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87荒漠诉白

  我其实还知道,沙钰一直在隐瞒着什么,而且一定和前世的那些事有关。但我从没问过。

  我允了她的想法,没回边境山,开始西行。沙钰不知用什么手段做了两张面具,样貌很是不起眼;我们穿的衣服也朴素,就这样从江南、花秋,到西淮、咸阳,一路山山水水,风月无边。

  在那个金笼子里待得太久了,视线也全聚集在一人身上,竟是错过了许多壮丽的风景。原来大兴的天地这般阔大而高远、丰富而多情。

  某天夕阳西下的时候,我蹲在一个水乡小镇的河流边看一位老妪浣衣服。她拿着一根木棒坐在台阶上,脚边就是流淌而过的河水,那木棒打在麻布衣服上发出闷响,一下、两下,溅起不少水珠,她抹了抹脸,继续干。

  身后是一间茅草屋,泥巴砌的烟囱里冒出了烟,稚嫩的童声从里面传来:“老嬷嬷——吃饭啦!”老妪一边笑着一边高喊:“这就来——”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鱼尾纹也在往上翘,和嘴巴一起形成了好看的弧度;那些皱纹像滚滚江水荡涤过后的河床纹路,一丝丝,那么明显,又那么湿润柔软。

  说什么白丁不识字,布衣多粗人,她们的生活明明那样纯粹且蓬勃,简单而快乐。这是幸福的情绪啊,可是我……

  眼神黯淡下来,站起来,默默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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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一边走一边逛,我与沙钰行进的速度很慢很慢。等到咸阳郡的时候,四季又走了一圈,瞧着天上的日头逐渐毒辣,又逐渐偃旗息鼓。

  咸阳郡的最西边是连片的群山和一望无际的荒漠,幸好太行山有一条支流途径这块被水汽抛弃的土地。

  深入咸阳荒漠的时候,是八月底,一个敏感而又讳莫如深的日子。

  “今天是几日了?”就是这么巧,我很少问日子,却在这天突然问了这个问题。

  沙钰愣了愣,然后淡淡说:“二十四。”

  八月二十四,我曾经的忌日。在这世也差点成了忌日。

  “是个好日子。”我骑在马上,望着金黄的砂砾感叹。说是忌日,其实成了重生的日子,值得庆幸。

  “呃哈哈,这……”她笑得有些僵硬,转而开始给我说笑话。这一路上,她给我说了无数的奇闻轶事,每次遇到什么新奇的东西就像献宝一样的捧到我面前,让我欣赏。

  她真是一个喜欢笑的人,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沙钰在前面一口气说了好多笑话,把自己逗的双肩直抖,然后回头看我——她见我一脸木然,持久的笑容在脸上逐渐隐去。

  “虑娃娃,你都不笑。”她撇了撇嘴,眼里是深深的失望。

  是呢,我不笑。

  这几个月来,她用了各种各样的方式,倾注全部的热情来让我开心。她说的这些轶事确实有趣,我也跟着她游走四方,看到了广阔的天地。比如重叠着飞流直下的瀑布,离夜空星辰极近的山巅,一望无际的草原与天边夕阳交汇的刹那……它们都很美,很震撼。

  可是我不快乐。我没办法从这些有趣的、壮丽的事物中汲取养分,感知喜悦,享受快乐。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笑过了,仿佛丧失了这“喜”的情绪——这就是悲余生之无欢兮了吧。

  “那我笑一个。”努力控制着脸上的五官,想让嘴角往上翘,眼睛弯起来,然后挤出一个笑脸。

  “好了虑娃娃,不想笑就不要勉强,丑死了。”她这样说。

  “我为什么不能让你快乐起来呢?”她又问。

  “虑娃娃,我会那么多奇绝阵法,武功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还精通卜卦了解星象,可是为什么不能让你笑呢?”她在泄气,语气有点冲。

  “师父以前说过,人与人之间都是缘分。恐怕我们,有分无缘吧。”

