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十四年后,东晋太和六年十一月。

  “走,去佛堂吧。”褚蒜子站了起来,内侍急忙上前搀扶,几个宫女尾随其后。一行人出了太极殿西堂,朝后面的崇德宫走去。

  “这几日,建康有何新鲜事?”

  内侍看了看褚蒜子的脸色,犹豫道:“太后……”

  “怎么了?”

  内侍吞了口唾沫,艰难道:“太后,奴婢听闻,城中有甚多流言,说,说陛下的三个皇子,不是……”

  “嗯?”

  “说陛下有痿疾,如今的三个皇子,不是陛下的血脉,而是陛下宠信的相龙、计好等人之子……”

  “什么?!”

  褚蒜子停住脚步,睁大双目,瞪着内侍,内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头道:“太后,奴婢不敢撒谎……”

  褚蒜子惊疑不定,面色最后变得苍白,终于冷笑道:“你不敢,自有人敢……”

  片刻后,她的面色恢复如常,继续朝崇德宫行去。崇德宫的一角,早在独子司马聃于升平五年,也就是十年前薨逝后,便布置成一间佛堂,而褚蒜子也昄依佛教。

  入了佛堂,褚蒜子跪在佛像前的拜垫上,在檀香的香气中,微阖双目,手指也无意识地转动着沉香念珠串。往日,她总能在这香气中放空心思,然而,此时此刻,她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

  当年,欢欢喜喜地为聃儿操持大婚,然后归政,原以为终于完成了先帝司马岳的嘱托,能在崇德宫颐养天年,不料,司马聃亲政五年后,便如同他伯父、父亲一般,早早去世。

  那一刻,她恨不得跟随司马聃而去。他还不到二十岁啊!命运为何对她如此不公,夫君司马岳早早去世,留她一个人千辛万苦地带大聃儿。而聃儿又……

  虽然已经是十年前的往事,褚蒜子的眼角还是湿润了。

  聃儿去世后,群臣请立聃儿的堂兄,也就是晋成帝司马衍的长子,司马丕为帝。不料,司马丕沉迷修仙,在位仅仅三年,便因服食“仙丹”中毒,不能理政,于是,群臣请褚蒜子再度垂帘。

  一年后,司马丕因中毒过深,撒手人寰,谥号为“哀”。群臣再请立司马衍次子,司马丕亲弟,二十三岁的琅琊王司马奕为帝。或者,出于对新帝品行的考察,又或者,群臣不想再次动摇朝中的格局,这次,无人上表请求褚太后撤帘归政。

  如今司马奕已在位六年,不料,京都中竟然传出这种流言。

  “莫非是他……?”褚蒜子的指甲狠狠地掐入掌心。

  皇帝的三个儿子,并非皇帝血脉的流言,传遍了建康的大街小巷,酒肆食坊,自然也传入了高门大户。

  一辆牛车,于傍晚时分,咿咿呀呀地停在了乌衣巷谢府侧门前。

  “郎君,王侍中来访。”家仆前来禀告。

  “是文度吗?快请。”谢安放下手中的书卷,脸上波澜不惊,他早料到,这几日,王坦之必定前来。

  当年,堂兄谢尚、长兄谢奕先后去世,而四弟谢万因为在北伐中进退失据,大败,被朝廷贬为庶人,谢家再也无人支撑。四十岁的谢安终于决定出仕,先在桓温帐下担任司马,一年后,因为谢万病逝,谢安以奔丧为名,辞去司马之职,后来出任吴兴太守,侍中,如今任吏部尚书之职。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脚步声,王坦之的声音也传了进来,“安石,京中的流言你可听说了?”

  随着语声,王坦之已大步走入书房,脸上一片焦急之色。

  “自然,坐。”谢安点点头。

  “京中为何忽然有如此流言?”王坦之坐了下来,“陛下的长子都好几岁了。”

  谢安淡淡一笑,“文度,你应该知道,废立最能彰显大臣权威。”

  “废立?”王坦之睁大了眼,“你是说……?”

