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记忆会伴随一生31
看似没有尽头的寂静过后,鹤子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一片黑暗中极轻地响起:
“……你知道?”
你知道?
带着拼命压抑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希冀,微颤的尾音脆弱得一塌糊涂。
她突然感谢起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来——被对方看到了自己现在丢人的样子就糗大发了。
高杉——他的声音自右边传来——简短地哼了一声以表肯定。
“……会唱吗?”
她不受控制地微微结巴起来,直接忽略了对方略嫌弃的态度。
高杉默了一瞬:“会又如何?不会又如何?”
鹤子自觉地将这句话翻译成了“就算会也不想唱给你听。”
啊,说起来的话,对方正处于尴尬的变声期,会介意也是正常的。
虽然知道对方看不见,鹤子还是努力摆出了自己最正经的表情,前所未有地真诚道:“我不会嘲笑你的。真的 。”
“……我拒绝。”高杉的声音有一瞬间的扭曲。
她不死心:“一句也不行吗?就一句。”
黑暗中没有传来回应。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无法言喻的失落感涌上心头,她微微松开不经意间攥握成拳的手——
“……那是会津地区的民谣。”
低哑的声音蓦地响起。
“会津藩由于地处西北,每年一到冬季便会降下大雪,气候极为恶劣,常常会直接影响到下一年的收成。”
鹤子甚至都没反应过来,一个“啥”字差点就脱口而出,在最后一刻才险险地咽了回去。
她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因此当地百姓口口相传的民谣有不少都和祈祷瑞雪丰年有关,每年更是会举办盛大的冬祭。”
透过对方低沉磁性的声音,在眼前如画卷徐徐浮现的,是从未见过的景色。
银白的大地在眼前铺开,绵延的山脉与灰白的天空融为一体,古老苍翠的松枝压满了雪霜,剔透的冰锥盈光流转,捕捉着冬阳琉璃般的色彩,清净美好得不可方物。干冷的空气透彻肺腑,但胸口心脏的位置却前所未有的滚烫,炽热温暖到几近融化。
“噗通”一声,洁白的雪团顺着松枝抖落。
“噗通”一声,心脏在胸腔间的跳动清晰可闻。
就连对方不耐烦的声音,都恍若埋藏着不易察觉的柔和。
“……你刚才唱错的,是祈福的歌。”
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中,她能感到自己在笑。
心里最深的角落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在层层剥落。缓慢的,一点点的,极为细碎的,仿若万千冰屑雪粒在初升的晨光与寂静中无声坠落,消隐无踪。
原来是在祈福啊。
……是在祈福啊。
微微侧头,鹤子注视着高杉声音传来的方向:
“你之前听过这首歌吗?”
弥漫的黑暗中没有温度也没有光亮,看不到画面也触不到实物。能听到的,只有彼此的声音。
“……恩,”估计是受伤了的缘故,高杉的嗓音比往常还要暗哑,“听人弹过。”
也许是黑暗给予了她勇气,也许是死到临头的破罐破摔,她近乎是直觉般地开口道:
“是你的老师吗?”
回复她的,是绵延开来的寂静。
她知道对方的沉默代表着什么。
“……那可真是博学多闻啊,”犹豫片刻,总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的鹤子清了清嗓子,“一定去过很多地方吧。”
普通的町人就算是出城都需要特地申请通行手形,游遍四方熟知各地风土人文的人绝非寻常之辈。
——啊,但也不排除对方曾遇到过从会津而来的旅行者的可能性。
糟糕,如果真的是那样就丢脸丢大发了。应该含糊过去吗?应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含糊过去吗?
在她的内心纠结成一团麻花之前,高杉突然低低道:
“不知道。”
“啊啊啊啊果然是这样,真厉害呢,我就说嘛……诶?”
