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三途河

  从三途河去幽冥虚无殿,路上须得经过七重巍峨牌楼。一路迤逦行来,沿途皆是濛濛青灰色的薄雾,似烟非烟,氤氲有潮湿气。仿佛是经年不息的三途河水倒灌入此处般,耳边总是能听见水声潺潺。

  入得第七重牌楼后,眼前便豁然开朗。天光乍然亮了,触目所及是一座巨大的沉甸甸的云山。那云山状似条恶犬,前脚蹲伏,正昂首吞吐一轮银边圆环。

  银边圆环在“恶犬”口中时隐时现,待“恶犬”吐出后,慢慢地,又恢复如初。

  幽冥三十六洞十八殿,每座殿前据说景致都不同,但是这些都是听说来的,至少花清澪没见过。

  他也不甚感兴趣。

  花清澪眼底八风不动。他曾听黄暮霜说过,银边圆环便是此间虚无界去往别处的入口。听闻渊主统摄的地界,皆有入口通达,类似于下界凡人修仙者所谓的传送阵。

  但他暂时还不想离开虚无界,更不打算离开幽冥。所以这入口,他瞧过千百回,却从没动过念头。

  “走快些!”锁住他的牛头衙役顿了顿,又催促道:“咱这位洞主,须还有位老母亲要奉养。若是误了时辰,恐老夫人责怪洞主。”

  “呵!”花清澪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前方其实已经能见到正殿了。三重门,斗拱飞檐。殿前蹲着两尊八手罗刹鬼,永远怒目圆瞪,裸臂上负着累累铜环。罗刹鬼足有十丈高,花清澪一众寻常阴差经过时,只能见到两只罗刹鬼的膝盖。赤脚微叉开,指甲盖上还攀附着嚎啕尖叫的游魂。

  犯了罪的游魂尖叫、哭泣、被彼此挤压成一团,在罗刹脚掌下慌不择路,然后嘭地一声,炸裂成血浆。

  花清澪却头也不抬,任由那两名著绯衣的衙役锁了他,施施然地往殿内走。

  铁链哗啦啦地响。

  殿内没见到虚无界洞主坐镇,只有素来与他交好的判官一身官服坐在厅上。见花清澪叫两个衙役摁下头押入殿内,判官深深叹息一声,手中惊堂木无论如何也拍不下去。

  只因为……屏风后正立着个谁都得罪不起的主儿!那主子咳嗽一声,整个虚无界都会崩,所谓弹指间,灰飞烟灭。

  没见洞主厌落都逃了吗?

  判官自认倒霉,端正了脸色,又清了清嗓子。

  判官总算找回点气势。

  “花时,花使者!”

  判官一脸恨铁不成钢,咬牙恨恨地道:“吾在这里替你留了五百余年的官籍,你倒好!做个接引鬼差都能出岔子!你叫吾这个举荐人颜面往哪搁!”

  当年在地府内,是鬼差黄暮霜替他录的籍,随后摆了桌酒席,邀来判官。推杯换盏间,不胜酒力的判官脸皮通红,把胸脯拍的山响,一口应承了替花清澪做举荐人。

  但是那桌酒席却也价值不菲。

  花清澪抬起头,两缕墨色长发自额头分扫而下,一双桃花星眸中波光潋滟。“我并未答应你做官。”

  他冷嗤。“今日押送的新鬼中有黄暮霜故人,为何你们不在名册中勾出来?地府有令,接引鬼差不得引渡旧识,难道这法令竟是死的不成?”

  判官一时语塞,手指着花清澪,气愤愤地道:“这也不是你知法犯法、手撕众鬼的理由!你可知道,这些鬼都是要在今日投生的?”

  “与我何干!”花清澪不为所动,虽锁链加身,依然笑得风华灼灼。“便是这天裂了,地府崩了,一切又与我有何干系?我只见这世间令我心悦的,只愿行令我心痛快之事!”

  “你!”判官愤然扔下惊堂木,朝两侧衙役高声宣道:“将他押回碧水桥,没有三百年不许再出来做接引鬼差!”

  “喏!”众衙役轰然应声。

  花清澪站起身,双手朝前一伸。“哦?既如此,那么这锁链,也顺势给去了吧?”

