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最高楼【六】

  修长的手指在半空中轻微动了动, 缓缓地松开了。帐帘悄无声息地垂落,拦住了帐内两位少年惶惶的视线。

  一阵凉风拂过大帐,闻雪朝裹紧了身上的长衫, 回眸看向了马背上的人。

  冰饕不知主人为何止步不前, 在原地不安地跺起了步子。赵凤辞稳坐马背之上,瞳中映出月下站着的单薄人影。

  天地间宛若只剩他二人。

  闻雪朝只觉心胸酸涩难耐,还未待他自己反应过来, 眼泪早已沿着眼角无声地淌下。

  闻雪朝缓缓抬起手, 指尖抚过颊上泪痕,脸上露出怔然之色。

  从见到赵凤辞那一刻开始,他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就这么流出眼泪来。

  虽然对东境与广阳的记忆已经日渐模糊,但在对往昔的印象中,处处都刻着赵凤辞的影子。

  他不大记得旧日的种种琐事。却记得他俩在朝堂上的争锋相对, 下朝后的相视一笑。记得在诏狱时见到赵凤辞的悲哀眼神, 记得自己将利剑抵在赵凤辞颈上时心中的决绝。

  掀开帘子看到赵凤辞的那一刹那,闻雪朝发觉自己心中倏地闪过一丝荒谬念头。

  他仿佛已经等这一刻, 等了很久,很久了。

  赵凤辞是他的君,他是赵凤辞的臣。他们相识十余年,终有一日要重逢在这人世间。

  赵凤辞翻身下马, 向自己走来时,闻雪朝依旧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泪流不止。眼见赵凤辞的身影越来越近,他向后退了一步,身子止不住地开始颤抖起来。

  赵凤辞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想同往日一样, 拭去眼前人脸上的泪。指尖刚触到闻雪朝的眼角,他便察觉到了眼前人身上一瞬间的僵硬。

  闻雪朝突然别过脸,避开了赵凤辞的手。赵凤辞的手未来得及收回,蜷了蜷手指,不自然地顿在了半空。

  闻雪朝说:“臣不敢。”

  他见赵凤辞停在原地,似是担忧这人未听清,又重复了一遍:“臣曾在广阳行大逆之事,惹得朝野震怒。如今仍有罪在身,不敢再冒犯陛下。”

  赵凤辞懵了须臾,差点被闻雪朝的话气笑了。

  什么大逆之事,什么引人盛怒……还真是敢张口就来。这人到底又在闹哪一出?

  赵凤辞突然有些莫名的烦躁。那么多年来,闻雪朝向来只对他直言不讳,从不说些有的没的。方才如此含沙射影地胡乱说一通,仿佛是刻意在同自己拉开距离。

  可这刻意的疏离又十分僵硬而不自然。旁人或许发现不了其中蹊跷,赵凤辞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

  闻雪朝这人,有时虽会口是心非,有时候也会死鸭子嘴硬,但那双眼睛却从来骗不了人。在王府的隔帘榻上,他卵足了劲欺负闻雪朝,想看这人卸下平日伪装,沉沦在自己手中的模样。闻雪朝那时总是咬着牙使劲推开他,嘴上嚷着让他“滚”,双眸却泛着迷离烟波,满满皆是他一人的影子。

  两年没见,闻雪朝却开始刻意躲闪与自己的眼神接触,双眸亦不复往日澄澈光景。

  他一把抓住闻雪朝的手:“闻雪朝,你在害怕什么?”

  闻雪朝抖着唇半晌没说话,却依旧没抬头直视赵凤辞的眼睛。他的手被赵凤辞紧紧攥在厚实的掌中,手腕被玉镯箍得生疼。

  赵凤辞举起闻雪朝的手:“闻雪朝,你可知两年前我送你这玉镯,到底是何意?”

  “玉镯——”闻雪朝低低重复了一遍,涩然开口,“翟将军也曾问我,陛下为何要赠我这枚玉镯。”

  “你心里难道不清楚?”赵凤辞语气微寒。

  闻雪朝蹙眉不语,似是绞尽脑汁想了许久,抬起头时仍是迷惘之色。

  “我与陛下——可是有故?”他斟酌半晌,终于试探地问道。

  赵凤辞怔住了。

  *****

  于营长听说镇北军又来了个军爷巡查,忙打整好衣着,出帐来迎。他远远看见立在王五帐前的高挑背影,只觉得这名小将有些眼生,此前好像从未见过。

  这几日西郊大营林林总总来了好几拨镇北军的人,皆是来询问王五近况的。经过此事,他才知道王五从前在京中的身份十分不一般,恐怕还与镇北府有些关联。

  他这几日都没让王五上工,将人好好安顿在帐内供着。

  于营长刚走到半路,一眼便看到帐帘处冒出一个呆头呆脑的身影。他禁不住吸了一口凉气,匆匆迈开了步子。

  于明这臭小子,不是让他不要再随意去王公子帐内叨扰了吗,大半夜的他又跑去做甚?

  营长满脸堆着笑,三两步走到王五帐前,对着来人道:“将军是来找王……王五公子的?”

