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若生无离

  天悬皓月, 凉夜清风。

  戌时一刻,刚过晚膳时分。

  白问月掀帘而进,宋书望着回身的从香, 忽想起两位主子深夜出行, 还未曾说要去哪儿。

  魏央半只脚踩进马车, 顿身停住,他转过来, 居高临下, 不怒自威:

  “贺府。”

  声音比之夜风还要冷上三分。

  宋书弯身称是。

  不着痕迹地向马车内望了一眼,未见夫人有丝毫要开口的模样。

  这两人明明是一前一后而来,却似是早有约定般。

  不谋而合。

  马车缓缓地行着,戌时的街道辽阔空旷,静寂无人。

  贺家距离将军府的路程算不得远,只消半个时辰。

  谢欢压旨, 天牢走水,太后蠢蠢欲动。

  对于白问月来说, 这些都不重要。

  她眼下最要紧的, 是如何彻底安抚住林双玉。

  只有稳住林双玉, 才有与贺同章谈判的筹码;

  也才有, 绝对压制谢欢的办法。

  魏央的话, 她并非没有听进去。

  他虽然说得隐晦曲折, 可每一个字眼皆都透露着,林双玉失贞一事,还有待进一步的确定。

  如果真能将此事查清楚, 证明林双玉未曾失身于孙关,解了她寻死的心结。

  再同她商议些什么,便简单多了。

  魏央说,事情的真相只有孙关与林双玉知晓,劝她冷静下来仔细理清。

  白问月心中暗暗挑眉。

  这不过是一副暂且稳下林双玉的托词。

  谁说事情的真相,

  只有孙关与林双玉知晓呢?

  当初从泗水逃回来的,可不止林双玉一人。

  贺秀婉难道会对此事,一无所知吗?

  车外风清月白,车内温香软枕。

  相对无言。

  魏央眉目柔和地望着白问月,心中莫名。

  为什么他总是在与她有关的事情上,束手无策呢。

  仿佛空有一身自若筹谋。

  无可奈何。

  看不透她。

  不知她一切所为究是因何而起,又要作何而定。

  她与谢欢有何故怨?

  她足不出户,却又知晓一切。

  她讨他的欢心,却从不屈势献媚。

  还有,

  为何第一次见面,她便能叫出自己的名字。

  思绪飘远。

  魏央想起,那日春风暖阳明媚的清若寺。

  他记了很久。

  他原是去寻慧一大师下棋,寺内的小沙弥引他去了往生亭,称是住持吩咐,让他在此地等候。

  稍后便到。

  往生亭内无桌无椅,台阶与碧水相融,远处望去,似是水上徒生出一座亭子。

  他走进亭内,一眼望见勾阑上坐卧着一名女子。

  如瀑的长发披在身上,头倚朱漆红柱,约是小憩。

  他想着,这清若寺园大房多,许是谁家的小姐来寺里祈福,与下人走失了。

  被这往生亭引了来,才在此等候。

  出于避嫌守义,他应退身离去。

  却在转身抬脚间,听到一句呓语:

  “谢欢。”

  声音细如清风,说的却是天子的名讳。

  嗯?与皇帝相识?

  顿住了脚步,他觉得自己或许该等一等。

  坐在相隔不远的勾阑上,魏央饶有兴趣的望着她。

  这一眼。

  灿如春华,皎如秋月。

  再让人移不开眼睛。

  他并非贪财好色之辈,却也独觉得她仙姿玉色,仿若天人。

  有着倾世绝貌。

  西平还有这样的女子,是他未曾见过的?

  约有片刻,适方才还曾安宁熟睡的面孔,忽然颦眉促额,悲戚了起来。

  或是梦魇。

  新月佳人,哀怜闭目,下唇轻咬。

  极细地一声梦呓,喊得撕心:

  “魏央。”

  心忽然倏地一紧,似是撞上山河,碰遇寒浆。

  喘息生困。

  他听的仔细。

  这突生的异样,让他隐隐有些堕入云雾。

  手不自觉地扶着胸口,茫然地抬眼去望,不知所以。

  这才是白问月真正第一次喊出他的名字。

  在她的梦中。

  让他久不能解,久不能忘。

  见她痛苦万分,久久挣扎却无所挣脱的模样。

  似乎是一个不太愉快的噩梦。

  他忍不住出声唤醒了她。

  “姑娘,醒醒。”

  秀眸惺忪,幽幽醒转。

  一双寒瞳秋水,似深湖之冰。

  蒙了一层冬霜。

  却,

  在看清他的面孔后,忽生光泽。

  灿若星河。

  她喊:

  “魏央。”

  清声欢悦却又悲咽,语气中还隐隐有几分不舍。

  仿佛是失而复得,又似久别重逢。

  可他们,

  明明是素不相识。

  这一声。

  心又无名地撞了不周山。

  天柱中折,地维绝断,日月星辰错移,故水江河淹没苍东大地。

  酸楚万千,比之方才,

  更甚。

  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如此凄楚地喊出他的名字。

  半刻。

  心脏似是跳停,呼吸无声。

  莫非我死了?

  魏央这样想。

  无稽且荒谬。

  想法来的荒唐,认真思索的他更显神怪。

  这位喊了他名讳的女子,因为他的有心或无意,成为了他的妻子。

  可以看得出她是真心敬他,也是诚心想要讨他的欢喜。

  但这些,

  并非是因为她觉得,眼前这个人,是她要钟爱一生,放在心上的人。

  他看的明白。

  看透这一点的魏央。

  又忽然难过。

  让他不解的是,这种难过的情绪里,为何还夹杂着一丝,

  微乎其微的……恐慌?

