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203

  待下了朝,皇帝坐龙辇离开后,大臣们才稀稀拉拉各自散了,孝瑜和几个官员一齐往外走,这些人都是景祐十九年通过他手给提拔上来的,关系很是亲近。

  一人狐疑道:“不知皇上宣贺大人二位是何事?”

  这话在孝瑜心中激起个不大不小的浪花,他并没有接话,另外一人压低声,半遮半掩道:“听闻当年先帝也是……”话不敢多说,说出来便是个死罪。

  孝瑜看了那人一眼,心底里便浮现出四个字——回光返照,皇帝的身体情况他全都看在眼里,如今突然变得精神奕奕,那只有这一个推测了,何况先帝当年还真就是这么驾崩的。

  这两年,他一直按着庞阙的意思示弱,可若是真到了这种紧要时候,孝瑜知道自己就该争一争了,如果等到那小儿登基再夺位,就又麻烦了。

  他出了宫,便去了安国公府,让季堂替他将京卫等一干人物联络准备妥当,动手之日,也许就在今天,他不敢耽搁。

  且说长青宣贺治陶等人进入两仪殿后,便将伺候的诸人通通屏退出来,殿门紧闭,不得任何人打扰。

  文墨来时还是这副样子,便好奇问是怎么回事,小平子拂尘一扫,笑道:“回娘娘,皇上宣了贺大人、邱大人觐见。”

  见皇后眉头微皱,小平子忙画蛇添足地解释道:“是首辅贺大人,不是翰林院那位。”

  文墨瞪了他一眼:“就你多嘴。”

  小平子捂嘴,憨憨一笑:“劳烦皇后娘娘再多等会。”

  许是听到外头的动静,贺治陶二人没一会儿就俯身退出殿来,见到皇后正色行了个礼,才慢慢告退,满脸皆是凝重之意。

  文墨进了次室,长青仍端坐在首座,手里托着盏茶发呆。

  他还未换常服,一身明黄衮服重重叠叠,很是威严。见到人来,他笑着问道:“皇后,朕今日穿什么颜色的衣衫好?”

  文墨挑眉满脸不解,长青起身,上前握住她的手,促狭一笑:“朕今日下朝时,隐隐约约闻到杏花的淡雅清香,便想着邀皇后一道去赏花,如何?”

  文墨噗嗤笑出声来,配合着他故作郑重福身道:“难得皇上好兴致,臣妾定当奉陪。”她今日穿一身水绿色翡翠长裙,这样一动,渺渺然仍如凌波仙子,长青很是喜欢。

  两人研究了半晌,长青换了文墨最钟爱的木红色常服,坐了肩舆往御花园去,到了千步廊下才下来,牵着手往里头去。

  远远地就能瞧见白色粉色挤作一堆,熙熙攘攘,如云似霁,又好像一大团一大团的轻柔棉絮,很是好看。

  到了杏林底下,早有内侍摆好了案几,然后悄悄退至看不见的地方,只余帝后二人并肩而坐。

  长青微微仰面,入目皆是纷繁的花团还有翠绿的绿叶,花瓣轻轻柔柔随风洒落,有些俏皮地就径直往他白皙的脸上扑了过来。长青唇角上翘,比之花色更为明亮动人,他欣喜道:“没想到这个时节了,还能见到杏花,真是不易。”

  他顿了顿,又叹道:“我真是许久都没仔细瞧过了。”话里很是遗憾,长青至今为政二十七年,享乐时间极少,有时连看一眼这世间最美的生机也成了个奢望。

  文墨心里酸楚,但面上仍是欢愉的模样,她宽慰道:“长青,若你想看,以后我们日日来,年年来,只怕你要看腻了。”

  长青浅笑,他道:“宫里有什么好看的,等此事了了,我们出宫转转,可好?”

  “去哪儿?”文墨顺着他的话问道。

  长青想了想,认真答道:“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文墨偏头看他,一脸怔忪,四目相对之下,长青轻佻道:“小娘子,来,给大爷笑一个。”

  文墨没动,长青央道:“好墨儿,笑一个吧,我最喜欢看你的眼睛,弯起来像新月,也像柳梢,还像小舟,能够飘到我的心里。”

  文墨眼眶里泛起热意,她眨了眨,给生生隐了回去,她抚上那人清瘦的脸颊,指尖从额头、眉梢、眼眸一一滑过,恨不得将他牢牢记在心里,末了,文墨动情道:“长青,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这辈子最大的疼爱。

  说罢,她浅浅一笑,一如往昔,虽不绝色,虽已沧桑,但却动人,这是他这辈子都无法舍去的温暖。

  长青亦笑,任由她的指尖引起一阵阵战栗,待游弋到唇边时,反手将其捉住,亲啄了一口。

  隔着漫天的杏雨,隔着飒飒的热风,两人就这么对视了半晌,先是缱绻,再是担忧,终是哀伤,文墨知道,这一日,终是到了。

  “墨儿,若我今日出了事,遗诏在你书房的朱红漆盒内,与那本小札在一起,一般人找不到……里面有我拟得几位辅政大臣,颇为可靠,可以用来掣肘他人……我今天也交代了贺治陶……”

