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两个女人

  谢欢幼时最信爱的人, 有两个。

  毫无疑问,有一个正是教养他的太后,

  ——魏荣芊。

  他自呱呱落地起, 便被先帝送去了太宜宫, 教养在皇后身边。

  朝野纷乱, 亲王蠢蠢欲动,后宫险恶, 人皆暗藏杀机。他受魏家庇护, 得魏荣芊亲佑,这才在虎口狼群堆里安然长成。

  登基为帝。

  至于他的亲生母亲,自生下他之后,抱也未曾抱过一下便与世长辞了。

  除魏荣芊外,

  另外一个得谢欢信爱的人,便是靖国公府的靖柔公主,

  ——谢宁靖。

  他的亲姑姑。

  说来颇有些渊源。

  魏荣芊同谢宁靖,一个将门之女, 一个天子贵女, 二人本是闺中好友, 来往甚密。

  直到魏荣芊受封嫁了谢宁渊、谢宁靖下嫁了章承望之后;这二人没由来地便不再来往了。

  这种淡漠的关系延续到了谢欢的母妃进宫, 谢宁渊登上了皇位。

  甚至是谢宁靖死后,

  再无复好。

  谢宁靖生来便是心高气傲, 目中不容人,那些阶下躬身的人皆都难入她的法眼。

  不屑一顾。

  她嫁章承望,是下嫁, 先帝赐的婚。

  魏荣芊做了太子妃,又顺理成章做了皇后,是高攀。

  也是先帝指的亲。

  谢欢的母妃进宫时,魏荣芊面对的是前所未有的冷落。

  谢宁渊极其宠爱这个女人,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谢宁靖见此,心中难免多了几分畅快,于是不自觉间同谢欢的母妃也走的近了些。

  这后宫佳丽夺目,女眷无数,在谢欢母妃之前,无任何妃嫔的膝下,得过一儿半女。

  魏荣芊亦然。

  可这个女人,却顺利生下了谢欢。

  之后,谢欢的母妃逝世,谢宁渊不久也战死了沙场,身为哥哥唯一的儿子,谢氏正统的后人,谢宁靖自然爱屋及乌,对谢欢格外疼爱。

  谢欢喜爱魏荣芊,是因为她也曾日夜不眠,悉心照料。他自记事起,魏荣芊极少对他温言软语,大多是一副嘴硬心软的模样。

  看似是冷若冰霜地拒人千里,可私下里又不断嘱咐方圭对他精心看护。

  他也曾躲起来偷偷抹过眼泪,伤心自己的母后为何不喜欢自己。

  可方圭却同他说,

  “殿下哪里知晓,您出生的第二日便来了太宜宫。娘娘她起初是不愿待见您,可你长的粉嫩可爱,她又如何忍不住冷眼漠视呢。”

  “娘娘抱着您,一抱便是一天,谁要她都不舍得给。”

  方圭目光温和地望着眼角挂泪的谢欢,说到动情处便也有了心酸的温润。

  他道:“娘娘无子,便将您视如己出。殿下生来时,可不似如今这般生龙活虎。您刚到太宜宫时,可娇弱的很呐,百日时还曾染了风寒起热。”

  “宫中太医无数,却久不见好。娘娘日夜守在您的床前照顾,梳洗也顾不得,她那副提心吊胆,又阴沉不语的模样,连个敢劝的人都没有。”

  “她如何不喜欢您呢。”

  她最喜欢的便是您。

  这是方圭的肺腑之言。

  他不知晓,他的这番话,让谢欢这个自以为无人疼爱关怀的孩子,记了很久。

  小小年纪的他,开始学着察言观色,去洞悉他母后的厉声叱责里,是否藏有这份不为人知的温柔。

  后来,他果然发现。

  方圭说的一切,皆是对的。

  谢宁渊死的那天,边境的将士传信,先是送到了魏府,又转而到了魏荣芊的手上。

  那一日。

  太宜宫里,灯火尽熄,阴冷幽森。

  魏荣芊长发披肩,席地而坐,偌大的殿中只她一人,头低低垂着,看不清神情。

  无月的夜,森云翻涌,在黑暗中谢欢看到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形。

  “母后?”

  地板传来寒心刺骨的凉意,幼子赤脚,怯怯地喊了一声。

  过了许久。

  黑影动了动,似是抬起了身子,暗哑不清的嗓音响起,只说了一个:

  “来。”

  里处,是无尽的黑暗,如黑洞般吞噬诱人。

  谢欢手扶着殿门,分辨出了魏荣芊的声音,酝酿了半晌,最终鼓起勇气踏出脚步,望里走去。

  果然是母后,依稀能看到她身着亵衣披头散发。

  黑灯无火,板石寒冰,瞅不清模样她的模样。

  不过却是熟悉的味道。

  “母后。”他又喊了一声。

  吸了吸鼻子,似是哭过。她佯作无事,将谢欢从地上一把抱起,拢在腿上。

  感受它寒凉的脚心,这才察觉到他竟是赤脚。

  “怎么醒了?还未穿鞋?”

