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心魔

  相安少主生辰的第一轮宴会已经结束, 各族族长散席归去, 自是对这个雷霆铁腕的少年女君由衷敬畏,便是至亲对西辞亦是十分满意。

  唯有一人,却一直压着怒气,便是珺林。

  初时, 西辞未觉出什么。珺林从白尔族归来,她虽连日操伏琵琶, 又是各种极伤神的曲音,却还是出海去迎他。

  算起来这是他们新婚后第三次离别, 前两次她尚且有功夫学一学如何像个内心充满爱的妻子, 迎接小别的夫君。许是她天纵奇才,效果甚好。然这一次, 委实没有时间, 她还想着按往常珺林对她的态度, 只要她往那一站,他便该上来抱一抱她。

  结果海岸相见的那一刻, 他只是极淡地问了一句“可是都结束了”, 待她刚一额首, 他便只丢下一句“走吧”,便往劈开的水路走去。

  西辞自是以为他清缴三族累了, 便也没多说什么,只挑眉跟上。后回了摆月殿,他亦未再言语,只合衣躺下。

  第一次, 夜色昏沉,西辞借着夜明珠看着床榻上一袭身影,心中有些发怵。却到底没放心上,她自己都累得不行,不想费劲说话,估摸他也是如此。

  翌日,待她醒来,珺林已不再身侧。她有些意外,以往他都是被珺林闹醒的。因为珺林每次都比她醒得早,确切地说他并没有如她一般按着凡人的时辰睡觉,不过是入定调息。待到了时辰,便出定唤醒她。唤人的方式极其讨厌,不是捏她耳垂便是啃她额角脸庞。为此,不知被她踢下床去多少次。

  结果,这一日竟破天荒没闹她。于是,西辞翻了个身,又睡了一觉。

  当然,她也不会知道,在她睡第二觉的时候,珺林原是进来看过她一回的,只是见她睡得酣甜,他便更怒了。

  他闭门而去,一转身便差点与人来撞个满怀。蹙眉抬眸时,方发现来者竟是凌迦神尊,遂而拱手见过,“父君!”

  凌迦心细如发,见他一贯温润清朗的面容上,匆忙隐去眉宇间难得的一分怒气,只道,“和阿辞闹脾气了?”

  “怎会!父君多虑了?”珺林已经定下心来,当真同往日一般笑意浅浅,“父君来此可是寻阿辞,她尚未醒来!”

  “无妨,我给她把个脉!她连日操伏绕钟,又是极费神的曲子,且不要乱了内息才好。你知道的,她没有原生逆鳞,虽道法已是至顶,但到底……”

  凌迦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只推门入殿。

  床榻上,西辞睡得正憨,面容尚好,长睫轻覆,两颊晕出一点粉色,嘴角微微翘起,左右各噙了一个浅浅的酒窝。

  只是凌迦和珺林见到她的一瞬,还是被吓了一跳,她的下半身化出了龙尾。腰腹之上淡淡白光流转,正在层层弥散开去。

  是她体内灵力正在流失,维持不了人形,方化出的龙尾。

  凌迦搭上她腕脉侧过,珺林亦推掌轻覆在她胸口丹田处,渡过灵力给她。不多时,西辞自身灵力被收拢回来,龙尾亦化成了双足。

  她皱眉伸出一只手,揉了揉太阳穴,似是有些疲惫,只侧身又睡了过去。

  凌迦将她双手拢在锦被中,示意珺林收了掌力,两人亦无声出了殿。

  “父君,阿辞可要紧?”已经走出很长一段路,回首亦看不见摆月殿,珺林到底没有忍住,开口问道。

  “昨夜,你已经渡过灵力给她了?”凌迦在一簇珊瑚旁的矮凳坐下,向珺林招了招手。

  珺林额首,片刻方道,“阿辞夜半惊梦,体内虚浮得厉害。我原以为是多日劳累所致,不想白日还会这般,竟连人形都维持不了”

  “父君,阿辞她要紧吗?”珺林又问了一遍。

  凌迦看着珺林,复而想起方才见到他时眉间的怒色,隧道,“能先告诉我,你因何生气吗?”