  这世上多的是有缘无分,我与沙钰偏偏是有分无缘。

  “怎么样,怎么样才能让你快乐起来……”沙钰抬起她素来桀骜不驯的眼睛。

  “你也别勉强自己,沙姐姐。也许以前有过方法,可是现在没有了。”心里平静的无风无浪。

  所以死其实比活着要轻松的多,闭上眼睛即是解脱,我也就不用承担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了。

  “这几个月下来我带你游山玩水,是想让你别再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过得开心一点。可你始终一点也不开心!虑娃娃……你真的就那么喜欢那个女人?”她最后一句话问的很刺耳。

  “事到如今已经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了,我的热情与喜悦在这看不到尽头的悲剧中被消耗殆尽,只剩下疲倦,如果非要说,还有一点孤独。”

  “孤独?”她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词,沙钰这个的女人自尊心一点也不比刘月盈差多少。

  “虑娃娃,我,我没有办法让你……”感受到不孤独吗?——这句话她没问出口,但是并不难猜。

  她恐怕不能忍受自己突然变的这样卑微。所以,她对我究竟是怎么个意思?一年转瞬即逝,就是再萎靡多少也能感知一些,因为她太明显了,明显到生怕我不知道她在对我好。而现在,她快忍不住了,她一定很失望。

  只见沙钰深深吸了一口气,似在坚定什么决心。她终于要与我说一些早就被我忘却、却让她困扰多时的事。

  “虑娃娃你真的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她在做最后的挣扎,我却打断她直接说:“是的。对于你,我们以前有过什么故事,我忘得干干净净。”

  她没想到我如此直接而干脆,缓了许久才抬起头:“……好,好!”那双妖艳的眼睛被天上的太阳直直刺入,发出明显的红光:“你在轮回之中把我忘却了……哈哈,你选择了记住她,然后忘了我——真好,多好啊!”

  沙钰的笑声回荡在无边的沙漠之中,那黄沙尘土在地上打转,无端凄凉起来。

  散发着红光的眼睛逐渐移到我身上,她眯起眼睛问我:“虑娃娃,那日我潜入皇宫说要带你走,你有没有一点点熟悉、一丝丝的憧憬?”

  “有。”我郑重的点头:“我对你的许多行为举止都很熟悉。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

  “好!”她一个翻身跃下马背,站在漫天黄沙中。

  那剪影真像一个肆意江湖的侠客。

  恍惚之间我看见她拿着酒壶仰头就灌,她带着我飞跃千山万水,她教我仗剑拈花,她头上的红头绳那样鲜艳……然后,这些幻觉都消失了,她就那样定定的站在黄沙之中,站在我骑的这匹大马前面。

  “实话告诉你吧虑娃娃,从乾坤复位的那一刻起,就宣告了你这一辈子什么也没能改变。除了侥幸活下来之外,其余的所有事情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太阳东升西落,月亮阴晴圆缺。”沙钰的嘴角带着讥讽,似乎在嘲笑我这无能的人。

  “是吗,我也猜到了。”

  “所以算算日子,刘月盈就只能再活五个月了呢。她恐怕已经……”她故意不把话说完,右手摆出一个兰花指:“你要不要回去看她?”

  我突然产生一种莫大的悲哀。不是同情她命不久矣,而是哀叹我与她的这些年。我们都是被命运操控的木偶,自以为是的活着,而乾坤早就在冥冥之中定好命数,挣脱不得。

  “我与她结束了。她是死是活,与我无关。”嘴上说着这样的话,心在滴血。

  戏谑的眼神在那一瞬湮没了。戏谑、张扬、灿烂,这些所有属于沙钰的情绪与特质都隐匿不见,她面无表情的开口:“虑娃娃,有一件事瞒了你很久,现在我要与你说清楚。等你听完,再决定去留也不迟。”

  “晏喜与阳织在边陲小镇被刺杀,不是刘月盈干的。”

  “你别为了安慰我而开这种玩笑。”

  “我没开玩笑。晏喜认得那群人,我怕她与你相见之后说起此事,所以提前写信让她们不要回来。”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也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心在往下沉。刘月盈要晏喜和阳织的命这件事,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我对她恨到肝胆俱裂的终极原因。

