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鲁本说得非常动情, 但是坐在他对面的安东却完全不为所动。

　　“您以为您了解事情的真相？”安东淡淡地问, 但是加重了“真相”两个字。

　　鲁本抬起头, 板着脸反问：“您以为我没有这个能力？我和加里都是专业的记者。”

　　“不过，您恐怕认为我这篇报道是在消费您与您一家人的痛苦吧！不, 不是这样的。”这时鲁本急切地想要说服安东, “事实上，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与令弟有一样遭遇的年轻人，原本有大好的前程，大把的青春岁月就在眼前, 可是却……他们的家庭大多看不到希望, 因此他们格外需要这样的鼓舞……”

　　安东坐在鲁本对面，冷静地听对方滔滔不绝。

　　他大概知道鲁本对伯纳德的事了解多少，了解到什么程度了。

　　“……主教练先生, 请你相信我——这段时间里我太投入这个故事了, 我和这个故事几乎是共生的——以此类推, 我和你, 和你的家庭, 此时此刻拥有完全一样的感情，我们都希望伯纳德能够好起来啊！”

　　这是鲁本的真心话, 当初开始追踪眼镜这段公案的时候, 他满脑子都是猎奇与怀疑论, 却没想到竟然挖出了那样一个“真相”。他确实是被这个故事的内核所打动，产生了共鸣，再加上他确实有与安东相似的经历, 才让鲁本下了决心，要让这个“故事”见报。

　　鲁本这样一番倾诉，多少令安东有点动容——可他只是挑了挑眉，从大衣口袋里抽出一卷稿件，递给鲁本。

　　“那么，史密斯先生，那您对贵报社打算发表的这一篇报道怎么看？”

　　鲁本抓过那稿件，一目十行地扫过。稿件的开头部分他非常熟悉，可是看到后来，鲁本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这是假新闻！”鲁本看完之后，啪地一掌把这稿件拍在桌面上，一时激动，忘了探究对方是怎样拿到这稿件的。

　　是的，与绿茵伴生的足坛新闻界，就是个充斥了“烟幕弹”、假新闻与谣言的虚荣市。

　　“怎么会是假新闻呢？”安东故意慢悠悠地说，“我猜，这篇报道就是在您那篇报道的基础上修改而成，只是略去了一部分内容吧。”

　　鲁本无言以对：他那篇报道的前半段，揭开了安东眼镜的秘密；但是后半段才是全篇的真正重点——关于那眼镜的真相，也是安东成为足球教练的真相——都是为了伯纳德。

　　可是他所在的《每日邮报》，想要刊发的报道只有前半部分，读起来就和鲁本自己精心发掘的“故事”南辕北辙，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这篇被“腰斩”的报道用词考究，言语简洁但半遮半掩，仿佛这是一个“导.火.索”，足以引爆一个震惊足坛的大秘密。

　　“史密斯先生，得亏我特地来见您一次，”安东瞟了一眼被鲁本掷在桌上的稿件，“如果不是亲身与您交谈，可能我会误以为您和《邮报》那些高层一样，都是只顾着吸引眼球，来骗取报纸的销量的新闻人……”

　　安东这么说，鲁本突然又抓起稿件，激动地问：“您是怎么拿到这份东西的？”

　　此刻的鲁本，又是愤怒又是失望：他把精心准备好的“故事”递交给报社主编审核之后，主编肯定了他和加里的努力，但是压住了稿件，说是要找个“合适的时机”发表。

　　自此，报道就完全脱离了鲁本的控制，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故事会什么时候见报，见报之后又会是什么样子。

　　想起自己的心血被人糟蹋，鲁本感觉一口老血要吐出来。

　　安东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托您的福，我在报界总算还是有些朋友。他们扣住了这篇‘假新闻’的面世，所以我才会到这里来见你。”

　　至此，鲁本完全被打垮了：他和马克严格遵循的“保密条款”，感情都是对他们这些小喽喽适用的，对于高层而言，“保密”义务形同虚设。安东可以轻易拿到还未刊发的稿件，这是多么讽刺的事啊。

　　“您，您想要我做什么？”鲁本耷拉着脑袋，不敢看向安东。

　　“我想要你收手，暂时忘掉这个故事，在短时间之内不再过问我和我家人的事，不再重提刊发与之相关的报道……除非遇上特殊情况，我允许您将此事公开。”安东重新戴上他的眼镜，隔着镜片盯着鲁本。