  赵凤辞微微皱了皱眉,随即便反应了过来王五是谁。他指着闻雪朝的营帐,对于营长道:“大帅找王公子有要事,我来此带他走一趟。”

  王……五。倏忽之间,赵凤辞只觉得自己心底好像被羽毛轻轻刮蹭了一下。

  他侧眸瞥了一眼半掩的帐帘。不知闻雪朝当初取这个化名,是否是自己心中想的那个意思。

  营长连忙点了点头,面上却露出些为难来:“这位将军,不是小的不放人。只是军署的校尉大人和镇北府的骁骑大人都特意来叮嘱过,平日若未得他们应允,不得让王公子随意离营。”

  赵凤辞伸手入怀,欲再翻几块身上备着的帅府令牌出来,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顿了顿,停下了手中动作,却没有转过身去。

  于明帮夫子收好了一个小小的包袱,依依不舍地递给了夫子。

  夫子来西郊大营已近两年,全身上下除了身上那枚玉镯和几件换洗衣裳,竟再无他物了。

  夫子接过打了补丁的包袱,抬手摸了摸于明的头:“记得每日习字,莫要懈怠了。”

  于明眼中噙着泪,连忙点了点头。

  他刚跟着夫子走出小帐,便被眼前景象吓得睁大了眼。夫子看到帐外情景,一时好似也没反应过来。

  于明的视线穿过面色如土的父亲和帐前那位神情莫辨的军爷,落在了不远处的大营前。

  灵抚军署的将军们正列队站在大门前。为首的中护校尉率先单膝跪在地上。身后的军爷也纷纷摘去头上尖盔,齐齐跟着校尉大人跪下了。

  “灵抚驻军不知圣驾在此,接驾来迟。”中护校尉高昂出声,“望皇上恕罪!”

  赵凤辞没有回头去看身后密密麻麻的镇北军,他盯着掀起的长帘,迎面对上了闻雪朝的目光。

  “整整两年,可在北境待够了?”

  他接过闻雪朝手上破旧的包袱:“待够了,便随朕回家。”

  赵凤辞没有应允灵抚驻军护驾回云州的请求,只是让中护校尉留守原地,加固平成关一带御防,以免胡人再次趁虚而入。

  藏匿在林中的羽林卫先行将闻澜带走了,他骑着一匹镇北军带来的军马,与白马上的人并肩上了官道。

  离开灵抚城前,赵凤辞将冰饕的缰绳递到闻雪朝手中:“这是你从前的马,想骑上试试么?”

  他以为闻雪朝也一同忘了冰饕,没想到闻雪朝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之色,反倒开口问他:“可以么?”

  得了赵凤辞的应允,闻雪朝小心翼翼地抚了抚冰饕的鬓毛,翻身上了马。

  星垂平野,风吹林枝,清冷月光透过树梢,在枝桠间映出两人斑驳的剪影。

  闻雪朝三番五次想要对赵凤辞开口,然而看着身旁面沉如水的帝王,他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虽然面上看似波澜不惊,闻雪朝心里却十分清楚,这人正在生气。

  他过去与赵凤辞相处的记忆缺失得厉害,每次想要刻意去回想,便会犯头疼的毛病。

  这一路上,他却渐渐发现,好像赵凤辞难过,自己也会跟着难过。

  “陛下。”闻雪朝喊他。

  赵凤辞回过神来,侧眸看他:“嗯?”

  “我——”闻雪朝斟酌了半晌,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赵凤辞一直望着他,目中倒映出闻雪朝骑在白马上的影子。

  闻雪朝深吸一口气:“我这几年或许是在灵抚受过什么伤,对从前的许多事都不大记得清了。我知记得曾与陛下去过许多地方,却想不起来陛下同我说过什么话,又做过什么事。若是从前在京中有得罪过陛下的地方,还请陛下恕罪。”

  他看到赵凤辞眼神黯了黯,半晌后开口:“不必。”

  “陛下,我有个不情之请。”闻雪朝说,“陛下回广阳后,能否派人去替我寻一个人?”

  赵凤辞拉紧了手中缰绳,声线隐忍中带着令人难以察觉的颤抖:“谁?”

  “我不记得了。”他认真道,“只记得自己曾允诺过他许多事,如今却忘了他姓甚名甚,年岁几何。”

  他忘了许多事,可这是他心中最后的执念。

  他从未与旁人提起过,也忘不了,放不下。

  “在广阳的旧事,你还记得多少?”赵凤辞问。

  闻雪朝闭上眼睛思索了片刻,似是努力想让自己回想起来,睁眼时依旧摇摇头。

  只要回想起广阳都的旧日往事,他心中总会浮现赵凤辞的身影。一旦赵凤辞闯入回忆中,他的思绪就会开始变得破碎不堪起来。

  他若不刻意去想赵凤辞,反倒能忆起些朝堂旧事。

  赵凤辞见闻雪朝皱着眉头,低头不语,竟真的不再追问了。

  他看得出来,一旦逼迫闻雪朝去想从前的事情,闻雪朝就会头疼不止。

  中毒?下药?亦或是头部受过钝器之伤?

  两年时间太长了,他和闻雪朝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北境与帝京的尺幅千里,而是数百个辗转难眠的日夜绵长。

  幸好,他总算找到他了。

  两年前,他所爱之人背负着满身骂名离开。

  这一次,无论生离还是死别,他都不会再松开闻雪朝的手。

  闻雪朝不知赵凤辞是何时停下的马。待他反应过来时,赵凤辞已弃了灵抚军署临时找来的军马,翻身跃上了步履矫健的白马。

  他牵起冰饕背上的缰绳,双臂绕过闻雪朝的身躯,将单薄的人影紧紧拥入怀中。

  赵凤辞将下巴抵上怀中人的肩头,俯身亲上了他的耳垂。

  “你心里念着的人,” 赵凤辞道,“他也很想你。”

  作者有话要说:又是在赶高铁途中码的激情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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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最高楼【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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