  “我知道。实话告诉你,晏喜在做钦差时与当地百姓关系处理不好,急功近利掀了他们世代信仰的神仙庙,那些百姓对她可以说是恨到了骨子里。所以当年刘月盈下令屠村是正确的决断,晏喜若是脱离京城的庇护,被那群人追杀简直易如反掌。”沙钰平静的说着,却让我开始发抖。

  “如若真把他们全部杀光,也就没了接下来的事,可坏就坏在小镇族长和当时行刑的刽子手是旧相识,刽子手一念之间心软了,放了六七个少年离去。那些少年半是信仰之仇,半是灭族之恨,全部算在晏喜的头上,发毒誓要报仇。他们救了一些走投无路的流浪汉,在那边陲小镇聚集成一个团伙,蛰伏许久。所以,刺杀晏喜的人,就是戴湾郡那些本该被灭族的遗孤。”

  “那刀和令牌呢?!”我只觉得天旋地转,这些铁证又成了什么?

  “刘月盈许多年前曾派风旗军的人去打探南蛮,结果一个都没回来,大多数人是因为准备不足中了沼泽地里的瘴气。那群亡命之徒不过是碰巧寻到了风旗军的遗骸,捡了他的刀,拿了他的令牌。”

  “这些事,你全部一早就知道?”心里的怒火在冲天暴涨,我真是又无能又愚笨。

  “我当然知道,那群人手里的刀只有一把是真的,其余全是仿照规制在铁匠铺里打出的残次品。”她突然挑嘴角笑了:“他们也认不出来那是风旗军的令牌,只当是块大金子,弄碎了给兄弟们每人分了点而已。哈哈哈——”雕像外层的石漆裂开,剥落,她开始狂笑。

  “你说,她刘月盈英明一世,最后栽在这群蝼蚁手里,是不是很可笑?哈哈哈!”她越笑越猖狂,笑到锤肚子,眼角都快笑出了眼泪。

  我一拳狠狠砸在她的脸上,她捂住脸看我,我又攥着拳往她手臂上打。以沙钰的武功要避开简直太容易,然而她一下也没躲。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要瞒着我!”眼里噙着泪吼她,视线又开始被水雾占领。

  什么狗屁的对一切都不再关心,毫无波澜,心如死水无悲无喜……狗屁!

  沙钰这女人,同时耍了我和刘月盈两个人。

  “她刘月盈有什么好的!自私,冷血,也值得你付出两辈子?值得你只记得她,把我全忘了?阳缕——我的愿望很简单,只是希望你能活的简单快乐,我带你四海为家不好吗!我要带你走的时候,你明明动心了啊!”沙钰眼里红光毕现,赤裸裸盯着我,又猛地抬头冲天空大声喊:“可是天都不帮我!天都不愿帮我!!帝星强势天地复位,又吻合了上一世的结局,我呸!”

  她颓然跌坐在地上,丹凤眼里的笑意完全被憎恶所取代,像一朵枯坐成尘的桃花。

  我愤怒,迷茫,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咬着后槽牙说:“沙钰,前世我们之间到底为何,我全都不记得了。曾经的一切都不再记得,不仅是关于你的,还有关于刘月盈的。”她听到我这样说,又抬起头看我。

  “我对她的所有了解全都来自于史书,而不是残存的记忆,你懂这区别吗?所以,你还把‘我’当成以前的那个阳缕,就是大错特错,她已经与我完全没有联系了。”我说的很慢,也很累。

  “这几个月、这些年来,你帮了我那么多忙,这些恩情我始终铭记于心——但你不该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瞒着我。沙钰,我虽然和你还有刘月盈比起来始终是最弱小的,但也无法接受被你如此愚弄。所以,我们互不相欠了。”

  “我要回金城了,你去哪里都好,只是不要再跟着我。就此别过,后会无期!”我冲她行抱拳礼,再也不看她弥漫出悲伤的神情,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第89章 87荒漠诉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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