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祈无病死过一次。

  他直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瞬间。

  疼痛到麻木,血液渐渐冰凉,凉到了心脏的地方。

  他自认死的很平静。

  只是现在却慌了起来。

  他想象着死后的场景。闻观是不是就站在他的尸体旁,是不是还洁癖强迫症似的躲避着他身上的脏污。

  或是,他在痛恨自己对生命的不珍惜,对他这位主治医生的不尊重,又或者,是祈无病最不敢相信的。

  他因车祸而死。

  导致闻观从此开始畏惧车辆。

  一向嫌弃狗的闻观,养了一条杜宾。

  认真的养护,又冷漠的和它保持距离。

  这所有的变化,都是因为自己么。

  他能这么想吗?

  祈无病把胳膊收的更紧了些,像是要把闻观勒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害怕车?”

  闻观的身体很凉,他速度不快也不慢,懒散的骑着车,“小时候在一个十字路口看见有个人闯红灯,来往的车差点儿撞着他。估计那时候吓到了,产生了心理抗拒。”

  他问,“怎么了?”

  祈无病拿额头撞了撞他的背,感受着肌肉的温度和骨骼的坚硬,“你记得我刚见你时,跟你提到的那个,我死前认识的闻医生吗。”

  闻观的声音很轻,“记得。”

  祈无病说,“你会不会是他的投胎转世啊?”

  他有理有据,“因为我就是被车撞死的,你当时深爱着我,投胎后什么都忘了,就是没把我死时候的样子忘掉,所以就开始害怕车……”

  祈无病的耳朵贴着闻观的背,感觉到了他的笑声牵动背部的震动。

  声音像是从他身体里发出来的,不那么凉了。

  他笑完开口,习惯性讽刺,“梦没醒?你还挺会讲故事。”

  他再次强调,“我跟你以前认识的那个没关系,别想他了,多想想我。”

  祈无病不说话了。

  他看着闻观的背影出神,明明是个男人,却生着一对蝴蝶骨,凸起的弧度像张开的翅膀轮廓。

  真好看。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祈无病伸手碰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闻观倒是不乐意了起来,把自行车蹬的快了点儿,风带起他的恶劣情绪,迎面刮来,“你是不是把我当成你那位闻医生的替身了?你爱的其实是他,我只是个替代品?”

  祈无病像个小老头儿似的把手塞到袖筒里,困倦的眯了眯眼睛,“无语,不想说话了。”

  闻观勾了勾嘴角。

  摁了几声铃,叮当的声音清脆的传出很远。

  图书馆这个时候已经快关门儿了。

  一些抱着书的学生和拿着电脑的精英人士陆续走了出来。

  就闻观和祈无病两个人是往里边儿走的。

  市图书馆还挺大,圆形的建筑,三层的高度,外部看着很有科技感,里面却是欧洲复古装潢。

  深色的木质颜色显得格外肃穆庄严。

  书的纸质香味夹杂着檀木香飘荡着,让人很快就沉静下来。

  是个学习的好地方。

  就是不怎么适合约会。

  祈无病:……

  闻观从进门儿那一刻,就变得沉默了。

  似乎是头晕了一下,走路有些晃悠,但也仅仅几秒就恢复了正常。

  他走在前面,身上的温和像是突然蒸发,散发着让人无法接近的冷漠。

  祈无病跟着他走到图书馆最深处,这几排桌子前都没坐人,两边的书架像堵书墙似的遮了些光。

  更加隐蔽了。

  祈无病刚坐下就趴在了桌子上,“在这儿约会?你怎么想的?你到底会不会谈恋爱?”

  闻观也不急,施施然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放到祈无病面前,低声说,“说的跟你会谈似的。”

  祈无病看着封面上硕大的四个字陷入了沉默。

  【童话故事】。

  他嘴角抽了抽,“这玩意儿我小时候听阿姨给那些小屁孩儿讲过。”他顿了顿,眼神冰凉的看向闻观,“你哄我玩呢?”

  闻观坐在对面拿着布细致的擦眼镜,慢条斯理地开口,“小孩儿听的童话故事都是经过加工过滤美化的,大人们用镶着蕾丝边儿的粉色裙子把童话原本的模样遮了个严实,说好听点儿,是为了渲染美好,说难听点儿,就是欺骗。”

  他戴上眼镜,温柔的笑,“公主形象全是伪装,裙子下边儿只有黑色的骷髅骨架,它没有皮肤,露着身体里正在衰竭的脏器,连血都是黑的。”

  他指了指那本软皮书,挑眉,“想看看真正的童话故事么?”

