南瞻部洲是吧?登记过后,会有引魂差带你去奈何桥边,饮过了黄泉水,再坐卡隆的船过轮回井,你就能如愿投生为凡人了。”

  白海从地上捡起笔,问的格外仔细。“为何还要饮黄泉水?听说,从前可没这规矩。”

  “都是新立的。”判官咳嗽两声,清掉喉咙里呼噜噜的哽咽哭声。“从现在起,所有往生去人道的,都得先在奈何桥边饮过黄泉水。”

  “黄泉水,据说是洗去记忆的。”白海越发迟疑,狐疑地看了看谢灵欢。“别是你们故意坑本王吧?”

  “就坑你怎么着!”谢灵欢冲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语带讥讽。“磨磨唧唧,啰里啰嗦,你到底还签不签?”

  谢灵欢眼风一扫,判官立刻机警地作势要来夺生死簿,白海忙将生死簿攥紧,口中连声应道:“签!老子这就签!”

  墨汁饱蘸血迹,在生死簿上落下字迹鲜明的“白海”两个字。

  判官接过生死簿,将笔衔在口中,从怀中掏出一枚大印,啪地盖上,如释重负地抬头。“回大人,已经可以了。”

  话语含糊不清,但是谢灵欢本来也没打算认真听。他搂着花清澪,眼睁睁见丝缕白气在屋瓦倾颓的轮回殿内结成冰霜,白霜挂在他眼帘前,手一捏,咔咔作响。

  “你动作轻点!”白海怒道:“这次的白霜都是他的骨,合聚前,千万不要碰它!”

  谢灵欢手指僵硬地顿住,挑眉,朝白海怒目而视。

  白海也同样气咻咻地瞪着他。

  “大、大人,”判官战战兢兢地衔着笔,用手指向寸寸自青砖地缝隙内生出的冰凌花。“这些冰柱子!”

  冰凌从地面生长成冰柱,足有一人高,很快就遮挡住众人视线。花清澪在冰柱内浑身打了个激灵,冷汗越滚越多,倚在谢灵欢怀内完全靠他的冥气续命。艳美唇瓣微分,气若游丝。“疼……”

  太疼了!

  远比当年他自剔仙骨时更疼。

  花清澪疼的几乎睁不开眼,浑身每寸都在尖叫,冲撞着要逃离他的这具魂体。

  谢灵欢紧紧地拥住他,手指快速翻飞结印,口中一句句喊道:“凝魂!固体!修身!聚命灯!”

  刷刷刷,从冰柱上方赫然亮起七盏魂灯,分别排布成星斗型。

  谢灵欢探手又从虚空中抓出一支琉璃瓶,瓶口朝下倾斜,平平地往前推出。“七星灯聚魂,琉璃瓶盛魄,聚!”

  花清澪最后撩起眼皮,从眼帘缝隙间恍惚见到了七星灯瞬间大亮,光芒打在他眼皮,将他整个包裹住。融融泄泄的光,火在体内燃烧,一切呼喊都不得出声。

  “唔……景渊。”

  花清澪软软地倒在谢灵欢怀内,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意识一片昏黑。

  **

  再次醒来时,花清澪发现自家早已离了幽冥,不知何时被人放在了他的出生地。——是在碧落天外,悠悠白水,从上古洪荒开辟天地后便陆续流淌,涓滴地汇聚成了银河。

  兴许是见到他睁眼,银河水也泛起微澜,欣欣然,似乎在与他对答。

  “唔……”

  花清澪挣扎着起身,红衣如波浪般抖动不休。啪嗒一声,从他怀里掉下块缀着七色霞彩的腰牌,以上古篆字题着他的名姓。与腰牌缠在一处的,还有个留声玉简,手指抚摩时,玉简内传来谢灵欢隐隐然带笑的声音。

  “清儿,你且在银河边玩耍,待我在凤宫内请到了赐婚诏书,这就来寻你。”

  花清澪放下玉简,久久地立在银河畔,眼眸轻垂,桃花眼底藏着说不清的情绪。那块七色霞彩的腰牌被他勾在尾指,丝绦轻轻地摇曳。

  他如今早已不再是第三十二重天仙帝,座下无数妖灵也散落于各方,只剩下他一个,才能这样毫无遮拦地立在他原初的来处,不声不响,也不须同任何人解释。

  树下野狐哀于荒野,幽冥黄泉中历历苦难,此刻于天界银河水前,似乎都不值一提。

  碧落天永远是这样的超然物外。

  呵!

  花清澪探手入银河,水滴从他指缝间活鱼般弹跳起来,散发出点点白光。

  “这水依然认得你呢!”

