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黄河村， 刘指挥府。

　　叶云崖与莫怀岚回到这里，看到此处雕梁画栋、精美绝伦的建筑风格，联想到不远之处村民面黄肌瘦，剥树皮食之的惨状，内心深处既觉荒唐， 又觉悲哀。

　　两人沉默不语。

　　有官兵侍卫见到他们两个在府邸门口逗留， 走上前去呵斥：“你们是做什么的？”

　　莫怀岚一眼瞪了过去， 神情凛然。

　　那官兵腿一下子软了，嚅嗫道：“两位……两位是……原来是太子殿下， 小人狗眼不识泰山，罪该万死。”

　　说完当即跪倒在地， 不住磕头。

　　叶云崖道：“你说罪该万死， 为何不去死啊？”

　　那官兵脸上冷汗狂流，正欲开口求饶。

　　莫怀岚冷冷打断他， 道：“好了。刘指挥使在何处？”

　　“回……回殿下，刘大人在公堂工办。”

　　“把他叫过来，让他在门口等孤。”

　　那官兵连声答应， 知道太子殿下这是不会为难他的意思，当即从地上爬起来， 行了个礼，这才离开。

　　莫怀岚与叶云崖走进指挥府邸， 前去拜见莫珑。

　　宗主莫珑本来在会见大臣，听说太子殿下回来，当即宣莫怀岚觐见。

　　“我儿一去多日， 为父险些将黄河村的地皮掀开找你。”

　　莫珑用他那双冷漠的眼睛，望着下方的莫怀岚。

　　莫怀岚道：“回父皇，儿臣四处游览，忘了时间，请父皇宽恕。”

　　“太子关心民生，实乃幸事。不过外界人心险恶，不知太子可否受伤？”

　　说完，莫珑冷冷的扫视莫怀岚的手指、胸口。

　　叶云崖喉咙一紧。

　　也不知莫珑会不会发现什么。

　　幸好莫珑只是看了一眼，很快就挪开视线。

　　莫怀岚道：“多谢父皇关心，儿臣无事……但有一件事要禀告。”

　　“哦？”

　　宗主莫珑微微前倾身体，看着低下头的莫怀岚，道：“太子有何事禀告？”

　　“回父皇。”莫怀岚表情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这几日儿臣游览村落，发现这里瘟疫肆虐，比指挥使奏折中所写的情况严重的多。赈灾的粮食并没有发放到百姓手里，不知去往何处。请父皇明察。”

　　莫怀岚的声音很轻，但在殿内产生的效果不啻于平地一声惊雷。

　　文武百官有人低下头，默不作声。

　　也有人议论纷纷，交头接耳。

　　叶云崖一瞬间觉得头很重，很想抬起手扶一扶自己的额头。

　　他还是出手了。

　　莫怀岚何等聪明，他当然知道，一手造成黄河村现在如同地狱般现状的人，就是宗主莫珑。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多费口舌？

　　叶云崖了解莫怀岚。

　　他不是轻易做傻事的人。

　　之所以会开口为百姓求情，原因只有一个。

　　那就是莫怀岚知道，如果破天宗发生变动，一定会有很多人会死。

　　首当其冲遭殃的就是黄河村这种边境、贫弱的地方。

　　莫怀岚将情势洞若观火，冷静理智，却仍愿意抽出一份天真，等待着宗主莫珑的悔改，想要给他一次机会。

　　内堂中诡异的沉默了。

　　宗主莫珑向后靠在龙椅上。

　　他眼神锋利，既像是揶揄，也像是悲悯。

　　“真有此事？指挥使何在。”

　　莫怀岚道：“刘指挥使在儿臣住处门外等候。”

　　“嗯。”宗主莫珑轻声说：“你让他好好查一查赈灾粮食的去处。”

　　“是。”莫怀岚又道：“除此之外，可否请父皇宽赦黄河村三年税赋。”

　　宗主莫珑的眼神逐渐冷了下来。

　　莫怀岚道：“儿臣不明白，为何一边发放救济粮，一边却又……”

　　“太子。”

　　宗主莫珑打断了他的话语，轻描淡写道：“税是国家的根本，一旦放开了口子，国家就难以治理了。这个道理，是几岁的幼童都应该明白的。”

　　破天宗的基本制度是重税重刑，宗主本人又是个心如磐石、意志坚定的维护者，他四处宣传自己那一套治国理念，不允许任何人与他想法相悖。

　　是以太子殿下的请求一出口，许多大臣的脸色都白了。

　　幸好太子殿下近来很讨宗主喜欢，宗主没有当场发怒，把他拖出殿外。

　　莫怀岚沉默。

　　宗主莫珑不仅没有发火，反而劝道：“我儿，所谓帝王，一定要忍耐。一时的饥荒，成不了气候。死一些人，只要不动摇国之根本，也没有关系。”