  判官气的掷下笔,愤然撩起红色官袍离席。临走前猛然回头,呵斥将花清澪锁来的那两名衙役。“还愣着作甚?还不快去将他押回碧水桥?”

  两名绯衣衙役面面相觑,只觉得今日这案子未免也判的太快了些!再者,第三洞洞主厌落大人哪儿去了?历来虚无界事无巨细,他们家这位洞主都要亲自过问。

  第三洞洞主厌落据说是山精木怪出身,未得道前,在野寺内很是读了些书,审案子特别喜欢繁文缛节。

  就花清澪今日犯下的这桩案子,情节特别严重,性质特别恶劣,没三五个时辰,休想完事儿。

  可换了判官,牛头马面两条腿刚迈进殿,这案子就给断完了。

  忒快了些吧!

  但牛头马面两名衙役在此界官场摸爬滚打多年,这点眼色还是有的,当即应了,麻利地领着花清澪出去。

  判官斜眼觑着,余光扫到花清澪已经出殿,长舒了口气。不过他在堂前还得端着些儿!待一转脚,气冲冲地进了山水屏风后,立刻放下怒容,耷眉垂眼地对屏风后头那个背对他立着的人揖首。“回大人,已按照您的意思,都办妥了。”

  “嗯。”

  背对着判官的那人并没回头,修长手指轻轻搭在玄色大氅领口处,语声淡漠。“姑且念在今日本王心情好,这件事到此为止。”

  “是是,谢大人恩典!”判官一脸严正,低着头,连声谢恩。“下臣僭越,代洞主一并谢大人恩典!”

  诚惶诚恐,语词异常恭谨。

  那位大人却又忽然不悦道:“那个黄暮霜是怎么回事?”

  判官心里头打着腹稿,口中却快语连珠,把黄暮霜的资料都报了个底朝天。“他原是个凡人,投生在北俱芦洲。尾宋年间,他闭门在家中小憩,不料杭城凤凰山麓失火,便就此做了鬼,阳间寿元只得三十五。只因他读过书,颇知进退,来到转生处又言明不愿再去投胎,下官便做了主,将其录入阴司官籍,做了引魂者。”

  那位大人耐着性子听他讲完这一长串,略带焦躁地道:“本王不是问这个!”

  判官抬起头偷瞄了一眼,满目愁苦。“大人,那您想问的是什么?”

  您倒是直说啊!

  那位大人沉默半晌,却突然又改了主意。“罢了,待本王亲自去问他。”

  判官不知他说的是去问谁,问的又是何事,但话头听着,这位像是要走了。心下一松,立即双手拢袖,长长地作了个揖。“恭送渊主大人——!”

  **

  花清澪出了虚无殿,在殿门口,牛头马面两个衙役凑过来替他解开锁链,朝他笑嘻嘻道:“花使者,咱地府怕是留不住你。犯下这等大事儿,换作别人早就打入血渊了,你不过是闭门思过三百年。可喜可贺!可见还是上头有人。”

  花清澪回头,朝这八字外开的府衙笑了一声,目光微动,眸底深处却冰凉凉,一丝笑意也无。他朝那两名衙役略一拱手,转身头也不回地去了。

  “啧,还挺倔!”先前锁了花清澪的牛头绯衣衙役越想越不得劲儿,呲牙吐了句酸话。

  “老牛,你可长点心吧!”另一名姓马的衙役赶紧打断他,环顾四周,又压低了嗓音窃窃地道:“没见洞主都不管他这案子?在这地府里头,咱洞主最大!他都不敢管,可见这姓花的,来头不小。”

  “我呸!他来头不小?”老牛忿忿不平,讥笑道:“他要当真来头不小,这五百年来能这么老实?”

  “知人知面不知心。”老马不以为然,也没继续往深里说,只摇了摇头。“再者说了,来到幽冥界的,谁还没点往事?你仔细想想,咱们谁知道他的来处不?都不知道。”

  老牛张了张嘴,这次他倒是没驳。

  “咳,总之呢,从此对这姓花的客气点,也就是了。”

  牛头马面两名衙役遥遥地望着迤逦走出七重牌楼的那袭青衣,花清澪脑后幞头不时起落,啪啪啪,像是在他周遭总是有着股看不见的风。风声寂寂,夹杂莫名不可言说的杀机。

  老牛提着锁链的手突然抖了下。

  **

  地府碧水桥外,一只尺余高的妖鸟正立在桥头,扑闪着翅膀,口吐人言。“美人,美人你总算回来了!”