  祈无病:“……”

  别人约会都是这样么。

  被男友亲手打碎童年仅有的一点童真?

  他无奈的叹了口气,拿起了书。

  自己选的人,哭着也得约完。

  只是还没翻开又被闻观抢了去,他晃晃书,语气宠溺,“我读给你听吧,怕你累眼。”

  祈无病忍着后背的恶寒,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你是不是又犯病了。”

  闻观一脸惊异,“你怎么这么想?”

  祈无病往后退了退,靠着椅背,眼神戒备的审视他,“闻观不会说出这种让我头皮发麻的话。”

  闻观哼笑一声,“这你就错了。人是世上最复杂的物种,也是最善变的。就像一种植物,外表像瓶子或是蚌壳,经过时间变化,就能看到里面的分泌液体,似乎通过观察,就把它读懂了。”

  他翻到一页,抬眼看祈无病,猛地凑近,鼻尖差点挨上鼻尖的距离。

  祈无病看到了他的瞳孔,是墨色晕染的浓黑,他说,“殊不知,观察者并没有靠近它,所以看到的只是它沉睡时的样子。”

  祈无病皱眉,“怎么,醒了就变身了?”

  闻观盯着他的眼睛,慢悠悠地开口,“当它醒过来,便不是一株普通的植物,而是会吃人的——

  猪笼草。”

  “以肉为食,以血为水,安静无害,却能温柔的把人吞进肚子里。”闻观退了回去,语气淡淡的,“和一则童话故事倒是有些相似。要听么?”

  他压根儿没打算等回答,直接就开始了。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温柔善良的姑娘,她叫小灰。”

  祈无病抱着胳膊,脸色冰冷,“请问,是灰姑娘的故事么。”

  闻观赞扬的看他一眼,“真聪明。不过,别打断我,乖乖听着。”

  祈无病闭了闭眼,忍。

  “她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孤身一人的她在一户人家里当女仆,服侍着女主人和她的两个女儿,她们生活拮据,却喜欢享乐,经常打扮的漂亮去参加各种舞会,都想嫁个有钱人摆脱这种困境。

  小灰常常被留在家里,缩在肮脏的角落吃着剩饭剩菜。

  有一天,王子要举办舞会。女主人带着女儿兴奋的去参加,并吩咐小灰去做晚餐,等她们回来吃。

  小灰羡慕又嫉妒,她也想穿着漂亮的裙子去和王子跳舞。

  但现在的她,皮肤干燥粗糙,没有首饰,没有裙子,也没有与之匹配的水晶鞋……”

  祈无病沉默的看着闻观。

  念着故事的他和平时的他不太一样。

  少了丝严谨,好像真的在念睡前故事,声音里都带着安抚。

  他翻书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冷白的肤色映着陈旧的纸张,像一幅古老的油画。

  祈无病想碰一下。

  又不太敢。

  “……邻国的一位公主坐着金光闪闪的马车路过小灰所在的房子,停了下来,想要杯水喝。小灰看着公主华丽耀眼的样子,再也按耐不住内心的渴望,她像往常一样顺从的取来水递给公主,羞涩又真诚的夸赞她的美貌。

  公主喝完水,高傲的要离开,却昏昏沉沉的晕了过去。

  小灰把她的衣服首饰鞋子全脱了下来,把她拖到后院扔进了打水的那口井里。

  她摇身一变,成了公主。

  那双水晶鞋穿在她的脚上竟然完全合适,丝毫不差……”

  祈无病:“……”

  闻观的嗓音很温和,声线里透着丝漫不经心的味道。

  不像在读故事。

  而是像在悠闲地聊另一个人的人生。

  忽略这暗黑系的灰姑娘童话,只听声音,还挺享受。

  祈无病的视线落在他的唇上,一张一合,懒洋洋的。

  讲故事的人似乎把自己都念倦了。

  他很无语。

  开始漫无目的地用眼睛思考,闻观的唇色真浅,还很薄,听说薄唇的男人都很薄情,是真的么。

  潜意识总是觉得,闻观不管是不是薄唇,都给人一种情薄寡义的错觉。

  一副玩弄人心居高临下的德行。

  祈无病想到这儿,重重的哼了一声。

  “她从舞会上逃了出去,掉了只鞋子被王子捡到了……”闻观顿住,警告似的看了祈无病一眼,示意他专注,“王子其实是个恋脚癖,对她的一双玉足念念不忘,挨家挨户的让人试鞋。”

