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27

  深夜的兵营刑房里,通火通明,正中间吊着个人,双脚悬在空中,无力荡着,衣裳已破成碎褛,露出道道伤痕,深得入肉,红得见血。

  沾了盐渍的鞭子一下下抽打在那人身上,下鞭二人轮流换着休息,可还是觉得胳膊泛酸,身上也被汗濡湿。可就这样了,那人愣是哼都没听哼一声。

  “你们的本事就这些?”坐在一旁的季堂,吹了吹手中的茶,慢条斯理的问了一句,眼角余光冷冷扫过,那些站着的人后脊一阵发凉。

  一人得了令,举起烧得通红的烙铁。

  看着他一点点靠近,吊着的那人眼睛露出一丝寒光。

  见此,季堂放下茶盏,低低唤了一声,“初冬”,像平日里一样,其实就算是于千钧一发之时,他也是这么喊他。

  那人咬咬牙,还是一言不发,季堂又道:“初冬,这些年你我情同兄弟,如今到底是为了何事?或者说,你隐而不发,等的又是个什么?”

  刑房里一阵静的可怕,季堂闭目叹道:“初冬,你要的,可是我死?”

  到了这时候,那叫初冬的人终开口说了一句话:“将军,于情于义,我都没无颜再见你。将军的手段我是知道的,要杀要剐,听凭处置。但要我说出什么,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季堂脸色一滞:“果然是我多年的好兄弟啊。”他看向拿烙铁的卒子,点点头,只听滋滋响声,伴着一声厉啸,初冬昏了过去。

  这股味道实在令人作呕,文远如不忍再看,撇过头去,他当知府这些年,甚少用刑,最多就是打个几板子,如此严酷之法还是头一回见。

  见首座那人理了理袍子走出牢房,他随着其他人也就一齐出去了。

  出刑房后,一时无人说话,季堂摆手道:“大家都先回吧,初冬他在我身边多年,这事底下到底有多深,也不是今日就能问出个门道来的。”

  众人一一告退,留他一人独自走在营中,更深露重,夜色如水,季堂四顾茫然,居然会有这样一日?营中抓到个奸细,这奸细还是他身边最为倚重的副将,他当做弟弟一样看待的初冬!

  那年南蛮一战凯旋,得胜归朝,季堂风头一时无二,京师里诸多人都想与他攀上关系,可偏逢月华过世,他悲痛到不能自已,无暇应付这些,只常常骑马到城外的天祁山,一人一壶酒,在月华墓前一坐,便忘了时间,忘了天地一切。

  一日,见一少年坐在山脚,衣不蔽体,初冬的季节被冻得哆哆嗦嗦,季堂就解下随身的披风给他,谁知那小子那日跟在季堂身后,陪他在月华墓前坐了一整日。第二日,还是如此,接着是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

  季堂好奇,问他是谁,他摇头,问他哪里人士,父母何在,这小子一概摇头,只说想跟着他。季堂问他为什么,那小子答道:“为了报恩。”听了这话,季堂一笑了之。

  哪知等他不再去月华坟前,这小子便追到了庞府,在门口跪了整整三日,若是有人上前来驱逐,他会直接跳起将人揍上一顿,凶悍的像头刚出笼的野兽。

  季堂让人将他梳洗干净了带到跟前,盯了许久,给了他个名字,留下他来,就是初冬。

  他底下的人无不都说此事诡异的很,别是什么仇家的子嗣,季堂却笑道:“是人是鬼,又有何怕,只管来便是了。” 他这一辈子杀了那么多人,若是真要数起仇家来,还真是没办法数得尽。

  初冬脾气怪,性子烈,除了季堂,竟谁都不听谁也不服,季堂便只好亲自教他习武,教他读书习字,这一留就是十多年,二人一道出生入死,多少命悬一线的场面都熬过了,可该来的还是会来。

  呵,当初的话,竟一语成谶。

  走进帅帐,桌上还压着那封信函,未来得及封口,不设防的就被人发现,揪送了过来,这信上的字迹季堂他再熟不过。

  拿起信函,他又仔细看了一遍,上面清清楚楚写着金州防务部署。其实,若仅凭这没头没尾的信,就要定初冬的罪,却是很难,可如今他死咬着什么都不说,倒是奇怪。

  要说破绽,不是没有,初冬的厉害季堂知道的一清二楚,他不是那些人随随便便就能治得服的,让他单枪匹马挑掉整个营,都有可能,可现在轻轻松松就被拿了,这底下到底是什么,南蛮,西姜,还是?

  到底谁是躲在初冬背后的人?

  想到此,他头疼得越发厉害,于是唤了人进来,问:“什么时辰了?”那士兵答道:“亥时刚过。”

  季堂看了几道公文,又想了会今日之事,只觉得心烦意乱,往自己休息营帐走去。

  谁知挑帘进去,竟见夏桃并两个丫鬟在,季堂蹙眉,问道:“你怎地来了?”

  夏桃见他面色不虞,就支开两个丫鬟,回说:“今日将军不回府,想着送些换洗衣裳还有日常在吃的药来,又不放心旁人,所以自己来了。谁知到了这里,就听人说将军在处理公务,我便不让他们通报给你,自己在这儿等着,又不敢乱走……”像是做错了事般,她低下头,一时泪光涟涟。

  瞥了眼旁边整齐的衣物,还有桌上那碗药,季堂心下一软,走上前,柔声道:“这么晚了,不回去在这儿等我作甚?我不会照顾自己么?”