  珺林仿若被戳到了痛处,原本搭在石桌上的手缓缓握紧。只是很快他意识到凌迦尚在此间,还是松了开来,唯有眸光黯了黯。

  凌迦猜到几分,但见他到底不欲多说,便也没有再追问,只言其西辞确是劳累所致,只因没有逆鳞调伏,散了的灵力便回笼得慢些,放才会如此……

  凌迦看着珺林越听脸色越难看,便已经彻底明白过来,只安抚道:“如今尚在七海,诸事有我,给她炼了丹药养上一段时间便可,你不用担心。”

  起身时,还不忘拍了拍珺林肩膀,想了想终究还是嘱咐道,“阿辞无论逆鳞还是内息左右由我看顾,虚弱难受一段时间便也好了。倒是你,该放下便放下吧,千万别生出心魔,便委实不好了了!”

  珺林亦起身相送,默默额首。

  之后一段时日,西辞吃着凌迦的丹药,又因根基尚好,灵力便也慢慢恢复。只是她觉得珺林委实有问题。

  但凡自己散功虚弱些,他定是放温了药喂来,连同水蜜酸杏都事先备好,可是他看自己的眼神总是赤红一片。那样的红色,同之前红了眼眶是完全不同的,仿佛要吃了自己一般。

  夜半自己内息涤荡,喘息艰难,每每还未睁开眼,便已经被他揽至怀中,贴掌背脊渡过灵力调伏。只是自己将将好些,他便松开侧身躺去,再无动作。

  而白日里,珺林帮助凌迦布置十月里的第二轮宴席,同北顾咏笙逗弄孩子,或者偶尔与桑泽谈论一些八荒如今的风物人情,也看不出有何异样。

  唯有两人同处时,西辞便觉珺林越来越不对劲。尤其是自己但凡哪里不适,他便如同变了个人一般。

  躁气弥漫,怒气横生。

  最主要的是,自白尔族归来,珺林便从未主动开口同她说过话。

  西辞有些反应过来,这便开始嫌弃自己了吗?

  然,她尚且不是一个鲁莽的人,念及珺林往昔对她尚好。她亦不想轻易抹杀了他。

  这一日,是她散功退鳞的最后时候。待这一次结束,她先前因操伏绕钟疲乏导致的反噬亦算结束,身体也就彻底恢复了。

  自然,向来这种最后的关头,总比一般要艰辛难熬一点。

  西辞是在清早寅时一刻觉察到的不适,尚未回过神来,双足便已经化成了龙尾,从腰腹往下,片片龙鳞逆转张开。这样的痛,她已经受过多次,即便这最后一遭要比寻常更厉害些,但左右刚发作,按她的忍性,尚且是熬得住的。

  只是她看了眼与自己同塌而眠的男子,想起他之前种种,便心下生寒。于是索性心一横,待鳞片翻转,扯动皮肉,便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

  然而,待第一声痛呼窜出嗓子,她便有些后悔了。此刻不过一点皮肉磋磨,待一会蔓延至四肢百骸,她又该怎么叫唤呢?这样一想,她又习惯性地将逐渐加重的痛感如往常一般咬牙咽了下去。

  却不料,珺林在她第一声痛喊声中便瞬间醒了过来。此刻,落入他眼帘的自是西辞辛苦忍耐,却死命不愿吭声的模样。从前,他便是最见不得她这幅样子,便不论不久前,她已经一声痛呼,便让他觉得此番她更是疼痛难忍。

  如此,只刹那间,他便双目赤红。

  他看着床榻之上的她的妻子,她原该是神族仙界是最娇憨明朗的女子,她出身至贵,受众人宠爱,便该如同她的胞妹一般,无忧欢愉,肆意逍遥。

  可是,如今她是何模样?