  谢欢的小脚盘坐在她的腿上,身子靠在她的胸前,望怀里蹭了蹭,嗅着好闻的栀子香气,心中愉悦无比。

  “儿臣做了噩梦,醒来无人。”

  小手紧攥着在魏荣芊的衣角不放,似是撒娇般的呢喃,

  “怕。”

  微微抬手,将他圈在了怀里。她俯在谢欢的小小肩头上,柔声抚慰。

  “别怕,母后在。”

  谢宁渊死在了颍州。

  谢欢不过五岁,谢氏尚有三位亲王可辅政夺权。

  先祖有规训,大位传子不传兄,无子不传侄。皇位至关重要,他们如何能容谢欢呢。

  谢宁渊一死,她们孤儿寡母便成了这粘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西平必定血雨腥风。

  处处皆是死路。

  “我们该如何呢?”酸涩的声音响起,尽是呜咽。

  她问谢欢,也问自己。

  谢欢懵懂,只问:“母后,你在哭吗?”

  她确实在哭。

  哭她失去了丈夫,哭他丈夫的儿子,也再无生路。

  魏荣芊的前半生,了了几句话便能概括。

  将门之后,祖辈父亲和兄长,皆是骁勇的大将军。她深爱谢宁渊如斯,也得了一个相敬如宾的夫妻同心。

  她曾是这样认为的,举案齐眉,便是如此了吧。

  直到谢欢的母妃出现后,她才知晓自己原是这辈子都未曾进过这人的心里,

  又何谈什么爱字。

  身为国母,她须得拿出威仪,将皇室尊严与魏家忠名时时刻刻放在心上。

  她看着谢宁渊这样宠爱别的女子,一字未发,又亲见他为了这个女子,不惜赴汤蹈火,掀起纷争。

  只字不语。

  甚至,她还要为他养着他同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

  情深负义至此,饶是这般,她也是希望谢宁渊,这个不爱她,也不知她爱他的男人,能够好好的活着。

  噩耗来的突然。

  她的丈夫死了,死在千里之外的颍州。

  皇城幽森,朝野暗涌,她们想必也活不过几日了。

  “母后,你莫要哭了。”

  沉在无边的阴郁里,麻木无觉。侄子朗音,将她从漂浮的深渊中捞起,谢欢自她的怀抱里挣脱开来,借着暗色,为她抹了抹眼泪。

  他道:“你若是哭,我便也要跟着哭了。”

  小手软弱无骨,温暖地抚上面颊,仔细帮她拭去眼泪,魏荣芊木然,呆呆地望着他。

  谢欢又重新依偎在她的怀中,轻声呢喃:“因为欢儿,最喜欢母后了。”

  叮。

  滴寒落水,碎成汪洋一片,

  悲从心来翻涌,逆如狂风。

  她压抑了许久未出声,只因谢欢的这一句土崩瓦解。

  乌鸣震耳,脑内无声。

  她想,她终是有所回报的,至少这个孩子,同她生死共处,是真心相待。

  黑云席卷,冷风呼啸,太宜宫的大殿上传来阵阵痛彻心扉的悲泣。

  魏荣芊哭,谢欢也哭。

  “没了父皇不怕,母后会保护你的。”

  这是谢欢在哭到昏昏欲睡前,听到魏荣芊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做到了,甚至是做到了极致。