  图书馆的约会原来真的就是听他读三观稀碎版的童话故事。

  祈无病实在没忍住,“恋脚癖?你认真的?书上真这么写?你给我看看。”

  闻观伸手就打了他手背一巴掌,“缩回去,听故事要投入,怀疑它的真实性就是对作品的不尊重。明白么。”

  祈无病:“……您继续。”

  “终于到了小灰家,她像往常一样灰扑扑的打开了门,把王子迎进了家里。没了华贵的衣服,小灰还是那个平平无奇的女仆小灰,王子没有认出她来。

  他使唤她把家里的主人叫出来试鞋。

  她温顺的应了。

  把那一只鞋拿进去给女主人和她的两个女儿试,但并不合适。水晶鞋很小,大女儿的脚趾太大,根本塞不进去。小灰给她出主意,把脚趾剁了,硬塞进去,反正成了王后也不用走路。

  大女儿觉得有道理,但因为怕疼,她不敢下手,于是小灰就拿来了一把菜刀,帮她剁了。”

  平铺直叙,理应是个故事高潮,他读的好像只是剁了个葱。

  祈无病闭了闭眼,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二女儿同样,脚后跟也这么被小灰剁下。两人血流不止,根本无法站立。眼睁睁的看着小灰拿起那只还在淌血的水晶鞋穿在了自己脚上。

  严丝合缝。

  小灰对着她们羞涩的笑,和往日一样带着讨好和卑微。

  她穿着水晶鞋走出去,王子盯着她的脚入了迷,单膝跪地,捧着她的脚轻吻。”

  “后来,小灰被王子带到了王宫里,成了他的侍妾。

  因为一个国家的王子是不会被允许迎娶一个底层的仆从。

  小灰却很知足,她有了好看的裙子,也有了最精美的水晶鞋,她变得快乐了。

  她继续做着善事,时不时就拿出自己的首饰换成钱资助那些贫苦的百姓。

  然而,好景不长。

  王子担心她会变老,那双漂亮的脚会布满丑陋的皱纹,于是,他命人将小灰的脚生生砍了下来,做成了标本。

  永远让那双玉足保持最年轻的样子,供他观赏。”

  闻观读完了,把书放下不知道从哪拿出了一个小巧的保温杯,拧开盖子喝了几口,才慢悠悠地说,“什么感想?怎么不说话了呢。”

  祈无病闻到了他杯子里的茶味儿,抽了抽鼻子,“不想说话,烦。”

  闻观眼神无奈,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我不生气,想说什么就说吧。”

  祈无病:“……”

  他心口有股火儿,想发却发不出来。

  噎得很。

  “我没有感想,我觉得还挺真实的。比遇到仙女教母要真实的多。”祈无病顿了顿,“但你不应该跟我讲这个。”

  闻观把杯子放到他面前,抬下巴示意他喝一口。

  祈无病听话地端起杯子,“你应该讲给小孩儿听,让他们见识一下大人有多变态。”

  茶味儿淡淡的,像是泡了薄荷叶,透着清凉。

  祈无病正要再喝一口,就听到原本安静到空荡的图书馆里传来了些噪杂声。

  他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就被闻观直接扯住胳膊,拉到了桌子下面凹进去的一小块空间里。

  祈无病一脸问号,抱着杯子肢体僵硬,“?”

  闻观伸出一根手指放在他的嘴上,做了个无声的口型,“别说话。”

  祈无病:“???”

  图书馆要关门了。

  正在清人。

  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门口保安朝里边儿看了看,沿着三层通道开始巡逻。

  滴滴的提醒声已经停了。

  最深处的角落里更是静谧。

  两个大男人几乎是交叠着坐在桌子下,祈无病感受到了自己半边身子靠着的温度,没有凉意,竟然是滚烫的。

  闻观好像在发烧一样。

  祈无病侧着头看他,他脸色倒是正常,眼神却有些奇怪,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瞳孔周围似乎都开始发红。

  毫无预兆的,他的身体也跟着抖了起来。

  祈无病有点慌,赶紧抓住他的手腕,“怎么回事儿?你从进这个图书馆就怪怪的,你是不是哪不舒服?走,去医院看看。”说完就要拉着他钻出去。

  闻观却反手握住了他的。

  他语气还是淡淡的,多了丝压抑,“我没事,只不过出来几分钟给你讲了个故事而已,他就发怒了,想把我挤回去。”

  祈无病“啊”了一声,看着他的眼睛,一脸莫名,“什么意思?‘他’?把你挤哪去?”