  于千万人眼中,她站在万人之巅,荣宠加身。可是却没有多少人知晓,她护尽苍生,却早已痛疾缠绵,连着记忆都残缺不全。

  这一切,皆因她失了逆鳞之故。

  她的逆鳞,她生之根基,被人生生拔下。

  是魔界,是辛伏。

  他忍了整整一万九千年,就为有一天亲手手刃仇人。可是如今,他却什么都不能再做。

  只因她的一句话。

  她说,为天下公义,甘愿退却私仇。

  思至此处,珺林原本伸向西辞要给她渡去灵力的手,终究握紧成拳头,在指尖缭绕的灵力瞬间湮灭。

  西辞恍惚间只觉身侧霞光暗去,心下一沉,待她睁开眼睛确定身侧之人真的没有渡来丝毫灵力,一时间,原本就生寒的心便有冷了几分。

  腰腹至小腿的鳞片已经逐渐退去,剩下的皮肉上留着点点血迹。

  她抬起雾气弥漫的杏眼,含着两汪盈盈水泽,看了眼珺林片刻,猛地侧过身子朝里翻去,彻彻底底叫唤起来。

  那一声声喊叫声沉沉砸在珺林心口,珺林晃了晃,仿若回过神来,只匆忙将她捞过,施法渡过灵力襄助调息。

  “滚!”西辞从喉间牙缝中蹦出一个字,挣扎着想要摆脱他,却因为疼痛和虚弱,被他禁锢住。

  “疼……”西辞到底没有多少力气,只推了推便无力地随他臂膀靠过去。

  又值尾上最后一重鳞片剥落,西辞浑身一颤,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

  这样的疼痛煎熬里,珺林伸出的手,渡过的灵力,怀中的温度,让她已经几乎忘了珺林先前的种种。此番疾呼也不是为了再试探他反应,是否真得厌烦了自己,嫌弃自己一直病痛缠身,而是实实在在熬不住了。

  然而也是真的因为西辞此刻痛彻心扉的喊叫声,珺林原本揽着她渡过灵力的手骤然缩回,由着她跌在床榻上。

  西辞跌下去的一瞬,退尽鳞片血肉模糊的龙尾垂在榻下玉石地上,晃了两下,便再没有任何乱摆甩动。

  她仰面躺在冰床上,一滴泪从眼角落下来,然后扯着锦被背过身去,想着人间有那么一句话,叫“久病床头无孝子”,虽用在她和珺林身上,不是太贴切,但就是这么个意思。

  尾上鳞片破肉钻皮长出来,她咬着唇口再也咽不下痛去,只得一声高过一声的嚎叫。然后,她便彻底哭了起来,嫁人有什么用,若是此刻她还是一个人,受了这般重的伤,父君母后如何会放心让她独自待着,早过来看顾着她。如今倒好,他们自是以为将她托给了一个可靠的人,却浑然不知分明是个凉薄寡情的。

  鳞片一层层长出,西辞浑身上下的冷汗便一片片冒出。她抖着身子,心下暗道,待复了功法,便同他和离。不,和离真是便宜他了,她要一掌将他拍死在七海。

  她生来倔强,但凡示弱亦只得一回,若无回应便不可能再委屈求全。

  只是若她回头看一眼,便能看见珺林原本赤红的双目,已经变成九尾狐族未化人形时的琥珀色。

  未化人形便是无有人性,珺林原是伸出了手的,可是两个声音在他耳畔交相响起。

  “你看看,她心中可有几分在意你!遇事可同你有过半分商量?”

  “她是你疼了爱了等了千万年的小师妹吗?不是啊,她不过是神界的司战之神罢了!”

  “她有为君为神的好模样,又有几分为妻的模样?”

  “不,无论她做什么,她都是我的阿辞!”珺林双眼之中琥珀色泽慢慢退去,指尖灵力流转覆上西辞背脊。

  “她轻易舍下仇怨,为的是天下苍生,诸神万仙,可有为你半分?”

  “你心中所恨,如今再不得泄去,亦是拜她所赐。这个神界的司战神女,朱唇谈吐间便掐断了你为小师妹报仇的道路。你心心念念、隐忍万年的全部意义,不就是要杀了那个拔了她逆鳞的人吗?”

  “不是,我的意义,我一生全部的意义,只是为了等阿辞。”

  珺林猛地收回自己的手,勉励压制又蔓延上来的眸中琥珀,只仓皇冲出殿外。如今,他不仅渡不了西辞,而且原以为已经压制的心魔也彻底滋生出来。

  毓泽晶殿内,父君和叔父皆能过来帮助他们。他扶着门框,勉励打开水镜传出讯息。然,讯息甫一传出,水镜尚未闭合,他便觉磅礴灵力呼啸而来。

  一条血迹未干的月白龙尾从他身上扫过,勒住前胸重击后背,直接将他扔出殿外,掀翻在地。

  珺林捂着胸口喷出一口血,撑着几次都没有站起身来,只见得一袭身影出现在他眼前。

  “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看着父君与母后,师尊与姑母,还有咏笙和北顾,总觉得这话是错的,明明都是极恩爱的夫妻啊。我又想着,他们都是我的骨肉至亲,我总该与他们一般幸运,能有个好的姻缘。纵然我至今都没能对你生出情意,可是我自问我恪尽了一个妻子的职责,我尽我最大的努力去学着爱你,学着让你欢喜,我甚至想着待如今诸事稍定,我们可以要个孩子……”

