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蓝伯特满眼错愕地看着我，似乎被我突然恢复记忆弄得措手不及。过了几十秒钟，他才握住我的肩膀，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小玫瑰？”

　　“是我。”

　　抽泣着说完这句话，我再也控制不住胸腔内激烈的情绪，紧紧地抱住了他，把脸颊贴在他的颈项间，用力地呼吸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

　　他的态度与之前截然不同，不再冷漠疏远，变得小心翼翼。他先是试探地搂住我的腰，像在确认什么般，一点一点地加重力道，然后抬起我的下巴，温柔地擦掉我的眼泪：“别哭，小玫瑰。”

　　一想到他孤独地等了那么久，久到独自撑起一个文明……我怎么能不哭。与他相比，我这一世过得平安顺遂，尽管家庭不怎么完整，生活条件却相当优渥。只是，我在游历欧洲，结识新朋友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在做什么呢……

　　转世的痛苦，本该两个人一起承担，他却一个人分担了那么多，那么久。

　　他替我擦泪的动作越温柔，我眼睛和鼻腔越酸胀。很快，越来越多的泪珠飘浮在海水中。我哭得耳朵和脸颊都在发热，用舌头抵住上颚才止住了抽噎。看着他比海水还要包容的双眼，心脏一阵刺痛，想对他说对不起，想呵护他，安慰他……想告诉他，知道他的经历后，我很心疼，特别心疼，然而刚一开口，就忍不住痛哭出声。

　　他垂头吻了一下我的额头，双唇沿着我的眼睛鼻梁，覆在了我的唇上，低哑而无奈地说道：“怎么这么爱哭……”

　　不是我爱哭，是面对这么好的他，似乎只能用眼泪宣泄情绪。

　　忽然想起前世的最后一天。那日清晨，我刚睁开眼，就感觉到身体与往日不同，似乎更有力量了一些。不免想到在书中看见的一句话：人在濒临死亡时，能感应到来自死神的召唤。本以为走到这一刻，我会特别惶恐，特别不安……实际上，心情并没有什么波动，甚至平静且安详。我遣退了所有侍女，选了一条浅金色的长裙穿上，系上纯白色的腰带，走进花园，剪了两支鲜艳的玫瑰，插进白瓷花瓶里。

　　还记得当时，秋高气爽，天空只有一缕薄而浅淡的云彩。我刚在玻璃花房坐下，一抬头就看见蓝伯特站在不远处。他身穿黑色大衣，身姿跟年轻时一样挺拔修长，眼尾和脸颊却刻满了岁月的痕迹。原来，再英明伟大的帝王，也敌不过时光的侵袭。

　　朝会还没有结束，他这时候过来看我，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我微微一笑，没有说破：“陪我坐一会儿吧。”

　　“好。”

　　他走过来，脱下黑色大衣，披在我的身上，在我的旁边坐下来。秋风拂过姹紫嫣红的花田，送来香甜却刺鼻的花香。我忍不住咳嗽了一声，他立刻皱紧眉头，站起身，想要传唤巫医，我连忙拽住他，摇头说：“没事，只是喉咙有些痒。”

　　他不想违逆我的意思，皱皱眉坐了下来，却没有彻底放心，时不时倾身过来，扣住我的后脑勺，用额头碰一碰我的额头。

　　为了让他放心，我故意用少女般俏皮的口吻，提了一些年轻的趣事。但是，聊着聊着，内心就生出了浓浓的不舍。本以为已经释怀了，坦然了，可当真正回想起这一生的过往时，我还是情不自禁地留恋了，害怕了。

　　我知道，就算死去，也会迎来新生。但我害怕的正是新生。这一生，我过得太圆满，太幸福，几乎没有留下遗憾。回头望去，我的家人生活顺遂，我的朋友儿孙绕膝，我的爱人逐渐摆脱过去的阴翳，成为一位备受崇敬的帝王。而我，在他的帮助下，眼界越来越开阔，心胸越来越宽广……然而，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越发害怕重新开始。我知道自己贪婪过头了，可是，我舍不得这样的人生，真的舍不得。

　　我没有告诉他我的想法，和他一起坐到了午后。用完午餐，他吩咐侍女沏一壶花茶过来，倒了一杯，送到我的唇边，低声哄我：“小玫瑰，多喝水，对身体好。”

　　听见这句话，心里甜蜜的同时，也冒出刺痛般的难过。几十年过去，他看我的眼神始终没有变过，还是那么温柔，那么珍视，似乎无论时间如何流逝，我的容貌如何衰老，在他的眼里，至始至终都是那个需要呵护和疼爱的小玫瑰。

　　我咕咚喝了半杯花茶，忽然有些犯困，当时并没有想太多，毕竟年纪大了，提不起精神很正常。我睡在躺椅上，把他的大衣当成毛毯盖在身上，在明媚而温暖的秋光下，对他说：“等会记得叫醒我。”

　　我以为，每个人死亡之前，都会进行隆重而盛大的告别，身体也一定会像经年失修的钟楼般，敲响行将就木的警钟。谁知，一个午觉过去，我就再也没有醒来。

　　死了以后，我根本来不及痛苦和感伤，就跌进了一个宽广而黑暗的空间，意识变得平静、安详、迟缓，身体如同被暖洋洋的海水包裹。直到亮光猝不及防地刺入眼中，才明白过来，自己又一次降生在这个世界上。

　　未知的恐惧、过去的不舍、分离的难过……以及肺部窒息一般的感觉，我禁不住恐慌无措地哭了起来。当时我心想，一定要快点找到他。可是，一天天过去，重复而单调的作息，困倦的头脑，滞涩的思维，我实在难以记住那么多事情。都说，死亡与新生其实没什么区别，婴儿的记事能力和老年人差不了多少。我算是切身体会到了。终于，又一天醒来，我彻底变成了纯粹的婴儿，除了印象深刻的回忆，几乎忘记了前世的存在。

　　记得还没有恢复记忆时，我看过不少刻画爱情的小说，但从不肯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至死不渝的爱。现在想想，当时的我可能并不是不相信爱，而是觉得书中刻画得太不真实……

　　毕竟，我曾得到过这个世界上最牢固、最坚韧、最真挚的感情，从此一切描述爱情的文字，都不再能打动我的心。

　　差一点……就错过他了。幸好，即便失去了记忆，我还有爱他的本能。

　　幸好，我把过去都想了起来。

　　我看了看周围玫瑰色的珊瑚，宏伟而古老的城堡，忽然有些害怕这一切不过是个转瞬即逝的梦境，忍不住抓住他的衣领，轻唤道：“蓝伯特。”

　　他的声音却真实地回响在我的耳边：“我在。”

　　不是梦，是真的。

　　我和他又在一起了。

　　不管与他的未来如何，不管下一世什么时候到来，这一世能在海洋中与他相遇，已经是我灵魂最好的归属。

　　我会记住这一刻，直到自然规律将我们分开……

　　直到，沧海桑田，与他再一次重逢。

　　——海的怪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