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江航被几个保安给拉了出去。
膝盖摩擦着水泥地, 牛仔裤很快便破出来几个洞。鲜血沿着破裂的皮肤一直往外流，苍白的帷帐，红木棺椁上盖着的白色丧布。
天空是雾蒙蒙的。
江航摔倒在路边，暴雨忽然倾盆而下。
血一直在流, 与雨水混合在一起。
江航趴在那里, 看到段家不断有人进入有人出来, 黑色的丧服，哭泣的泪水。似乎就像是没人看到他般, 忽略了他的存在。
段清的照片，被出殡走在最前端的人抱在怀里。
漫天的雨。
不知道躺了多久, 江航终于觉得自己累了。
他从地上爬起身, 看到身边外已经从翠绿的夏天, 变成了枯叶飘落的深秋。
段家的房子依旧敞开着大门，没了那些白色的丧布，房屋屋顶曾经鲜艳的红色油漆掉落到只剩下了斑斑痕迹，原本站在门口两侧的保安, 全部消失。
江航踉踉跄跄地走到了院子门口。
明明感觉并没有过去多久,
可门框上的插栓却像是经历过沧海桑田的岁月, 已经生了一层厚厚的锈。
一捏, 就“啪！“地下子断了。
没有一丝怪异的感觉。
江航本能地认为，可能就是过去了很多年了吧, 距离他知道段清死亡之后。
推开门, 江航走进了院子。
里面依旧是段清刚去世时的模样，只不过曾经干净的水泥地已经堆积上一层厚厚的落叶，石头砌的墙壁都长出了枯黄的干草。
院子的正中间，有一口石井。
江航推开掉漆的大门。
屋内是陈腐的家具，通往二楼的楼梯, 像是有人在召唤他似的。
他扶着墙，一步一步走了上去。
然后很熟练地，推开了右手边的第一扇门。
“你来了。”
满头白发的段夫人，屈膝坐在屋内圆木镜子前，用一把梳子梳着头发。
“段夫人……”
“数十年如一日，你还真的坚持了下来，每天都来探望我这个老太婆。”
“什么？”
江航不明白？
什么叫做“数十年如一日”？
段夫人，不是已经忘记了他了吗？
在他们从书里出来后，段清死去的那天……
“是么，我……每天都来吗？”
对面的镜子打入江航的双眼中，江航突然发现，一身灰色西装的自己，也已经是鬓角遮不住的白发。
他一下子就觉得不奇怪了。
可能真的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段夫人梳好头发，站起身，很缓慢很缓慢走到窗户边。
“每天都来。”
“风雨无阻。”
“段清也已经走了这么些年了……”
江航站在原地，伸出手，昨日还是白嫩的掌心，如今已经布满了皱纹。
“你每一天都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江先生，我记得您是一位老师吧？”
“是的。”
江航看着自己被粉笔磨出茧子的食指中指骨节，点了点头。
“这些年，也没见到你身边有其他的人。”
“是吗？”江航出乎意料地说的很平静，“大概是……不太想要跟谁在一起。”
“那你也很难得啊，不娶妻生子，默默地留在这个小小的城市，推去了可以往更广阔的世界发展的机会，每天过着平淡的生活。最后……每天都会来看一看段清。”
“是么……”
“是的啊……”
段夫人转过头，对着他苍白一笑。
江航也跟着笑了起来。
……
……
……
有那么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站在原地，淡淡地聊着天，谁都不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就像是陈年旧友般，只是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那我，每天都过来……做些什么呢？”
“最开始那些日子，江先生过来，都会要求见我。说您是小清的爱人，求我让您去见见小清。那时候的江先生，就跟完全失了魂似的。真是奇怪啊，我身为小清的母亲，从小到大小清认识什么样的人，我都知道。但真的没见过江先生出现在小清的世界里。”
“接下来很多年，江先生似乎就已经接受了以前那些事，什么‘段清跟我在一起了好多年，我是段清的爱人’都是江先生您自己意淫出来的，我们都以为您就此不会再出现在小清的家里。可没想到的是，在承认了您与小清在一起的一切都是幻想之后的第二天，您仍然像往常那样，会来到小清家门口。”
“只不过，不再是像个疯子般，狂喊‘我是段清的爱人’。”“那个时候……我很疯狂吗？”
“是的。”
“……”
“后来呢？”
“后来啊……也没什么后来了，就是数十年如一日，江先生每天就如同下班回家般，来到小清生活过的地方，每天都会对着空气说一句‘我回来了’。”
