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夫人死了

  五月来到了尾声, 清若寺的晚桃花落了遍地。

  魏央与白问月成日居在府中,也不知寺里时下开的正盛的,应是什么花。

  他们没能赏到天和二十一年的最后一株晚桃。而白问月想要与贺同章夫妇一起赏花的心思, 最终也落了空。

  情势所趋, 由不得人。

  林双玉‘死’后, 将军府连续闭门五日。这五日里,朝堂风谲云诡, 太后与谢欢唇枪舌剑, 在贺同章的案子上触斗蛮争,双方皆都未有丝毫退让之意。

  说不上剑拔弩张,却也僵持不下。

  毕竟,这是谢欢生来头一遭,这样明目张胆地逆太后的意。

  白问月为他‘推波助澜’,将军府闭门谢客之后, 他便明晓了魏央的意思。

  当日,他举荐段升, 皆因谢欢不该把阴谋, 算到了将军府的头上。

  今日, 魏央‘送’出林双玉, 为的便是让这件事, 回到它该有的局面。

  贺同章的生死, 他毫不关心。

  他这样做,不过是无形中同谢欢再一次重申,他无心朝堂任何事宜。

  莫来招我。

  这是魏央(白问月), 想要传达给谢欢的话。

  他果然聪明。

  林双玉的死的当天,他便立刻清楚了将军府的深意。一昧地压着圣旨,等魏央出面,显然已是无望,还欲救出贺同章,他只得自己出手。

  眼下,林双玉既是死在他的手上,他便要把握住这份先机。

  趁太后未察觉前,快刀斩乱麻,将一切料理了。

  贺同章身陷牢狱,

  孙关已死,

  白慕石尚不能暴露,

  谁来点这第一盏灯,纵起星火?

  事已至此,谢欢还有何主动权,来颠倒局势?

  旁人许是不明白,

  然而,白问月却十分清楚。

  他的手中还剩有一张王牌,久忍未发。

  ——贺氏。

  谢欢如何知晓林双玉杀人?

  如何知晓当年的廊平旧事?

  还有,他又如何知晓林双玉将军遗女的身份?

  贺氏若不同他说过这些,他怎会煞费苦心地自导自演这一切,企图拉白慕石下水呢。

  这中折因魏央的两句话,事情脱离了他的控制,发生许多意料之外的事情。

  但最后,这胜负的权择,终还是握在他的手上。

  除却这些可用不能用,和能用又无用的两三步棋之外,唯有贺氏,是身在棋局外,却洞悉局内事。

  林双玉‘死’的第二日。

  贺秀婉在谢欢的属意下,涕泗横流地敲响了登闻鼓,句句撕心,声称要跪到天子面前,为我儿鸣冤。

  一切早有准备。

  贺氏如愿跪在了殿堂大宝上,当着太后、谢欢、还有文武百官的面。

  将孙氏满门毒杀案的真相,一五一十地诉了出来。

  从二十年前孙家虐待于她,到八年前廊平泗水旧事;

  从林双玉清白被辱,到八年痴傻求诊;

  再从儿媳复健心中生恨,到妄自离家寻仇;

  最后便是,贺同章护妻心切,无辜顶罪落狱,林双玉返家,遭袭身故。

  白问月早说过,这件案子并非无迹可寻。

  从泗水县令,到廊平郡守,再至西平廷尉院,最后落到段丞相手中时。

  这案件的内情早已稀薄如纸,泾渭分明;可是苦于太后的权威与丞相的心怨,便是知晓此案另有内情,却无人敢出头,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贺氏不同。

  首先她并非朝中人,不做文武官;其次她的儿子本身便是皇帝唯一的心腹,同太后水火不容,又何惧得罪她呢。

  说来,白问月向来料事如神,凡事不说猜有十分,也有八.九。

  可唯有这贺氏的愚昧,她只说中了二三。

  不知贺秀婉是有意,还是无心,竟也找了个林双玉被孙关玷污清白的由头,佐证她的杀人动机。

  这下,北绍千万的子民,人人皆知这贺廷尉的妻子,曾受辱于一位乡野村夫,是位失贞之女。

  若是还活着,便是真的清白,也绝无再苟活的颜面了。贺氏这样做,显然是将林双玉的活路,全部堵死了去。

  另一方面来说,倒也是插柳成荫,无意中帮了白问月一把。

  倒还是要谢一声她了。

  朝堂之上。

  贺氏情悲意切,说的声泪俱下,俨然一副忧子成疾,为子上刀山的模样。

  太后沉着脸一言未发,心中看的明白。

  百官中有人发问:“你既已知晓贺大人有冤在身,何以至此才出面喊冤?”

  不问倒好,一问,贺氏哭的更加悲痛的起来。

  她只道,儿子与儿媳感情甚好,手心手背又皆是肉,她身为长辈,不知该如何抉择。

  独自卧在家中苦苦挣扎多时。

  直到昨日,她明晓儿媳的安身之处后,派人去迎,却意外遭遇歹人袭击,不幸身亡。

  本是左右摇摆不定,心中犹豫,这下儿媳没了,她如何还能看着儿子再死呢。

  必然是要登堂伸冤,将真相大白于天下,救她儿子出来。

  太后揉了揉额,头痛欲裂。

  方公公瞧得仔细:“娘娘,是否先行返宫?”