鹤子怔住。
——什么都看不见果然是有好处的啊。
好半晌,她才听见高杉好似无谓的嗤笑:“喜欢擅自出现又擅自离开倒是不假。”
心脏毫无预兆的骤然一紧。
“……那一定是那个吧,就是那个吧,叫什么来着,噢噢噢噢对了,是七年之痒。”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一定是出去换换心情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了嗯。天天看着同一群小鬼的脸会生厌也不奇怪嘛。如果是我都会腻烦得想吐……不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总之,就是七年之痒啦七年之痒。”
自己这是想说什么呢。
对方一定会回来……这样天真的蠢话吗。
她不自觉地缩起指尖,月牙形的指甲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划过浅不可见的刮痕。
自黑暗的潮水中浮现而出的,是两年前的刑场。
阴沉的天空凉风呼啸,尖头的竹篱上停着黑压压的乌鸦。只是刀起刀落之间,罪人的头颅便已落地,滚烫的鲜血铺了一地。
——“……据说是个名动天下的尊攘学者呢。”
窃窃私语窃窃私语。到处都是嚼舌根的围观群众。
——那是她见过的死者中,最从容安详的表情。
来自过去的虚影如水面浮月,只是稍转便即逝。
“……你是白痴吗?”高杉熟稔地嘲笑道,但再次开口时声音里的黯沉已然不见了。
大概是吧。
她也笑了起来:“你就不能死前积点口德吗?”
被嘲讽了竟然还会觉得开心。
“嗬,那只是你的想法。”高杉轻哼一声,“我是不会死的。”
“累了想要休憩是你自己的事,想要放弃的话也请自便。但是我是不会倒下的——”
就算看不到,鹤子也能想象出对方碧色的眼眸中涌动着的是怎样夺目的光辉。似火灼烧,却又如刀锋锐,就算只是一豆烛火也要直直穿透黑暗,明亮到让人移不开视线。
“绝不可能在这里就止步不前。”
……声音也是能煜煜生辉的啊。
自负得简直毫无根据,也不知对方究竟是相信自己还是信赖同伴,但就是无法反驳——也早在不知不觉间就习惯了。
寄人篱下时毫无受制于人的意识,被环境所困时也绝无妥协投降的觉悟,说是独立特行也罢,说是目中无人也罢,总之我行我素到令人无可奈何。
绝对自我到……让人稍微有点羡慕呢。
“这样啊,”鹤子靠着背后的墙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眼前的黑暗中空无一物,却又好像包罗万有。在仿若万物初始的虚空中,所有的表象都尽数剥去蜕落,露出最原本的模样。
突然间就坦诚了起来。
“……晋助?”
她极小声地唤道。
略显陌生的名字自唇间溢出,在黑暗的空气中如涟漪漾开,带起一片细微的颤栗。
“怎么了?”高杉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有点奇怪,但这大概只是她的错觉。
啊,回应了呢。
心中好似有小小的一角,无声的塌陷了下去,柔软得一塌糊涂。
“别睡过去了啊。”她如是说。也不知道是为了对方还是为了自己。
“啰嗦。”
果然还是一点都不讨喜啊。
“晋助。”
心底微痒。
“……什么事。”
“我饿了。”
“……”
黑暗中好像传来了高杉爆青筋的声音。
她不以为意地低笑起来:
“晋助。”
——名字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啊,仅仅是呼唤着便已心满意足。
灵魂熨帖下来,暖得几乎要融化,连绵延的寂静都柔软。
她轻声道:“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高杉有些不耐烦:“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好奇。”
上面好像隐隐传来了人们呼唤同伴的声音,以及搬运重物时的闷响。仔细倾听的话,甚至能辨别出相当耳熟的鸡鸣,尖锐又焦急。
高杉关注着上方逐渐喧嚣起来的动静,听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八月十。”
砰的一声,有什么物体被众人齐心协力推到了一边。大地震颤,碎石沙尘顿时簌簌而坠。
八月十号吗。
鹤子微笑起来。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四季更替和发工资的时候以外,对于以前的她来说都无甚差别。但是现在的话,特别的日期就要多出一个了。
嘈杂的人声穿透了重重黑暗,不知何时已近在咫尺。
八月十。八月十。
眼前出现了光的裂缝,黑暗开始寸寸断裂。
嗯,是个好日子。
整个世界都随着一声重响骤然一轻,一直压在头顶的断梁终于被完全掀开。
“喂——”率先抵达的,是熟悉的懒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气喘吁吁。
鹤子眯起眼睛。
在模糊的视线里逐渐清晰起来的,是银时脏兮兮几乎看不出原本面貌的卷发。
紧张的神色一闪即逝,他微不可察地舒了口气,又恢复了以往的散漫无谓。
“还活着的话就快点滚起来。想赖床你们早了一百年呢。”
就好像那个手掌鲜血淋漓的人不是他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①会津是松平片栗虎/容保的老家,特产忠臣。藩厅若松城有鹤城的别称。
在此隆重奉上橘子大触的贺图:献上膝盖吧,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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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感谢橘子的插图TAT 我已血泪成河【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