  谢安点点头,“自然是他。”

  “不会吧……”王坦之沉吟道:“两年前,他北伐失败,惨败于慕容垂之手,折损了三万余人,时望大损,又怎敢行废立之举?”

  “正是因为桓元子北伐失败,时望大损,才要行废立之举。”谢安徐徐道,“不如此,无法威慑朝廷。桓温今年有六十岁了吧?在他看,时不我待。此事,只怕出自郗嘉宾的手笔。”

  两年前,桓温北伐燕国失败,却让朝廷松了口气,众人皆知,如若桓温真的平定燕国,收复故土,挟此不世之功,只怕他回朝之日,便是改朝换代之时。

  王坦之皱眉道:“郗超?安石,如那桓温果真废立皇帝,我等又该如何应对?”

  谢安沉默了片刻,才道:“即使废立皇帝,也依旧是司马氏的天下……”

  数日后,桓温将百官召集到朝堂,商议废立之事。褚蒜子坐在帘后,无人能看到她的脸色,司马奕则面色灰白,委顿在御座上。众官员均面露惊惧。

  褚蒜子咳嗽了一声,道:“此事该如何办,你们拟旨吧。”

  众官皆窃窃私语,桓温的面上也不由露出紧张之色。毕竟,废立之事历代罕见,众臣皆不知该用何种礼仪。

  王彪之知道此事已经不可逆转,叹了口气,出列目注桓温,从容道:“桓公既然要匡衡皇家,应当效法前代的成规。”于是命人取来《汉书霍光传》,很快便决定了礼节仪制。当即王彪之发号施令,群臣拜伏。

  桓温宣布太后诏令,废司马奕为东海王,以丞相、录尚书事、会稽王司马昱继承皇位。

  督护竺瑶、散骑侍郎刘亨走到皇帝御座,从内侍手中收取了废帝的印玺绶带。司马奕穿着白色单衣,走下御座,他的脸色虽然灰败,却是十分平静。群臣都跪伏在地,不知谁开的头,有人低低地哭了出来,片刻,只听一片压抑的低泣声。愁云惨雾之中,司马奕下了西堂,乘牛车出了神虎门,在一百多名卫兵的监护下到达东海王府邸。

  桓温又率领百官,准备好皇帝的车驾,去会稽王府迎接司马昱。自从司马昱得知自己即将被立为皇帝后,便满心忧惧,茶饭不思,彻夜难眠。桓温,这个老朋友兼老对手,为何立自己为帝,他十分清楚,难道自己真的要做大晋的罪人了吗?

  然而此事却推脱不得,司马昱上了车驾,在朝堂更换了服装,戴平巾帻、着单衣,面向东方流涕,叩拜接受了印玺绶带,即皇帝位,改年号为咸安元年。因桓温有足疾,特许可以让他乘车上殿。

  次日桓温请见皇帝,事先准备好了辞章,想陈述他黜废司马奕的本意。

  内侍引领桓温到达殿内,殿内却并不见司马昱的身影。桓温不禁有些疑惑,高声道:“陛下?”

  忽听屏风后有人答道:“某在斯。”正是司马昱的声音。他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坐上了御座。桓温正想说什么,却见司马昱的眼中泪光莹然,不一会儿,眼泪如断线的珍珠滚滚而下,打湿了衣襟。桓温不由地有些惊惧,再也说不出话,只好拜别而出。

  咸安二年七月,自即位起,便满心忧惧的司马昱病重,连发四道诏书,宣在姑孰的桓温入京。然而桓温怕朝廷有诈,不敢入京。在王坦之、谢安等的建议下,司马昱立司马曜为皇太子,命桓温辅政,如王导、诸葛亮的旧例。安排好了这件大事后,司马昱驾崩。