  花清澪倏地回头,见谢灵欢不知何时已经从凤宫出来了,穿着一袭寻常的青衣,立在娑婆花树下呲牙望着他笑。

  上界的娑婆沙华如千堆雪般雍容,枝枝叶叶,舒卷有余情。谢灵欢冲他扬起手,雪色娑婆沙华便堆在谢灵欢肩头,簌簌落地有声。

  “这树,也认得你哩!”花清澪起身,入鬓长眉轻挑,意有所指。“方才我醒来时,河边并没有这株树。”

  只有寂静的无根花,一朵朵,漾在银河水底的影子中,与他顾影俩相怜。

  “哦?”谢灵欢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漫不经心地笑道:“碧落天事务已了,可要随处走走?”

  花清澪垂下眼,苍白手指痉挛了一瞬,随后沉默着摇头。

  “你看你总是这样!”谢灵欢懒洋洋地走近,一把揽住他肩头,轻声笑道:“作甚总是闷闷不乐?难道是到了银河,又想起昔日种种?”

  ……也对,也不对。

  花清澪叹了口气,顺势靠在他肩头,垂着眼轻声道:“万余年不曾见,这些无根花在我陨落后,也都藏入了河底暗影中。想必是因为我见不得人!”

  “瞎说!谁敢说你见不得人!”谢灵欢顿时佯怒,作势就要挥拳,咬牙道:“谁敢说,本王这就派人押他下地狱!”

  地狱十殿阎罗刚分派下去,殿内外也修葺的堂皇,是小谢十分得意的一项业绩。所以从前他总是说押人下血渊,现在也改口了,都说押下地狱。

  花清澪勾唇,慢慢地撩起眼皮。“赐婚旨意?”

  “自然是拿到了。”谢灵欢扬眉,笑得分外得意。“不止是赐婚诏书,更有朱雀叶慕辰亲自去往八荒宣旨。幽冥开流水宴席,三千年不绝。怎样哥哥,我这桩差事办的不错吧?”

  花清澪勾唇,心底下已经笑了,嘴里却故意激他道:“哪里不错?我须还差着最后一块骨头没找齐。”

  “咳,这最后一块骨呢,在北俱芦洲。那处与我幽冥同根相连,本是帝尊下界时住过的地头。再则,帝尊那时候以凡间皇子身份殉国,死后便居住在那栋小楼。”谢灵欢故意停顿片刻,这才笑得眉眼弯弯,一脸讨好地望向花清澪。“趁着哥哥熟睡,我已顺手取来了。”

  花清澪呼吸一窒。“在何处?”

  “喏,给你。”谢灵欢从怀里掏出一块白森森的骨,递给花清澪,又解释道:“助白海化妖不死的那块骨,藏着的是七情中的怒。这最后一块,是喜。”

  说是喜悦,花清澪眼中却滚滚地落下泪来。泪水滴落在白骨,便如同烈焰焚烧后发出噗嗤嗤的白烟,烟雾缭绕着花清澪的视线,也模糊了他这数万年间所有的矜持。

  “景渊!”他猛地扑到谢灵欢怀里,用力之猛,竟然压着谢灵欢滚到岸边。

  两个身影纠缠着抱在一处,沿着河岸入了银河底。

  “景渊,谢景渊,”花清澪喃喃地语词不清地主动亲吻谢灵欢微凉唇瓣。“谢谢你,谢谢……”

  谢灵欢意外得了个大便宜,抱住他在河底,一波三折的丹凤眼底流露出最纯真的喜悦。“哥哥!”

  “唤我,唤我清儿……”

  花清澪喃喃地不断地吻他,耳鬓厮磨间,梦境与眼下终于重叠。他再分不清前世与今生,他再不会错认梦境中那个压着他的人!

  万年前的瑶池错了,瑶池底的鱼妖朝云也错了,但是此时此刻的银河底,在这生养他的地方,他终于……如愿以偿。

  “景渊……唔,”花清澪两片唇瓣反被叼住,他忙推拒,见谢灵欢坚持不肯放,他越发着急,两条修长笔直的腿卷住谢灵欢腰间,猛地将他蹬出去一丈远。

  谢灵欢猝不及防,睁着一双水粼粼的丹凤眼望着他,神色无比委屈。

  花清澪却又主动朝他游过去,桃花眼底坠泪,几乎是喜悦到泣不成声。“景渊,你听我说,听我说完!我……心慕你,我慕你、悦你,恨不能与你永永久久、地久天长!”

  “地久天长,”谢灵欢痴痴地笑起来,眼中水光汤汤。他似是也哭了,颊边坠着盈洁的泪。“寿与天齐。”

第79章 长生花一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偏执大佬黑月光逃婚后全文最新+番外章节

正文卷

偏执大佬黑月光逃婚后全文最新+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