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诉衷情【十五】

  赵凤辞刚回到王府, 便见阿申孤身站在廊下,举着一盏昏暗的宫灯, 面上神情有些凝滞。

  阿申见王爷走近了,才猛然回过神来。他并没有如往日般奔上来迎, 反而下意识地避开了赵凤辞的视线。

  还未等赵凤辞开口,阿申便向后退了一步,在廊下跪了下来。

  阿申是镇北军殉国将士的遗腹子, 在还是婴孩时便被祖父抱回府中, 同自己一同长大。他与阿申名义上虽为主仆,却已是过命的交情。自从离开镇北府后, 这还是阿申第一次向他下跪。

  阿申伏倒在地,浑身上下都颤得厉害:“殿下曾问起阿申纸鸢一事, 阿申后来细细回想, 才想起纸鸢是我让公子买下的。”

  “那日我和公子陪九殿下出门玩, 公子给九殿下买了个风葫芦, 殿下在路上玩得起兴,被过路的人撞了一下, 葫芦便掉在地上摔碎了。公子见殿下哭得伤心, 便差阿申去买个新的。阿申本要去寻那卖风葫芦的铺子,路上恰好走来个卖纸鸢的手艺人。”

  “阿申担忧公子和殿下久等,便带着那手艺人去找公子。公子见九殿下喜爱得紧, 便买下了那只纸鸢……”

  阿申不知这纸鸢与闻公子出事是否有关,但见殿下神色凝重,心中已经明白了大概。他朝殿下重重磕了几个头, 声音中已染上了哭腔:“殿下,是阿申害了闻公子,阿申该死。”

  赵凤辞的目光越过阿申,停在了角落处的青色纸鸢上。小孩儿玩心大,却也厌旧喜新。赵凤徽这几日有了新的玩具,便将从前爱不释手的纸鸢仍在了角落里。

  阿申见殿下半晌没有出声,心中愧疚夹杂着担忧:“殿下?”

  “有人在背后操纵一切,你我都在局中。”赵凤辞快步从阿申身旁走过,“别跪着,起来吧。”

  窗外突然传来轰响,只见一道惊雷划破长空。急雨打落庭内芭蕉,天地间电闪雷鸣,一时间宛若白昼。赵凤辞走到窗台前,静静看着窗外风雨大作。

  天道本无常,万事万物隐隐之间却又有定数。他心中清楚,近日京中发生的一切,并非天道使然,而是别有用心者刻意为之。兴陇城破,广阳之围,半夜潜入闻府的刺客,撞倒赵凤徽的路人,卖纸鸢的小贩,以及闻雪朝通敌的那些人证物证。先前种种,意味着有人在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那人正站在暗处,冷眼看着大芙步入深渊。

  赵凤辞接连几日早出晚归,往返于刑部与大理寺,将派人搜罗到的证据呈上三法司。大理寺提审了闻雪朝两次,均无功而返。无论是王府还是大理寺派出去的人马,查到的线索都断在了兴陇城,通敌一案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还未等案件有所进展,宫中便隐隐传出风声,皇上身子又不大好了。

  传言在京中蔓延了三日,病卧龙塌的靖阳帝忽然从宫中发出诏令,调遣延东军三万主力军,即日启程北上广阳。

  消息一出,朝野上下为之震荡。如今闻相辞官,太子被软禁在太子府,皇上也因龙体抱恙多日未上朝。每日早朝已改为中枢二院朝会,由三阁老代为主持。朝臣们无法亲自面圣,心中又猜不透皇上的意思,只能在私下里干着急。

  不知宫内掌事太监收了谁家打点,从宫中传出了些小道消息。说陛下龙体原无大碍,却在召见皇后娘娘后身子骨急转而下,没过几日便又病倒了。

  中宫那头却没有任何动静,听闻皇后娘娘这几日都在后殿吃斋念佛,为皇上祈福。

  提起朱门紧闭的闻府,朝中人仍免不了一番唏嘘。久年盛宠,一夕落败。如今闻仕珍辞官致仕,唯一的嫡子又身陷牢狱。家中其他子女不是嫁作人妇,就是些不入流的庶子。

  若不是闻仕珍还挂着个国舅的名头,闻家恐怕早就完了。

  赵凤辞下了朝会,便赶去诏狱见闻雪朝。没想到刚至诏狱门口,就被大理寺狱丞挡在了门外。

  “殿下,圣上今日刚下的旨,除持谕令者,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入诏狱。”狱丞拱手,“下官也是无奈之举,还请殿下勿怪。”

  赵凤辞闻言皱了皱眉:“草席可已换下?”

  一名狱丞忙道:“小的们谨遵殿下吩咐,昨日便将草席换成了竹席,衾枕也已添置妥当。”

  赵凤辞挥手让阿申递上了几个金锭。狱丞们手中接过足金,纷纷喜出望外,再三向殿下允诺会将闻大人照料妥当。

  他刚骑马从大理寺返回府中,便见白纨的心腹正候在府门口,满脸焦急神色。

  “怀王殿下,宫中有变。”羽林卫表情十分凝肃,“太子殿下擅自闯出太子府,直接奔着皇上寝殿去了。”

  *****

  靖阳帝的寝殿灯火通明,染红半边天的却不是长廊上的宫灯。

  擐甲持戈的玄袍军士明火执仗,立满了殿前长径。火把映着两侧繁茂林木,宛若红花开满树。

  寝殿内匆匆跑出一名年迈的老太监,只要是宫中老人,便无一不对他恭敬半分。这是伺候了靖阳帝二十余年的刘总管。

  刘总管见到来人,“扑通”一声跪在玉阶前:“殿下,万万不可啊!”