“我坐在二楼，看着您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黑发变成了白发，青春变成了暮年。”
“江先生，为了一个所谓虚幻的梦境、一场并没有发生过的相遇，您守了小清的房子，整整三十年啊……”
天空之上，飘起了一片又一片的红色枫叶。
……
原来，没有了段清，日子是这么的味同嚼蜡。
段清。
不知道过了多久。
窗外的枯叶似乎都飘完了。
江航抬头，突然发现一束阳光从窗外撕破黑暗，照射进他的瞳孔。
“江先生。”
耳边传来一句呼唤。
江航抬头。
却见，段夫人已经不在了。
窗外花园里，满园的春色。
“江先生。”
那一声呼唤，再次响彻在耳边。
江航连忙四处扫视，“段夫人？段夫人？”
没有段夫人的踪迹，但就在他转头那一瞬间，突然在屋内墙壁的圆木镜子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白色的风衣，黑色的高领毛衣，水磨牛仔裤。
脸庞是说不出的白嫩。
没错！
正是他自己。
三十岁时的自己！
江航瞪圆了双眼，因为他下意识看着自己的双手那一瞬间，明明看到的是布满皱纹的掌心。
“你是……？”
镜子那一端，低着头的自己，缓缓抬起了下巴。
脸上挂着甜蜜的微笑，很幸福，像是被生活滋润了般的温暖。镜子中的自己抬起手 的瞬间，他看到了右手无名指上，紧紧戴着的那枚宝蓝色戒指。
“这是我母亲当年嫁给我父亲时，我父亲送给她的祖传戒指。”
“江航，接受这枚戒指，我段清，就真的是你的丈夫了。”
是的！
江航想起来了。
那天段清带着他办完结婚证后，回到家，他的段清就再次拿出来曾经想要圈住他无数次的戒指，单膝跪在一楼的大厅，让家里全部的下属为见证。
对他深情款款地求婚。
“阿航，你愿意，嫁给我吗？”
“……”
“我……愿意。”
……
镜子里的自己，双手伸向镜面。
江航感觉到身体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了一般，竟不知不觉抬起了双腿，一步一步朝着对他伸出手的镜子的人，慢慢地，走了过去。
他也跟着伸出了手，与镜子里的自己，贴上了五指间。
嗖！
手指一下子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地抓住。霎那间，四周的环境全部如同镜片般，咔嚓咔嚓一块块疯了般地炸裂。巨大的响声，无数光影倒映在镜子碎片中，光影里全部都是他在书世界里生活的一点一滴。
段清宠着自己的模样，段清为自己做饭时的温柔，段清与自己做/爱时，那深沉的目光。
“阿航，我爱你。”
“小清清……”
我也、很爱很爱你啊……
漂浮着镜子碎片的空间，边缘与边缘碰撞，共同回荡着一个声音——
段清，我也爱你。
江航愣住了。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是……
“是你自己的心声哦！”
面前镜子里的“江航”一点一点从镜子中走出，微笑着看着他，
与他十指相握。
江航抬头，流动着光彩的双眼，看向正前方那个三十岁、被生活滋润的水灵灵的自己。
“这是……我的心声……？”
“是的。”那个“江航”微笑道，
“在你内心深处，刻意去压制的对段清的感情。”
“其实你真的真的是很爱段清的，只不过不敢承认罢了。在现实世界中，因为经历过太多真心付出却得不到回报，踏入社会后更是习惯了被最信赖的人背后捅刀子的感受，对领导、对学生，在上级面前要强颜欢笑复合众人，在学生要做一个谆谆教诲的好老师。实在是太苦了。”
“这些苦，导致了你想拥有一个可以随着你的心、无论干什么都按照你的意愿来的世界。所以进入书世界后，遇到了对你全心全意的段清，你就抛掉了所有对人付出的责任，段清对你好，你就欣然接受，从来不愿意去考虑段清的感受。”
“但在你的内心深处，你还是很在意段清的。还记得每个深夜，段清抱着你睡觉，他睡着了的时候吗？你也会做噩梦，梦见某一天，段清突然不要你了。你也会在深夜，睁开双眼看着段清，忍不住偷偷亲吻他的嘴唇。”
“江航，你不应该因为过去的枷锁，而一直逃避面对自己对段清的感情。段清为了你，真的是付出的太多了，他绝对不会像之前碰到的那些人一般，在你付出真心后再对你背后狠狠捅一刀子。他是段清啊，愿意用他的生命换给你一个无忧无虑世界的段清啊……”
面前的自己一句一句说出来的话，就如同一根根手指，抓住了江航努力去克制的内心，将外面他施加的枷锁一根根掰断，
然后把他最真实的想法，全部摆到了光天化日之下。
“江航，看到了吗？”
“什、什么？看到了什么……？”
“没有段清后，你的世界。”
江航的瞳孔骤然收缩，只见对面的自己松开了双手，然后对着满是镜子碎片的苍白空间轻轻一挥，