　　“……”

　　莫怀岚面色惨白，他深深低着头。

　　心想，尽管这片土地上的百姓顽强的生存。

　　但他们的掌教如此草菅人命，一意孤行。

　　无论多少像成大人这样的仁人志士奋力呼喊，这个国家也已经……没有救了。

　　退朝后。

　　莫怀岚一言不发，走回自己的住处。

　　远远便见刘指挥使跪在地上，一副丧家犬的衰败模样。

　　他听到声音，转过身，膝行上前，抱住莫怀岚的腿，大声道：“太子殿下，你平安归来就好，奴才这几日一直盼着你、念着你。”

　　叶云崖轻哼一声。

　　刘指挥使行动流畅，腿部也不僵硬，显然没跪多久。

　　定是有人通风报信，见他二人回来，连忙通报刘大人，让他装模作样，好似被罚跪了很久。

　　叶云崖能看得出来的事，莫怀岚自然也看的清清楚楚。

　　他表情阴郁，一脚踹了过去。

　　“滚！看你干的好事，滚去跪着，没孤的命令，不准起身！”

　　莫怀岚一向是温柔文静的类型，忽然黑化，白皙的脸都涨红了，额头上青筋绽起，把叶云崖都吓了一跳。

　　那刘指挥使更是大吃一惊，连忙松手，跪地磕头，大声求饶。

　　莫怀岚脸色十分难看，坐在内堂看着刘指挥使的闹剧，将下人端来的热茶一口饮尽。

　　叶云崖看着莫怀岚气得浑身发抖，还以为他会找借口杀了刘指挥使。

　　就像是他当初杀宗主莫珑身边最得宠的太监一样，毫不手软。

　　慢慢的，天色暗了下来。

　　刘指挥使额头上磕出一个血洞，衣衫散乱，哀求的声音都变得十分微弱。

　　尽管如此，因为莫怀岚没有开口，他还是用缓慢的动作磕头，内心深处不知道骂娘多少次了。

　　莫怀岚看着刘指挥使，心里想的却都是他在黄河村的所见所闻。

　　脑海里回荡着莫珑那冷漠无情的言语，黑暗的情绪像是在他的心里开了个洞，扩散到四肢，手指尖都感受到了寒意。

　　良久，噗通一声响，打断了莫怀岚的思路。

　　“太子殿下，刘指挥使昏过去了。”

　　莫怀岚低头一看。

　　刘指挥使果然翻着白眼，口吐白沫，身体痉挛，侧躺在地上。

　　“……”

　　这刘指挥使身有修为，本来就比普通人身体强壮。

　　况且即使是个柔弱女子，也不会跪这么一会儿便昏厥过去。

　　谁看都明白，这刘指挥使是在装死。

　　刘指挥使是此处的最高官吏，莫怀岚身为太子，没有宗主莫珑命令，虐杀朝廷大臣，会惹来很大的麻烦。

　　刘指挥使便是因为明知莫怀岚没办法拿自己怎么样，才故意装作昏倒模样，看莫怀岚要如何处置。

　　他如此油腔滑调，更让莫怀岚厌恶。

　　莫怀岚自嘲的笑了笑，似乎终于疲倦了。

　　挥了挥手。

　　“……把刘大人带下去吧。”

　　月明星稀。

　　乌鹊南飞。

　　莫怀岚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让下人告诉叶云崖，说他不吃晚饭了。

　　叶云崖一人拿着筷子，夹了点自己平日里喜欢的菜，但放到口中却觉得食不知味。

　　她干脆放下筷子，让下人把一桌子菜端下去热着，自己走到莫怀岚房间前。

　　房前站着两个看守的侍女。

　　一见叶云崖，侍女忙道：“叶姑娘，太子殿下吩咐，不见任何人。”

　　“这里没你们的事了。”叶云崖道：“你们退下。”

　　那两位侍女面面相觑。

　　犹豫了一下，朝叶云崖行礼，后果真按照她的指示退了下去。

　　叶云崖是莫怀岚唯一的妾室，最近又有受宠的趋势。

　　一旦诞下嫡子，叶云崖的地位便可一步升天。

　　两个侍女不敢得罪她，态度十分恭敬，十分听话。

　　叶云崖推开房门。

　　扑面而来的阴暗让她皱了皱眉。

　　便见莫怀岚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桌边。

　　右手支着额头，左手拿着一个杯子，正在慢慢吞咽杯子里的液体。

　　叶云崖坐在莫怀岚身边，探头一看。

　　拿被子里装的不是酒，而是浑浊的河水。

　　叶云崖问：“你喝这水，不怕闹肚子吗？”