  赵启邈自长径尽头走来,一步一步踏上长阶。他侧过头,俯视着这位跪在地上的老太监:“劳烦刘公公禀报父皇,儿臣担忧父皇龙体抱恙,此番是特地入宫来请安的。”

  刘总管看着密密麻麻站在殿外的太子府亲卫,牙齿禁不住开始打颤。入宫之人皆需卸下佩剑,太子殿下违抗禁足令不提,还带着披坚执锐的精兵就这么闯入宫中,到底安的是什么心思?

  刘总管颤颤巍巍地抬眸远眺,却迟迟不见羽林卫的身影。他把心一横,爬到太子的身前使劲磕头,面上早已涕泗横流:“圣上亲眼看着殿下长大,疼殿下得紧。还望殿下莫要做出后悔莫及之事!”

  赵启邈眸底一片冰凉,听到此话却笑了:“我今日入宫,不过是来向父亲问安,顺便讨个恩典罢了。是刘公公多虑了。”

  语毕,便径直绕开了挡路的刘总管,大步迈入了寝殿。

  赵启邈走入空荡的大殿,看见躺龙塌上消瘦枯槁的身影,心底生出一丝莫名的快意。

  他走到靖阳帝身前,用手轻轻抚过老人鬓角的白发:“父皇,儿臣前来请安了。”

  靖阳帝盯着眼前明黄色的身影,捂住胸口猛咳了几声,哑然出声:“殿外全是你的人?”

  赵启邈淡笑:“儿臣提心吊胆那么多年,总该有些自己的人马。”

  靖阳帝紧紧皱起了眉头。

  “父皇可知,延东军今日大早便已入了琊山。”

  靖阳帝身子一僵,半晌后睁开了浑浊的双眼,望向眼前的太子:“你要延东兵权?”

  “儿臣若真想要天下兵马,父皇又会心甘情愿给我么?”赵启邈自嘲道,“父皇如此偏心,恐怕巴不得都给老五吧。”

  赵启邈见自己已戳中了父皇的心思,眸中浮上凉意:“儿臣自知比不上老五在父皇心中的位置,但父皇如今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父皇不如与儿臣做个交易,如何?”他微微向前倾身,凑近了靖阳帝的耳畔,“儿臣知晓母后想致父皇于死地,父皇若将左虎符交给儿臣,儿臣今后便保父皇做个安安稳稳的太上皇。”

  靖阳帝扬起手,一掌甩在赵启邈脸上。他大口喘着气,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赵启邈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竟也不恼,只是嘴角带笑,冷眼看着塌上躺着的垂暮老人。

  太子府精兵站在寝殿阶下,正与闻风而至的羽林卫遥相对峙。羽林卫副都督见寝殿内迟迟没有动静,正欲破开玄袍阵势入宫救驾,却见太子从殿内从容走出。

  副都督扬声低喝:“太子殿下,违抗禁令擅闯皇宫,此乃宫中大忌。”

  赵启邈环视了一圈大殿四周,看着辉耀火光中剑拔弩张的太子府精兵与羽林卫。

  他理了理身上的明黄衮冕,举起手中令牌:“左虎符在此,羽林卫听令。”

  *****

  闻雪朝后来隐约记得,宫中大太监前来诏狱宣读圣上旨意,是在一个寻常的午后。

  幸得五殿下暗地照拂,在诏狱关押的这段时日,他并未受过多少刑罚之苦。但因背后有伤,在榻上躺了数日,不知狱外都发生了何事。狱丞换了一批又一批,口风也越来越紧。他虽套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但已对京中的风声鹤唳隐有所觉。

  直到那日下午,五殿下并未如约而至,等来的却是靖阳帝身边的大太监。

  大太监宣读圣谕,闻玓叛国通敌,罪不可恕。三日之后,城北街市,秋后问斩。

  宣读完毕,大太监朝闻雪朝弯腰作揖:“前路漫漫,还望大人好走。”

  闻雪朝默然片刻,笑得苦涩:“那便多谢公公良言了。”

  太监走后,他并没有回到塌上,而是撑着残壁,一步步走到牢门的栅栏前。诏狱内暗无天日,唯有一道微光透过窗台的缝隙,斜斜地洒在石阶上。

  外患未除,内忧未解。凤徽还未长大,他还未坐拥江山。

  唯愿与君长相守,奈何此生尘缘尽。

  闻雪朝靠在牢门栅栏前睡着了。

  梦中的五殿下是个少年。他纵上冰饕,将醉酒的大少爷拢入怀中。抱着从树上摔下来的泥猴飞上钟楼,并肩眺望广阳都的万家灯火。秋猎遇袭后,任着受伤之人咬破他的右臂。征战东海前,披着星月走进下雪的庭阁。

  后来,五殿下成了玉树临风的将军。他说,今后我挡在你前面。

  他说,我与闻大人共守河山。

  他说,我就这一颗心,再装不下旁人了。

  他狠狠侵入他的身体,亲吻他的神魂,撕裂他的全部。

  往昔虽好,终有梦醒之时。

  打破闻雪朝梦境的,是长廊外急促的脚步声和繁杂的人声。

  “你听说了吗,太子殿下逼宫,将皇上挟持在垂拱殿中。”

  “怀王起兵了!”

第58章 诉衷情【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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