  他伸手替夏桃抹了泪,将她搂进怀里安抚道:“好了,别哭了。”又拉她坐下:“这里是军营,你来多有不便,下次别再这么麻烦。”

  夏桃拭泪一笑:“找人热下药,都凉透了。”

  虽季堂临睡前传令,今晚务必严加防守,可还是出了事。

  先是军营四角同时起火,又恰好起了大风,风助火势,一时烧红了半边天。士兵们狼狈不堪,季堂惊醒后,直奔刑房,结果那几个看守初冬的将士,皆倒地而亡。

  他查了伤口,伤在颈部,一招毙命,只怕他们临死前,连喊都没来得及喊一声。

  季堂胸口一闷,竟喷出一口鲜血来,众人惊慌。

  看着此时的一片狼藉,季堂忙压下嘴里的腥咸,连发几道军令,闭金州城门,搜逃犯及党羽,还有详查军中奸细。

  对方清楚知晓营中分布,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摸进来,必有内鬼助其一臂之力,更是算准了起风时刻,趁所有的事还没有眉目前,一击即中。如此连环缜密之事,做得真是干净利落。

  可他再转念一想,初冬蛰伏多年,今日故意露出破绽,也许原本就是计划了今日动手,那图的,到底是什么呢?

  凭着多年直觉,季堂察觉到有股危险正慢慢临近,他连夜写下一道加急折子上京,述事情经过及自己之失职,请圣上下旨发落。

  金州城里人心惶惶,街上整天都是官兵在巡逻盘查,可过了近一个月的光景,竟是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最后搜查的范围扩散到整个平丘,可还是消失得一干二净。

  京师的圣旨也下来了,因牵涉朝廷从二品副将通敌叛国一事,兹事体大,务必严查去向。而此逃犯乃庞阙亲信,由他一手提拔,于是定庞阙治军不严识人不清的罪名,暂停一切职务,闭门禁足,罚一年俸禄。

  圣旨末了,着大皇子修文暂领平丘所有军务,彻查此事,平丘知府文远如协查。

  朝廷哗然,怪道一年多不见大殿下在外走动,原来是躲在了平丘,藏在了庞阙身边,只有徐之奎暗暗叹息。

  而与修为朝夕相处的士兵们更是觉得不可思议,这位与他们同甘共苦,比他们练得更为勤快的,竟是皇子?他们不由得都在心底更为钦佩这位殿下。

  修文接任后,端的是稳重老成,先发初冬画像于全国各处衙门,再从各营抽调兵马,以二十人一组,分片巡查,而其他军务安排的亦是井井有条。

  其实这一年多的时间,修文在军中、在庞阙身边,边看边学,他性子沉稳又果决,如今自然是能够不慌不忙的应付,或者说,他早就在等着这一天了。

  一些庞阙的亲信,起初不甚听修文的安排,欺他年少,可后来见他行事考虑极为妥帖,不由得也信服起来。

  可又过了一个月,叶子都开始发黄,这件事还是没有眉目,初冬还有救他的人,像是没入了大海,消失的无影无踪。

  所有的一切到最后,都只剩下乌秦山底的几串马蹄印,还不能肯定究竟是不是他们留下的,明面上只好不了了之。

  这段日子,文家父子二人自然也是忙碌异常,文远如自不必说,文笔被修文擢升为小都统,每日里除操练手下兵马外,还得巡查众贼子动向,及盘查军中内贼一事。

  自出那事后,他竟不曾归过一次家。潘氏为此整日忧心忡忡,文墨只好又陪她去庙里上香。

  金州城里香火最旺的,应该算是城东的观音庵,据传极为灵验,潘氏隔几个月,也总会去一次。没想到,潘氏二人下了车,就遇见刚下轿的庞府夏姨奶奶。

  几人见了礼,不免都有些尴尬,如今庞阙被禁足在府,处境微妙,众人不敢与他们多有来往,自然是能避则避。

  可文墨使得药膏子,庞府依旧差人送着,一支都不曾断过,如今到秋冬之际,竟换成了上好的珍珠粉。

  夏桃微微一笑:“今日没想到遇到文夫人……”潘氏携了她往里走去,留文墨跟在后头:“还得谢过庞将军和姨奶奶,小女伤势早已好,劳烦府里不必如此费心挂念。”

  “哪儿的话,令郎是我家老爷的徒弟,令爱我们也自然该尽些绵薄之力,何况是因我家老爷之故?若是烙下病根,那我家老爷可得添一桩愧疚之事了。”

  “不知将军身体如何?”潘氏问道,她也听闻出事当晚庞阙吐血一事。

  夏桃摇头:“我今日来,求得就是这个事,如今只求菩萨保佑我家老爷身子好些。”她想了想,又道:“我家老爷很记挂令郎,如若有空,请他来府里坐坐,陪老爷说说话。”

  文墨听了这话,想到往日那人微微上挑的凤目,时而紧蹙的眉头,还有那好一个凌厉的气势,不知怎么,竟想到了英雄末路这四个字,心下不知为何,就猛地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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