  “我又想,若是此番是你遭了反噬,虚弱至此,我是不会同你这样,百般挑剔无视我,连说句话都不愿主动。我是没有情,可是我有心……你呢?你口口声声爱我,就是这样待我的吗?”

  珺林突挨一掌,初时还觉莫名,如今听她冷言却委屈的一袭话,便知她误会了。然那样的一番话,说者痛恨,听者却难过又感动。

  她说,我没有情,却有心。

  她说,我尽着我最大的努力去学着爱你。

  她说,我们可以要个孩子……

  “阿辞……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我……”珺林本被西辞一掌恢复了一点神智,眼眸中恢复了色泽,只是此刻体内真气涤荡,一时竟连言语都不甚利索,只扯着她衣袖挣扎。

  “放开,这一掌祭你满嘴谎言,言不由衷。亦了断你我夫妻情分,你不再欠我什么。我们从此一别两宽。!”西辞经了独自散功退鳞,又聚灵生鳞的痛,已然连看都不想再看珺林一眼。广袖一甩便背过身去。

  “阿辞……”

  “早同你说了,她不是你魂牵梦萦的小师妹。你的小师妹,能说出这么绝情的话吗,一别两宽,这是要同你和离啊……”珺林的耳畔又响起那个声音,一双眼睛骤然现出琥珀色,他看着背对着他的女子,竟开始恍惚觉得她当真是那般绝情、无义,又逐渐相信他的小师妹,他挚爱的女子,真的已在多年前便已死去……如此,他不自觉地抬起手,凝起残余的灵力,往那袭背影劈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把折扇凌空劈来,阻断了掌力的攻势,亦有数根金针直射入珺林胸腔五脏。

  一白一黑两个身影从虚空落下,是桑泽和凌迦。

  西辞闻得动静早已转过身来,眉间怒气缭绕,看着已经晕在桑泽怀中的人,也懒得顾及自己师尊尚是八荒九尾狐一脉,只冷声道:“师尊,您且看看,我不过同他一拍两散,打他一掌出个气。他倒好,连着杀心都起了。如此,也无需这般麻烦,还要修书和离。且了结了七海与八荒的盟约,就此割袍断义吧。”

  “祖宗,他生了心魔,你没看出来吗?”桑泽折扇一挥,白光敛过,带着珺林消失在此地。

  “心魔!”西辞眉头蹙了蹙,望向凌迦。

  凌迦一点头,揉了揉眉心,“有父君在,你且安心。定会帮珺林消了心魔。你才康复,且在殿中歇着。”

  空旷的摆月殿内,只剩了西辞一人。她还是没反应过来,只愣愣站了片刻,目光落在不远处那一方玉石上。

  她鬼使神差地走近,只见两个环形交错相连,中间是一块指甲大小的碧清石头。

  是浮涂珏!因失了珺林灵力操伏,如今缩成巴掌大小的一块。西辞将它捡起,想着待他好了还给他。只是那青石盈盈闪光,引着她不自觉地看着。

  突然,一道青光射出,直入她眼眸。一时间,西辞只觉头痛欲裂,脑海中万千片段闪过,她看不清晰,却唯有珏上“珺林”二字尤为清晰。

  九天之上风云涌动,一道天雷劈裂天空,在即将落入海底时陡然消失。

  西辞回过神来,也不再头疼,只是掌中浮涂珏已经消失不见。她只觉仿若做了一个梦,然想起被她打得昏迷不醒的人,一时也来不及多想,只匆匆赶往炼丹房。

  怎么就生出了这莫名其妙的心魔?她站在丈地之外,看着父君与师尊联手给那人渡化消魔。

  只觉不是那人脑子被门砸了,便是自己被门砸了!

第51章 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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