  乍闻皇帝驾崩的消息,群臣急忙赶赴太极殿,而此时的太极殿,早已换上了白色帐幔,连枝灯座上一色儿的白色蜡烛,烛火摇曳,在殿内停放着的司马昱棺椁上,留下忽明忽暗的影子。

  众臣脸上更多的是麻木,而不是悲痛。毕竟,七年前,哀帝司马丕去世,去年,海西公司马奕被废,群臣哭着送他下了西堂,无奈远去,如今,司马昱继位不到一年,又因病辞世。这短短几年,已经有太多的死亡与别离。内侍取过遗诏,宣读完毕,群臣面面相觑,没想到,桓大司马仅仅是个辅政,还个摄政都没捞到。

  内侍宣道:“请太子殿下进殿……”

  忽听有人道:“这个……是否等待桓大司马处分,更为妥当?”

  王彪之年纪岁老,耳力却甚好,上前一步,正色道:“天子驾崩,太子当立,这是古今之礼。桓大司马又怎能提出异议!如果事先向他询问,一定反而会被他责备。”

  他的目光扫过众臣,见无人再有异议,道:“请太子即皇帝位!”

  十岁的司马曜身穿孝服,早在偏殿等候,他身材微胖,长得十分壮实,面容不若其父那般隽秀莹白,有些偏黑,脸上挂满了泪痕。内侍将其引入太极殿,群臣跪倒,山呼万岁。行罢大礼,司马曜继皇帝位,大赦天下。

  而称病未出席的崇德太后褚蒜子,虽像往常一样,在小佛堂里烧香拜佛,却一直密切关注着太极殿的消息。司马曜一继位,便有内侍一溜烟儿地跑到小佛堂,将消息告诉她。

  “昌明继位了?这么顺利?竟无人反对?”褚蒜子微微蹙眉,扶着内侍的手臂,站了起来。

  “禀太后,确实有人反对,但被王尚书压了下去。”

  “王彪之?”褚蒜子道,想必也只有任尚书仆射的王彪之有此威望。

  “太后神算。”

  褚蒜子搭着内侍的胳膊,在小佛堂里绕了几圈,心头涌起无数思绪。据她的消息,司马昱临死前曾想让桓温仿照周公的例子摄政,却被王、谢等世家阻止,但桓元子是何许人也,听到这消息又岂会善罢甘休?好啊,你们不愿意桓温摄政,乃至称帝,破坏如今士族与司马氏共治天下的格局,却拿我司马氏作筏子。到时那桓温如果学王敦,兵临建康城下,还不是我司马氏受苦?

  想到此处,她微微冷笑,在书案旁立定,写下一道手诏,吩咐道:“即刻送往尚书台。”

  晋沿袭曹魏制度,尚书台总揽政务,皇帝诏令按制度,要经过尚书台才能颁布。褚蒜子的手诏一到尚书台,自然交到了王彪之手中,此时他刚刚松了口气,忽见太后手诏,不禁暗暗生疑。近几年来,桓温威权日重,褚蒜子已不像以往那般积极参与政事,经常礼佛,甚至这次皇帝继位都未出席,她又会写何诏令呢?

  王彪之将手诏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皇帝年幼,又须服丧,特令大司马桓温速赴建康,依据周公摄政的旧例行事。”字体秀美,正是太后亲笔。

  王彪之的白眉已经拧成了一团,他未料到,褚蒜子会下这么一道手诏。但稍稍思索,他便已了然褚蒜子的用意,然而,此时的局面来之不易,是琅琊王氏、太原王氏,陈郡谢氏三大世家联手才争取到的,绝不容许任何人破坏。

  想到此处,他取过笔墨便笺,写道:“此非常大事,大司马必会固辞,从而导致政务停顿,耽误先帝陵墓的修建。臣不敢奉诏,谨具封还。”当下叫人将手诏与便笺一起,送还褚蒜子。

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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