  面对千军万马时,他不曾怕过;遭遇埋伏后,他也不曾慌过。

  他向来固执,做事讲的便是一个透彻。

  万事明白,不做痴梦。

  既不爱他,他大可将一切问个清楚,再撒手去寻别人。

  可他一想,若是条条理理皆都明晰,摊开所有,

  他许会失去她。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怕了。

  绝不能说。

  空月皎洁,洞穿所有。

  他同沉沉的风怯懦出声,

  只道,我等。

  他没有想过要等到何时,也不想过问是否会等到。

  正如他成婚当晚,心中所想的那样,

  此一时还在我的身边,便好。

  多久,我都等。

  他同她分房,并非置气。

  而是怕自己会有一天失去理智,

  会忍不住质问,说些伤害她的话。

  直到。

  她同林双玉见面,他暗中提醒,知晓她冰雪聪明,必会去贺府走一遭。

  却不知,她竟是打算瞒着他的。

  还有,茶间那个惊慌失措的表情,又是怎么一回事。

  太多了。

  没有一处是能猜透她的心思的。

  罢了。

  做不到放任不管,又做不到明言挑开。

  那便让一切都随西平的风,

  去吧。

  他只要陪着便够了。

  马车安稳地行驶,车内寂静无声。

  魏央闭目,万般无奈。

  “你喜欢我吗?”

  莺声穿耳,同昨日春风。

  魏央缓缓睁开了眼睛,黑曜石般的清眸,是丝毫未曾掩饰的诧异。

  “你喜欢我吗?”

  白问月又问了一遍。

  空气莫名有些紧张。

  她是,魏央亦是。

  如何也想不到她会问出这样的话,

  用的还是‘喜欢’这个词。

  极其不擅长地措词了半晌,态度严谨。

  魏央答道:

  “喜欢。”

  “同寻路天涯,祈明日朝升。”

  一去不回,不得便死。

  隐隐窜起怒火,白问月竭力地压制着自己。

  这样的魏央,同上一世,有何区别?

  “你喜欢我什么?我除却害了你,我什么也做不到。”

  她愤愤出声:“这世间我最不想伤害的人便是你,

  也只有你。

  如若我的存在,只是因害你而生,那我活着又有何意义?”

  言辞激烈,隐隐有些伤人。

  魏央听得仔细,

  却无言以对。

  如何善言的规劝,所得的皆不是真心。

  她质疑自己的存在,并非是因为爱他。

  他很清楚。

  微微转首,有些疲了,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同她争出个对错来。

  她总归是自己的妻子。

  他永不放手。

  未料。

  兰香忽然袭来,动作突然。

  白问月死死地环住他的腰身,将头埋在他的胸前。

  声音有些暗哑:

  “你要喜欢,我许你喜欢,你要终生,我也许你终生。

  只是,你莫要再这样执着于我了。”

  嘶哑的话说得断断续续,她不肯抬起头来。

  “你这样喜欢我,我自然是开心。

  可你却不知,这样的偏执,只会害了你。

  我说万一……万一,万一有一日你因为这份偏执,因我而死,你让我如何活?”

  清明的月,风起树摇,枝叶碰撞,哗哗作响。

  魏央听得分明,

  她道:

  “我绝不能承受,第二次失去你。”

  莺莺细声,随风消逝在黑暗的夜里。

  魏央手足无措地被她抱着,却忍不住勾唇,

  露出了一个明媚的笑。

  张开怀抱,微微用力,将她拢在怀里。

  心跳异常。

  吻了吻她的发丝,话中难掩笑意。

  “你的话,让我觉得你十分在意我。”

  白问月抬起头来,泪眼迷离,幽幽地望着他。

  她一字一句地答:

  “我很在意你,

  也只在意你。

  旁的都不重要。

  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你好好活着,

  更重要。”

  她将话说给他听,也说给自己听。

  这一世,再无任何比魏央更重要。

  她欠他,实在太多。

  魏央的笑意更甚,嘴角轻扬起,眉眼中皆是柔情。

  望着她一副愁苦的模样楚楚动人,殷红的朱唇,垂涎欲滴。

  俯身轻吻,蜻蜓点水,触到既离。

  他笑道:

  “我答应你,我会好好活着,

  为你而活。”

  白问月眸目清明,欲生笑意,却又听他道:

  “前提是,你也活着。”

  搂住她的手又紧了紧,身子前移了少许,

  两人四目相对,鼻息近在咫尺。

  “我不知你知晓些什么,

  也不知往后会发生写什么,

  那些都不重要,我也不想知道。

  只要你能好好地活着,我便也好好地活着。

  任何人也动不得我们半分。”

  他的话意很明了。

  尽管一无所知,却也能通过谢欢的行为和她的筹谋,察觉到似有巨变将至。

  让他安然地活着之前,要以她一切安好为前提。

  白问月听得清楚,也习惯了魏央的聪智。

  至轻声‘嗯’了一句,

  算是应了下来。

  马车行了许久,终于来到贺府门前。

  两个紧抱在一起,丝毫未有松离的意思。

  似是觉得有些不真实,魏央再一次确定性问了一句:

  “你会一直待在我的身边,对吗?”

  朗月醒目,光照夺人。

  她望着魏央的眼睛,重声承诺:

  “永远。

  此生此世,若非死别,绝不生离。”

  似是觉得有异,她又推翻前言:“不,没有死别。”

  声音穿透皓空,直逼明月:

  “若死共死,若生无离。”

  魏央心底沉下了一颗大石,尚还来不及感动与回应。

  只听宋书朗声陈道:

  “将军,贺府到了。”

第32章 若生无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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