  语音清脆,状若十三四的小少年。

  花清澪脚步一滞。墨色长发披拂于身后,青衫落拓,况他刚犯下重罪,就连在这地府内,他如今都是个罪人。

  ……有许多年,不曾见过有谁立在门前迎他归家。

  碧水桥后三进宅院,住着引魂阴差。阴差们来来去去,大多不得善终,宅院经常空着。至今五百年,花清澪也没与谁同住过。

  今日倒是多了只鸟。

  花清澪勾唇,一对儿桃花星眸中流露出莫测高深的笑意。“你特地来此处候我?”

  “是啊是啊,”小鸟妖扑腾着翅膀飞向他怀抱,声音微带少年气的娇憨。“从卯时你出门就候着了。”

  在小鸟妖将将要飞扑入他怀抱时,花清澪冷不丁一个弹指,指尖劲风迸出,硬生生地把那只鸟妖逼退至一箭之地。

  “美人?”小鸟妖昂首望着他,目光灼灼,随后又酝酿出几滴眼泪,从细长鸟眸中泛起晶莹,将堕不堕。“你不欢喜在下来迎你吗?”

  花清澪勾唇,笑意却不达眼底。“你到底是何人?”

  乌皮靴往前轻碾,踏破脚下大片氤氲轻雾。花清澪一步步逼近,唇边话语亦渐转凉薄。“地府中冥气再滋补,亦不足以令你在几个时辰内伤势恢复如初。再者……”

  他顿了顿,突然倾身,桃花眼角斜斜地飞过一记眼风。“你……”

  假鸟妖*真渊主*谢灵欢依然灼灼地盯着花清澪。见他这次顿了足有十息都不再说话,反倒诧异道:“在下如何?美人你怎地不往下说了?”

  花清澪:……

  他居然难得气堵。

  花清澪不能说,他惯来最爱豢养妖侍卫,但凡见着个投他缘的小妖物,便见猎心喜。玉雕般手指微微蜷屈,扣住杀诀欲发不发,只能与自家生闷气。

  “在下如何?”小鸟妖*谢灵欢反倒来了兴致般,扑腾着又往前走了几步,见他不再驱逐,愈发胆子大了些,竟然绕着花清澪翩翩地飞了个旋儿。

  半歪着脑袋,得意洋洋。

  “美人,你是不是很久没见过有人等你回家?怎么样,在下是不是甚为体贴入微?”

  这句话恰撞在花清澪的心魂,他脸色变了变,一向皎皎如月华的眉目有刹那黯淡。他扣住手指,半晌,垂下眼皮淡淡地道:“你对我有甚企图?”

  这话题太过跳跃!一字不慎,指不定就被他当场击杀了。

  谢灵欢又歪着脑袋想了三四息,这才谨慎地答道:“在下没甚企图。美人你将在下从凡间带来这地府,我法力不如你,眼下又有伤势在身,须处处仰仗着你。没有你,我不得活,故,我不得不处处讨好你。”

  花清澪眼皮动了动。

  小鸟妖这番话,算得凉薄。但他也是个自认凉薄的人。于他而言,以利结交者,总归比那些跟他讲情意的可信。

  于是花清澪的笑意渐渐从唇边扩至两颊,眉梢染了些暖色。“当真?”

  “当真当真,千真万确!”谢灵欢点头如啄米。

  花清澪不置可否,施施然地抬脚往碧水桥后三进宅院走。话语声依然淡淡。“这宅院中空屋甚多,积年无人打扫。况,我甚爱食鬼,又好酒.色,须有个侍童使唤。你可做得来否?”

  “做得来,做得来!”谢灵欢一蹦一跳,人立着往前走,跟在他屁股后头高高兴兴地道:“不瞒你说啊美人,在下最擅长的就是伺候人!”

第9章 三途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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