  她不动声色地撇了一眼贺氏,又望了一眼段升,沉声道:“此事先交由丞相核对去吧。”

  欲搁置下来,就此作罢。

  正欲起身离去,谢欢却出声喊住了她:

  “母后。”

  他模样认真,字字珠玑:“儿臣当日便知晓贺爱卿一定受有冤屈,他被关多日,该是立即洗清冤屈才是。”

  “皇帝想要多‘立即’?”太后反唇相讥,淡漠地望着他,隐有怒气。

  “人证?物证?供词?”太后未留半分颜面,厉声叱责,

  “律法之下,只凭这妇人片面之词,便将贺同章放了,你做的这皇帝,究竟是靠什么治理国家?”

  “是你的偏袒?还是你的直觉?”

  怒声震耳,满殿哗然,连喘息声也微乎其微。

  谢欢莞尔,似是对太后的申斥不以为意。

  “母后教训的是。”

  烂泥扶不上墙。

  话已至此,纵是百般不愿,太后皱着眉头,也只得冷声吩咐:

  “段升,给你三日,将此事彻查清楚,给皇帝一个满意的答复。”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谢欢,将事情吩咐了下去。

  言闭,华服展起,拂袖离去。留满朝文武,面面相觑,惊魂未定。

  段升望着地上跪着的贺氏,目光阴冷。

  忽而一顿,

  这人……怎么看着颇有些眼熟?

  三日转眼即逝。

  段升终日关在丞相府中,下面递来的文书连翻都不曾翻过。

  贺同章的案子,又有何可彻查的。

  案件的真相,彼此皆都心知肚明。太后所说的三日,不过是因谢欢步步紧逼后,随口找的由头罢了。

  贺同章终是没能死成。

  出狱的前一日。

  齐谓带着两碟小菜与一壶好酒,他明知贺同章一向洁身自好,滴酒不沾,却又盛情邀约。

  连声被拒之后,他又称,来也来了,哪有回去的道理。

  干脆喊着监守的几名狱卒,推杯换盏,畅饮了起来。

  酒过三巡。

  三言两语便聊了起来,口中也忘了忌讳,这便谈到前几日,贺大人的母亲,亲自登殿喊冤之事。

  齐谓见解独到,压低嗓音说的诡秘:“老夫人的行为还算于情于理,只是她口中的‘遭袭身故,难免引人多思。’”

  音量控制的极好,贺同章既能听得见,却又听得不仔细。

  他一脸高深莫测,又道:“好端端的一个人,怎的说遇袭便遇袭?

  如何遇袭,何人下手?是否料理?这些事情,竟无一人追问。”

  几个附耳监守,听到这里便来了劲头,搓了搓手,忍不住问出了声:“监司认为事有蹊跷?”

  齐谓却摇了摇头。

  他虽喝了点酒,但还未失智,背地里哪敢言语主子们的不是。

  他只道:“旁的不清楚,只知晓大人的妻子姓林,名为双玉。”

  “这整个西平,姓林的能有几家?”

  说到这里,三人皆都无庸赘述,茅塞顿开。

  左右对视,心照不宣。

  林姓在西平本也无几家,能排上的,除却当年的老丞相,还能有谁?

  话被齐谓不着痕迹地带过,正欲告一段落。

  坐在身后的贺同章却突然来了精神。

  “林双玉?”

  惊声忽起,似有不明。

  齐谓佯作一副后知后觉的模样,放下手中的酒杯,咂了咂嘴:“贺大人还不知晓呢吧。

  听闻您的夫人,在回府的途中,遇刺而死了。”

  “死了?”

  声音忍不住提高了些,自知失态,又顿了一下。

  贺同章冷着脸,半个字也肯信,怒斥了一句:“你在说什么醉话?”

  他已经将玉儿托给了月儿,将军的能力,怎会保不住个人?

  缓了缓面色上的尴尬,齐谓从酒桌上走了下来,蹲在贺同章的身旁,认真同他说道:

  “大人,岂敢戏耍您?

  贺夫人是真的死了,这是您的母亲在大殿上亲口所言。”

  似是怕他不信,又补了一句:“如今,整个西平都已知晓贺夫人清白受辱,寻仇孙家,您为妻定罪之事。”

  谁会无中生有,搬弄二品大官的是非呢?

  贺同章在牢中待了太久,对牢外的事一无所知。

  不过几月。

  母亲?大殿?受辱?寻仇顶罪这他知晓。

  可玉儿,怎么会死呢?

  “你……”声音忽然有些发颤,他酝酿了许久,始终不肯说出那个字眼。

  “所说皆实?”

  齐谓望着他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心生不忍,可还是点了头。

  “贺夫人,确实死了。”

  苍穹颠倒,日月难分;耳内鸣声炸裂,目光所至处,皆是无止尽的黑夜。

  忽地回到了九岁那年。他不知怎的,想起了林丞相府里,曾有两棵茶树。

  那两棵树,名为永生,来自南疆。

  此树四季长青,两季开花,花可入药,叶可做茶,木质坚硬致密,纹理浮动精细。

  比之紫檀,更甚。

  是所有名贵之中的,最贵。

第39章 夫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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