　　莫怀岚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他抬眼看着叶云崖，眼睛里湿漉漉的，格外柔软，也格外脆弱。

　　“我不怕。因为我是修士，不管是饿几天，不管喝多少脏水，也不会死。”

　　“……”

　　“但这个国家不同。”

　　莫怀岚轻声说：“这个国家的百姓不同。他们的性命只有一次，却比草木还要卑贱。云崖，我感觉无比的心痛，无比的难受……”

　　说着，莫怀岚用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胸口。

　　他的衣襟都被抓皱了，双手还在不停的颤抖。

　　叶云崖以为他会哭，会流泪。

　　可实际上他的表情痛苦，眼角却干燥，没有一滴水迹。

　　叶云崖叹了口气。

　　她前世生活的世界人情冷漠，人人自扫门前雪。

　　像莫怀岚这样敏感、且有强烈责任心的人，真是太久都没有见到过了。

　　这样的人放到现代社会，都应该是被膜拜供奉起来的宝物。

　　好人才会心痛，才会难过。

　　他不应该因为自己的心善而受到折磨。

　　叶云崖抓住莫怀岚的手腕，将他从桌旁拽起，拉到了床边。

　　莫怀岚任由叶云崖抓了。

　　他跟在叶云崖身后，没有反抗。

　　叶云崖回过头，见莫怀岚如此乖顺，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她松开莫怀岚的手腕，用双手推开房间里的纸窗。

　　幽幽月光倾洒进房间的每个角落。

　　清凉的晚风顷刻间将房间里的阴霾吹散。

　　莫怀岚精神一振。

　　凉爽的空气将胸口充盈，那口窝在他心底的郁气也好像被凉风顶了出来。

　　“怀岚，你看。”

　　叶云崖拉着莫怀岚的手，让他站在自己身边。

　　纤细的手指遥遥指向天边。

　　莫怀岚看着叶云崖姣好的笑颜，一时间有些挪不开眼。

　　顿了顿，顺着叶云崖的手指望去，便见无际苍穹，有一轮浑圆明月，光耀浩然，在群星的衬托下，正正悬挂在瀚瀚九天之中。

　　“你看，那是什么？”

　　“……”

　　莫怀岚无语。

　　过了一会儿，才老老实实回答说：“是……月亮。”

　　“答对啦。”叶云崖笑眯眯的看着莫怀岚，口中赞词如潮。

　　莫怀岚有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想说这常识连傻子都知道，答对这种题目，不是什么值得夸赞的事情。

　　但莫怀岚没有打断叶云崖的话语。

　　他很享受叶云崖对他不加掩饰的赞美与爱意，好像无论莫怀岚做错什么，这世界上也只有他最重要。

　　“怀岚，你知道吗？”叶云崖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轻声说：“如果把我们站立的土地，叫做地球，将地球当成是一个单位的话，那么一百万个单位，才有太阳那么大。”

　　“……”

　　莫怀岚微微睁大眼睛，一副茫然的表情。

　　“真的吗？”

　　叶云崖也没办法解释，只能道：“只是打个比方，你且听听算了。”

　　“……哦。”

　　叶云崖继续镇定道：“八个与地球一样大小的星球，围绕太阳，不停旋转，这样的星系被称为是太阳系。”

　　莫怀岚愈发茫然了，他当然没学过地理，听叶云崖描述，只觉得云山雾罩。

　　叶云崖不去管他，自顾自说：

　　“……然而在银河系中，你甚至看不到太阳系的存在，因为它实在是太渺小了。太阳系只是一个小小的点而已。”

　　“什么是银河系？”

　　“嗯……就是一个很大的空间概念。”叶云崖含糊道，她有点经受不住莫怀岚的考问了，只好迅速切到中心思想。

　　“怀岚啊。”

　　“嗯。”

　　“你看，宇宙是如此的浩瀚无边。”

　　叶云崖对莫怀岚温柔又畅快的笑了起来，她大声说：“在你看来惊天动地的大事，只不过是历史中的一个弹指。万物的发展，都有它必然的轨迹。即使是庞大如星辰，也有陨落之日。”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抬头看看太阳吧！”

　　叶云崖轻轻抚摸莫怀岚的肩膀，总结道：“只要你有所作为，无愧于心，便不枉此生了。”

　　莫怀岚静静地看着叶云崖。

　　他在叶云崖的眼中看到了夺目的光芒。

　　那是吸引飞蛾的火焰，是绝境的旅人见到的那一缕光。

　　莫怀岚忽然就勾起嘴角笑了。

　　“嗯！”

　　另一边的现状，就不如叶云崖与莫怀岚这边这么温情脉脉了。

　　便见一个光头满头汗水的趴在床上，他双膝肿起，额头上缠着纱布，鼓起一个大包。

　　那光头哎呦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