  闻观摇摇头,眼底似有黑雾在翻涌,他握祈无病手腕的手更紧了些,一点点的贴近他。

  狭窄的空间瞬间更加逼仄起来。

  温度上升。

  明明昨晚的距离比今晚还要近的,但祈无病却品出了完全不同的感觉。

  他嚣张不起来了,气焰好像被什么东西浇灭,整个人都虚了起来。

  他往后缩着,语气带着不确定,“是不是人格又分裂了?你不是说有药么?人格分裂真的能用药治?你怕是在诓我。”

  闻观把他逼到角落,另一只手把眼镜取了,斯文败类突然变成了气息危险的野蛮。

  他紧盯着祈无病的眼睛,轻声说,“刚才编故事的时候,你一直在盯我的嘴唇,是不是想亲我?”

  祈无病攥紧杯子,靠着桌子壁保持冷静,“你刚才是在编故事?你不是在读吗?”

  闻观勾了勾唇角,“这不是重点。”

  祈无病冷笑,“那什么是重点?”

  闻观抬手摸向他的脖子,在他的喉结周围画圈儿,行为动作丝毫不像正常人。

  “昨晚你们亲的太热烈,我看着很不舒服。心理不舒服,身体更不舒服。”

  他说话间,祈无病闻到了清淡的植物茶香,绕着鼻翼,是温热的。

  忽略这诡异的控诉,这番声调,祈无病竟品出了丝微妙的熟悉感。

  闻观离的更近了。

  巡视保安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

  他的声音明明是轻的,听在祈无病耳朵里却震耳欲聋。

  “我本来想礼貌的问你,能不能亲你。但是我突然不想问了。”

  尾音消失在了相触的唇缝里。

  第三次的亲吻,和前两次却是截然不同。

  闻观的唇很热,又很干燥,茶香味的蔓延里透着淡淡凉意,还有压抑到了极致的陌生情绪。

  这根本不像是亲吻,反而像野兽试探般的靠近。

  他蹭了两下。

  呼出来的气息越来越热。

  轻柔的触碰变成了细细的撕咬。

  保安已经走到了相隔两个桌子的位置。

  脚步声似乎就响在耳边。

  祈无病的下唇被咬的有点疼,他压住了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手指紧张的都在轻抖。

  闻观半眯着眼,瞳孔里的意味看不清晰,总觉得是不怀好意。

  ……

  保安似乎在整理书架上的书,磨磨唧唧的就是不肯走。

  躲在书桌下的两人虽隐蔽,却挡不住光线。

  昏暗的光斑落在祈无病的眼睛上,闻观终于肯松开他,看着他被咬成红色的嘴唇出了会儿神。

  他用气声说,“你的嘴上像是涂了口红,真性感。”

  祈无病用胳膊隔开他,保持着安全距离,眼神里能喷出火来,愤怒的做口型,“你怎么回事儿?打算在这种地方来一炮?!”

  闻观低头笑了笑,等到保安的脚步声渐远,他才开口说道。

  “图书馆是知识的殿堂,确实神圣。”他皱了皱眉,像是头部的疼痛终于难以忍受,他揉着额角,嗓音依旧轻柔。

  “但你我之间的亲吻,对我来说比这地方要神圣一万倍。”

  祈无病嘴上的伤口又出血了,他“嘶”了一声,眼神奇特的看着闻观。

  没感动,也没心动。

  他整个人都有点不太好。

  后背发凉。

  天灵盖都在颤抖。

  是熟悉的想要逃离的感觉。

  闻观有些疲惫的靠在那儿,眼神眷恋,一寸寸的巡肆着他的脸。

  “祈无病,你知道么。我做过三千五百六十二个梦,全都在吻你。不仅是吻你的嘴唇。”

  他说,“祈无病,我想吻遍你的全身。”

  作者有话要说:失去记忆的闻观和拥有完整记忆的闻观还是有挺大差别的。

  但是转换的时候不明显。

  他们毕竟是同一个人。

  有伪装,也会有相似。

  之后会解释清楚。

  结尾某些细节在卫波(黑皮犬)的置顶。

  刺在胯骨。

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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