　　“可以——”鲁本说话再也没有以前的气势了，简单一个词，也说得软趴趴的。

　　再说了，《邮报》上层都已经被安东的“朋友”搞定了，让他这个小喽喽噤声更加是轻而易举的事。

　　“如果将来我能够有所突破，解决目前的困境，帮助伯纳德醒来，那么我可以答应你：如果你到时还愿意，我愿意授权，由你来书写和报道这个‘故事’。”安东望着鲁本。

　　鲁本傻了，半天才抬起头，问：“什么？”

　　安东自嘲地笑了笑，双手一摊：“原来我是没这个打算的，可是不得不承认，你刚才打动我了。”

　　——就在鲁本提及“共情”两个字的时候，在提到自己也“曾是”个兄长的时候，这个中年人眼里一闪而过的泪花打动了安东。

　　“我同意你说的，这个故事也许是有意义的，也许能激励其他人。但我希望，这是在你充分了解了事情的‘真相’之后。”

　　鲁本茫然地望着安东：……这还不是真相么？

　　“等到那一天，我希望，这个故事能有一个更温暖的结局。”安东起身，与鲁本握了握手，提起挂在椅背上的大衣，起身准备往外走。

　　远处一桌上两个葡萄牙年轻人也随即站了起来。

　　“再见了，史密斯先生。”安东向鲁本做别。鲁本却兀自坐在椅子上发呆：这是他头一次面见安东，和他坐在一起说话，鲁本却觉得自己好像认识安东已经很多年，可能是因为太了解了。

　　鲁本呆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起身，在咖啡馆门口追上安东。

　　“安东……主教练先生，我想提醒您——”

　　鲁本刚要开口，咖啡馆的人捡到了鲁本的工牌，这时送了出来。鲁本被打断了，登时有些欲言又止。安东一对灰蓝色的眸子隔着眼镜片温和地注视着这个疲惫的中年人。

　　片刻后，鲁本终于说出口：“我想提醒您，纸媒圈都是互通的。刚才您手里的那份稿件，《邮报》不会刊发，并不意味着别家不会……”

　　安东一对英挺的长眉一挑，继续紧盯着鲁本没说话。

　　“……尤其是像您这样的，表面看着风光，背后树敌不少，不是所有的媒体都喜欢您……”鲁本硬着头皮把这话说了出来。

　　安东点了点头：这是实话。

　　“所以您还是要留一手，或者是假想一下，就当是这篇报道已经发出来了，您的危机公关该怎么做。”鲁本小声说，突然觉得有点不妥：

　　自从安东这人出现在英格兰足坛，他行事便是一派滴水不漏的作风。这话根本不用提醒，安东既然能把这报道给“摁”下来，就应该已经考虑过危机公关的问题。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的提醒。”安东说毕转身，直到走出巷口，他还没忘了冲鲁本挥挥手，“也谢谢你帮助我危机公关。”

　　鲁本：……

　　他目送安东和那俩葡萄牙小哥的背影消失在下午四点钟的“夜色”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可是一想到安东亲口应承的，将来有希望得到授权，亲笔撰写整个故事，鲁本的精神头又上来了。他胡乱往脖子上套上工牌，然后习惯性地掏出手机，一刷，各种推送接二连三地蹦出来。其中最醒目的一条是：

　　兹拉坦·伊布拉希莫维奇通过自己的脸书账号宣布加入桑德兰。

　　*

　　桑德兰足球俱乐部的公关部被伊布加盟的事弄得焦头烂额。

　　因为伊布自己“擅自”官宣了加盟的事，先于桑德兰也先于巴塞罗那官网——这事儿导致桑德兰的球迷在树上观望了很长时间，迟迟不敢下树。

　　这时，桑德兰公关部门的员工也不敢对这事做任何评价：因为马丁那边和拉伊奥拉、巴塞罗那的谈判都还未结束，正式合约都还未签订。伊布上次来桑德兰的时候光顾着和安东打架了，也没有进行体检。于情于理，桑德兰都不敢“官宣”。

　　巴塞罗那想必也是一样。

　　正因为两家俱乐部的公关部门都缩头不敢回应，所以媒体最终追到了伊布那里。

　　伊布老实不客气地回答：“兹拉坦的脸书就是官宣！”

　　这在他看来，已经没有任何问题的一桩转会交易，拉胖，和两边俱乐部都已经商议一致，那么那些无聊的程序还有什么意义。所以伊布就干脆自己官宣了。

　　安东听说这事儿的时候，人正在回桑德兰的火车上。他忍不住一笑，随即给马丁发去一条短信。

　　没过多久，桑德兰的球迷们就见到了一条有史以来最“别致”的官宣。

　　桑德兰的官网发了一张图，正是伊布脸书的截图，旁边画了个箭头，配文只有两个字：“官宣！”

　　桑德兰球迷：好家伙，这下咱终于可以下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