从白色丧布下段清出殡时红色的棺椁，到数十年后江航白发苍苍再次推开段清离去时的家。
画面又一次地重来。
“别、别放了！”
江航看到这些画面，他就在刚刚才经历过！实在是太受不了了！这个段清不存在的世界，段清离去后、自己孤独终老的现实世界！
“可这一切，即将就要真实地上演了啊……”
镜像里的自己抬起头，表情突然就有那么一些的难过，望着满天孤苦的映像，用很淡很淡的语气，沉吟道，
“你知道吗，书世界中原主的意识再次入侵了你的身体，并且强制把你的意识给封印在了身体最深处。他现在正借着你的身体，开始对段清进行疯狂的报复。”
话音未落，四周的画面又如幻灯片般切换。
江航看到那画面的瞬间，面部扭曲。
天！这都是些什么？！
他看到——
是在书世界里：
段清倒在大床上，脸色苍白，肩膀上的伤口在不断喷出鲜血。
卧室内，小秦助理缩在角落里，想要挣扎着爬起身，
却被从头顶横飞过来的台灯再次砸昏在墙角。
原主控制着江航的身体，从床上赤脚落下，先是走到了小秦助理的面前，抬起脚，用力一踹。
“啊啊啊啊啊——！”
“阿航！”
段清强忍着疼痛，张嘴怒吼。
“江航”却完全没有意思犹豫，他闻声，听到了是段清的呼喊，
然后松开腿，缓缓地转身。
裂开嘴，
“叫我做什么？”
“阿航……”段清咬牙，“你、你醒醒！你把江航、还回来！”
“还回来？”原主像是听到了惊天大笑话，哈哈哈笑了好半天，“啊呀，段翎的弟弟，你在说什么啊！”
“什么叫‘把江航还回来’？”
他一步迈上前去，踩在段清的伤口上，用脚趾用力拧着段清流着血的肩膀。
“啊啊啊啊啊——！”
“你他妈给老子看清楚！”
原主狰狞着笑着，脚上的力气愈发加大，
“我才是真正的江航！你凭什么让我把那个假的人格给你还回去！”
段清睁大了双眼。
然后就看到那个“江航”，再次从手中亮出锋利的刀子，猛地举到半空中，刀尖正对着段清的心脏！
“不——！不要——！”
站在映像之外、镜子碎片弥漫的白色空间之中的江航，看到映像呈现出来书世界中正在发生的画面，疯了般扑向那刺向段清的刀刃。
可是却只是匆匆穿过。
“求求你！让我回去！让我回去！”江航猛地转身，对着身后那个自己，踉踉跄跄地跑了过去，跪在地上哀求道，
“让我回到那个身体中，我不能让书世界原主的人格，把段清杀死！”
“求求了！求求了！我不要段清死！”
他真的不想要让之前看到的那一切，真真切切发生在现实世界中！
段清死去的世界！
“求你了……让我回去吧……”
江航哭喊着，嗓子都哑了，跪在地上匍匐着，祈求着。
而站在他面前的自己，看到江航这般模样，
像是隐忍了半天，终于把双眼从凝望上空中，缓缓落回了江航的脸庞。
他张了张嘴，很久很久，才轻轻地说道，
“你真的要回到书世界吗？”
“嗯！”
“回去……救段清？”
“是的！”
“下定决心了？”
“我确定！”
“那好吧……”镜子中的自己叹了口气，然后突然间眉宇凝重起来，抓起扑在地上的江航的脖子，四周空间再次切换，变回了红漆别墅。
他把江航掐着脖子拎起来，顶撞到窗口。
窗口外的下面，是院子中石头砌的石井。
“若你真想救段清，就必须回到书世界后，拼尽全力压制住原主的人格。倘若原主的人格再次霸占了你的身体，或者说你不能很好阻止你和他的人格的融合，那么你就无法控制你这具身体的行为。届时，原主的人格就极为有可能操控了你的身体，这将对段清的性命产生不可想象的灾难！”
“一定一定要阻止原主的人格伤害段清！”
江航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松开了手，身体骤然下坠，跌入了石井。
噗通！
视线开始模糊。
他拼尽全力，最后的最后张开了嘴，对着逐渐远去的镜像，喊道，
“那——要是我无论如何都抹杀不掉原主的人格，该怎么办！”
“如果事情真的到了这最坏的一步……”
“那你就只能在原主用你的身体伤害到段清的性命之前，想办法……了结了书世界中你的性命！”
“你死了，所有进入书世界中的现实人，都会意识全部归位。段清也将在现实世界中重新醒来。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恐怕在书世界发生的所有事情，你全部都会忘记。你和段清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都将从你的脑海中抹消。”
“你从现实世界中醒过来后，再也不会记得，你曾经深爱过一个叫‘段清’的男人。”
“这种后果，你愿意承担吗？”
作者有话要说：忘记了还可以再想起来的QAQ
我不是后妈=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