  之后,这便有了同林广斗智算计,暗里传信西境,向她的兄长魏荣延求援。

  吾兄,帝已死,七日内赶回西平。

  妹,芊儿。

  等魏荣延赶回西平,见到的那副景象,已经是她下了狠手,同林广勾结,叛变了谢氏。

  魏荣芊自然也知晓,她的兄长忠的是谢姓,谢欢未必是他眼中大位的最佳人选。

  可这又如何。

  她要保的,自始至终只有她的儿子。

  按理说,谢欢同太后经历了这样多的事,应当相依为命,互相扶持才是。

  这又要说回到,斩杀四位顾命大臣谋逆的案子。

  这其中的靖国公府,从始至终都是魏荣芊心中最难放的一块石头。

  魏宁靖的豺狐之心别人不了解,可她确实极其清楚的。

  她一心想着取自己而代之。

  便是没有谢密谋逆一案,魏荣芊也早已有了要动靖国公府的心思。

  可是,偏偏这块骨头硬如坚石,如何也啃不动。

  谢欢登基后,魏荣芊掌政,一心忙于朝务,整日为所有大小事焦头烂额。

  她初掌大权,一切生疏懵懂,又为女子,学大义知大局晦涩难解。

  如此又岂是长久之计,须得花上所有寝食的功夫,在最短的时间里,将一切娴熟明/慧于心。

  魏荣芊为政务日理万机时,谢宁靖便钻了空子,百般亲近被冷落的谢欢。

  时日发展至今,在谢欢的心中,他这个姑姑温柔解意,真心疼爱他的模样早刻在了心底。

  若是妄动靖国公府,恐难同谢欢交代。

  然而,在这样你死我活的局势下,再家常情短,成人刀下亡魂的怕就是他与谢欢了。

  不得不杀。

  天和三年的秋末,时机终于来了。

  魏宁靖同章承望有一独子,名为章骞,自小骄奢淫逸,不学无术。

  这西平廊坊里无人不识这位靖国公府的小公爷,千金一掷为博美人开怀。

  这位小公爷,在天和三年的秋末里失手打死了廊坊里的一名妓子。

  这在家门显赫的达官贵族里,本是小事。

  可太后却抓住了这一把柄,私下示意段升,在此事上大做文章,铺天盖地地渲染。

  闹的人尽皆知,沸沸扬扬。

  最后,在段丞相的铁面无私,与民众的口伐笔诛下,生生将魏宁靖的这个独子,从靖国公府抓了出来,并关进了监廷司。

  甚至还判处了死刑。

  章承望同魏宁靖成婚多年,左右只得了这么一个儿子,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平时娇贵溺宠,从未舍得打过一个巴掌,他们如何能听魏荣芊一纸圣意,将他们的儿子处死呢?

  夫妻二人轮番上阵求情,甚至还请动了谢欢一个无知的孩子。

  不过是杀了个妓子,小惩大诫训斥一番,最多不过打两个板子的事情,便可作罢。

  怎么能轻易定了死罪?

  魏荣芊一心要逼他们造反,又如何肯听信他们‘肺腑悔意’愿意网开一面。

  她倒不怕魏宁靖夫妇记恨于她,倒不如说,越是愤恨,便越得她的心。

  同样,她自己也驳斥了谢欢声泪俱下的求情。

  最后果如她所想。

  年末的问斩,明知此去便是死路,章承望依然领兵去劫了法场。

  谢宁靖穿一身素袍,头上簪了一朵白色的兰花,只身进了皇宫。

  她站于宫墙高处,目空一切,引无数宫人围看。

  魏荣芊听闻了消息,不屑勾唇笑了一声,连看也未曾去看一眼。

  可谢欢却是去了。

  谢宁靖俯视着他,似是在等,她见谢欢现身,便灵动地笑出了声。

  冬月里的风萧瑟如刀,寒面刮骨。她身轻如燕,踏着皇城的高墙,来回走动。

  她同谢欢问的风轻云淡,似是在说一件极为平常的事:

  “欢儿,你知晓我为何会死吗?”

  脸上的笑意明媚轻巧,谢欢在方圭的陪同下,站于墙下抬首,远远地望着。

  心中满是骇然与惊慌。

  “你不会死,姑姑。母后答应了我,不会杀你。”谢欢连忙急声解释。

  “不。”她狰狞地打断了谢欢的话,声嘶力竭地怨恨,“杀了我的儿子,与杀了我有什么分别。”

  “皇权至上,他不过失手杀了个下贱的女人,何错之有?”

  “我们出身皇室,生来高贵,难道连杀个人的权利都没有吗?”

  她的话,强词夺理,气势逼人,谢欢眼中含着泪,什么也答不出来。

  “是你懦弱!”

  “是我们懦弱,我保不住我的儿子,你也保不住我。”

  笑声随风狂起,震耳欲聋,她拍了拍手,不由地赞叹出声:“魏荣芊,我同她相识了快三十年,真是好手段啊。”

  “我一个公主成了庶民之妻,还要忍受庶民的规礼。”

  “她不过是个臣女,却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最后甚至还借了你的风,登身万人之上。”

  “凭什么?”

  她指向谢欢与众人,笑的歇斯底里:“是你,是你们,妄我谢氏之名,去听信一个姓魏之人的谗言。”

  “这江山是谢家的江山,我姓谢,是谢氏的公主,魏荣芊算什么东西?!”

  在谢欢的记忆里,魏宁靖的身姿如一朵凋零的白花,折在了冬月里的宫墙下。

  满地的鲜血源源不断流出,白袍绽放,谢欢瞪着瞳孔,久久不能回神。

  你要记住,你姓谢。

  这是魏宁靖说与他的最后一句话。

  魏央无声地站在谢欢的身后,也目睹了这一全程,他扯了扯谢欢的衣角,抚慰了他一句。

  “不要多想。”

  他的本意是想说谢魏本是一家,他的父亲,他的姑母,皆是为了谢欢所谋。

  并无僭越与二心。

  可谢欢只机械般地转过了头,满面泪痕。

  “你说什么。”

  ——

  靖国公府毫无意外地,因劫狱谋判的罪悉数关进了大牢。

  魏荣芊并未急着处死他们。

  她令段升详细查明,最后自然是不负众望地找出了靖柔公主欲造反的证据。

  最后,靖国公府还是因为谋逆之罪,全部斩死。

  若不是定罪谋逆,只怕日后多生事端。

  另外一边,

  谢欢自谢宁靖跳了宫墙之后,梦魇了多日。

  他依然去向太后求情,希望能够放了章承望父子,也算给他的姑母一个交代。

  然而,白费力气。

  魏荣芊怎么可能会答应他呢。

  这权势利弊里,不是因为私情,一切皆可宽大为怀。

  靖国公府被抄家斩首那日,谢欢望着监廷司的方向,眸目混沌地对天发问。

  “如何才能救他们呢。”

  无人能答他,也无人敢答他。

  心中只隐隐有个声音响起。

  权势。

第53章 两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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