  长青将头轻轻靠在她单薄的削肩上,慢慢叮嘱着,说到最后,声音愈发低了,低不可闻,只剩薄唇一张一翕,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他终阖上了双眸,满脸倦容,不堪重负。这辈子,他活得极累,到这一刻昏迷,他的心也不敢轻松下来。

  文墨背挺得极直,她不敢动,因为他还倚在她的身上,这夫妻两人到现在,已说不清谁是谁的支柱。

  过了片刻,文墨终以手掩面,泪水漫溢,从指缝中滴滴答答落在案几上,打在纱裙上,形成一滩又一滩化不开的水渍。

  她唤了几声“长青”,那人久久都没有应答,文墨偏头看他,他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色,几瓣花朵恰好落在他清隽的脸上,被衬托得格外艳丽。

  文墨伸手摘下那几枚花瓣,探了探他鼻翼的气息。她从来没觉得这一呼一吸之间会那么长,宛如一炷香,直到那股熟悉的热气袭来,她才松了口气,却又不敢耽误他以自己身子为谋的计算,故而慌乱地尖声惊叫起来。

  皇帝昏迷不醒,小黄门领了懿旨去各王府报信,孝瑜听闻后,知道此事不可再拖,便派人去今日约好之人的府上知会,而自己急急忙忙入了宫先探消息。

  路过皇城里的禁卫府时,他又拐了进去,这日宫值的首领正是他联络交好之人韩国兆,而非鲁湘桐,真是天助他也,孝瑜使了个眼色,二人便带了些禁军,一齐往两仪殿去。

  一众禁军把守在两仪殿外,围个水泄不通,孝瑜和韩国兆继续往里。

  长青素来不喜人在跟前伺候,到了这时仍是一样,如今,整个两仪殿空旷又冷,蟠龙宝座泛着寒冷的金光,隐着些不寻常的寂静,孝瑜并没有在意这些。

  外头时不时地传来滚滚闷雷,响彻天地间,很是磅礴,他的心里随之起伏鼓噪起来,蛰伏十几载,皇位就在眼前,唾手可得,说不激动,那是假的。

  暖阁外,一众妃嫔,哭哭啼啼,呜呜咽咽,见着他来,都道了声“王爷”。

  孝瑜未理他们,径直闯进了暖阁之内,就见皇嫂坐在床榻边,死死握着皇帝的手,双眼红肿,目光迷离,痴痴地如同失了魂魄一样。

  孝瑜知帝后二人感情深厚,而皇嫂一向不会骗人,此时他心底便又信了一份。孝瑜慌忙上前,看皇帝双眼紧闭,眉头微蹙,他抓耳挠腮地问道:“皇嫂,太医们如何说?”声音中很是焦急。

  文墨若不是知了情,此刻定然还被蒙蔽其中,她双眼一红,泪花盈盈,又叹道:“都道回天乏力,只怕……就是这一日的事情了……”说着,那泪珠又断了线似得掉下来,止都止不住。

  孝瑜心底欣喜又焦急,他不疑有他,如今只想着遗诏的事,便问:“皇上可曾留下什么……”

  文墨摇头:“皇上突然之间昏迷,现下,只待几位王爷和重臣一齐到了,看看皇上是否会下什么口谕。”

  孝瑜扭头看向南窗外,初夏的雷雨将至,天色阴沉下来,很是骇然。他道:“皇嫂,你不如去歇歇,这儿我先守着,待皇帝哥哥醒了,再来唤你。”

  文墨点头,拭了拭泪,心下极痛,她怔怔看着孝瑜,又看看后头那位禁卫首领,想了想,终未说出什么话来,她只道:“王爷辛苦了。”

  出了暖阁,文墨看着外头那一干人等,叹道:“都别杵在这儿哭哭啼啼的,徒惹得皇上不高兴。”一众嫔妃听了皇后的话,便一一退去偏殿候着。

  因着外头要下大雨,天色暗沉,偏殿里已经点了好几盏烛火,闪烁不定,众妃嫔更加惶恐不安。早有人跪下为皇帝祈福,还有些已经止不住大哭起来。

  文墨心烦意乱,并没有再管束他们,只双手拢着袖子,站在窗下,怔怔看着外头。藏在袖中的,是长青留给她的遗诏,文墨取了出来,随身带着,生怕事情有变。

  一声炸雷惊响,划过整个天际,让人不寒而栗,像是发生了什么骇然的事,不一时,瓢泼大雨便浇了下来,砸在檐上如滚珠一般。

  隔着厚厚的雨幕,她看到人来人往,听到铮铮鸣声,还有兵器相交的清冽声音,就仿佛到了吹角连营的战场,到处都是金戈铁马,任由他驰骋,任由他挥斥方遒,比之无忧那时,更是以命相搏,更是危险重重。

  文墨双手合十,大慈大悲的菩萨,请保佑我的夫君一世安稳……

  这一日,史料只提过一句“宫中有异动”,但到底如何,却语焉不详,却惹得五城兵马、京卫禁军、皇宫侍卫都有动作。

  大雨绵绵不绝,也不知过去多久,两仪正殿的明间,出现一抹木红色,身姿修长又笔挺,那是最让人移不开眼的清瘦身影,那是天地间最为尊贵肃穆的王者,那亦是文墨心里最寻常的丈夫……

  文墨知道,这一场没有硝烟的仗,他又胜了!

第 100 章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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