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结为对食,有什么不好的?

  从此以后,鹿白不再仅仅是鹿白,而是“窦贵生的对食,鹿白”,她的一举一动都跟他脱不开干系。她得罪了人,他便要去拉下面子赔礼道歉;她受人欺负,他便要想办法给她找补回来,不然等于自己脸上无光。

  她再跟人说起“所谓酒后助兴都是胡编乱造,不可轻信,事实是男人醉得太过,根本就举不起来”,少不得要被人以为是老太监跟她玩些龌龊、肮脏、下流的花样。

  又或者,单单是与人结为对食本身,就足以叫窦某人多年的积威顷刻间消失殆尽了。

  自然,还有更大的坏处,此刻就摆在窦贵生眼前。

  鹿白的眼神很明显,连皇帝都侧了头来看窦贵生。视线编织成的巨伞在窦贵生头上张起一层隔音的网,他脑子响,耳朵响,连身上的骨头也咯吱咯吱直响。嗡隆嗡隆,响彻天际。

  事件的罪魁祸首鹿白,没有任何自觉,仍旧没羞没臊地眨着那双痴呆澄澈的大眼,冲窦贵生浅笑一下,轻启薄唇。仿佛下一句就要说:“先生,咱们不都亲过了!”

  窦贵生的脸白了又绿,绿了又黑,黑了又紫。理智从他第九交响曲般杂乱无章的思绪中脱颖而出,在鹿白开口之前,牵引着他四肢的提线,一步,一步,走到皇帝面前,走到处刑场的中央。

  “回圣上,陆白所言,”窦贵生跪得铮铮铁骨,跪得惨绝人寰,“……句句属实。”

  鹿白眨了眨眼。她还没言呢,怎么就句句属实了?难不成两情相悦那句是真的?

  跟她急于找个脱身之法一样,他和谢嫔那档子事,一定也需要一个合法身份的掩护。鹿白觉得她很理解窦贵生。

  皇上全无被冒犯或顶撞的愤怒,反倒抚掌大笑:“贵生,你也有今天啊!”

  直到被霍皇后在桌子底下掐了一把,他才注意到一旁的德贵妃鼻子都气歪了。非但德贵妃如此,太子脸色也不好看,众臣或尴尬或愤慨,就连当事两人都战战兢兢仿佛做错了事。只有他一个人最高兴。

  皇帝这才意识到,此事已经算作标准的皇室丑闻了。太子和太监虽只差一字,年纪只差一岁,就连衣裳都近乎相同,但谁都知道,他们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云泥之别。

  到手的东宫良娣被一个太监截胡了,显然已经超出了太子的承受范围。

  他做不出争风吃醋这等自降身份的事,只低低、低低地笑了一声:“呵。”

  那声音如同灌了铅般从二十九岁的太子口中跌落,在三十岁的窦贵生面前滚了一圈,蒙上一层厚重的尘埃,在已过花甲的吴玉脚边缓缓停下,带着一股超越年龄的沧桑。

  吴玉没有任何反应,他直接被气晕了,因此也来不及跟鹿白上演父女相认的感人戏码。现场一片骚乱,晕倒的丞相被手忙脚乱地抬了出去,太子也坐回了尊贵的储君之位,仿佛方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皇帝不觉得此事存在任何有违常理之处。总之没发生在他身上,没发生在九皇子身上,事儿都不叫事儿。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棒打鸳鸯。良娣之事就算了吧,太子要是喜欢,叫你母亲再给你选两个。”皇帝不甚在意道。

  鹿白松了口气:“多谢圣上。”

  皇帝又笑着感叹了一句:“真是巧啊。”

  若是知道鹿白正是由吴玉的母家表姐送入宫中,他少不得又要感叹一番:太巧了!

  霍皇后却对身旁的人感到无比头疼。这是棒打鸳鸯的事儿吗?眼前跪着的这个不是莫啼院的小小宫女,而是吴相的嫡亲女儿,他为这对鸳鸯的合法性盖了章,人家吴相能承认吗?

  霍皇后端出与她年龄不符的皇后威仪,严肃道:“陆白,本宫问你,方才吴相说,你是他失散多年的嫡亲女儿,你可知道此事?”

  鹿白摇头:“回皇后娘娘,臣也是方才才知道。”

  霍皇后又问:“小时候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吴玉的女儿是十二岁时走失的,找到时已经死了。现在众人有理由相信,当时死的那个不是本人,眼前这个幸运得救、被善人养大的才是。

  “记不得了。”

  “爹娘呢?”

  “也记不得了。”

  “养父母呢?”

  “有些印象,具体的臣就、就……”

  “算了。”霍皇后有些同情。她从九皇子处听说了一些鹿白相关的消息,知道这个细作脑子有那么点问题,但再具体的,九皇子就不愿也不耐烦跟她再说。

  她对儿子的种种计划一无所知,但本能地觉得不妙。

  不忍再逼迫鹿白,霍皇后向皇帝建议道:“既然找到了父亲,不如圣上就开个恩,把人放出宫吧。”

  全然不提她的对食,她的先生,她的主子,她的好友。

  毫无疑问,出宫是鹿白梦寐以求的出路。但她该去哪儿?现在出宫,她还有命活着吗?如同硬币的两面,牢笼禁锢了她,也保全了她。

  身侧的窦贵生似乎松了口气,笔直的双肩微微前扣,俨然是在庆幸逃出傻子的荼毒与魔爪。鹿白蓦地心生不悦。从刚才她就看出来了,窦贵生一副忍辱负重、宁折不弯的样儿,满脸嫌弃,不情不愿。试问谁又情愿呢!

  尖酸刻薄,水性杨花,惺惺作态,都承认了,跟这儿装什么装。好好一个各取所需,到了他脸上就变成了被逼就范。

  想得美,鹿白心道,我偏不走。

  ——不讲理得忘乎所以。

  “禀圣上,禀皇后娘娘,臣不想出宫。”鹿白的语气单纯而朴实,仿佛头一次进城的乡野村妇,令人在对她的直言不讳感到震惊的同时,生不出任何怪罪的心思。

  她继续自顾自道:“臣已经不记得亲爹亲娘了,跟吴相称不上熟识,更没想过高攀。现在突然说他是臣的亲爹,实在叫人不敢信,也不愿信。臣天生不是富贵的命,恐怕无福消受相府嫡女的名头。现在得了六品的官职,已是感激不尽,十六殿下待臣很好,臣觉着还是宫里好。宫里待得习惯。”

  细品一番,以上陈述竟然一句假话都没有。

  如鹿白所愿,最终她还是留在了宫里,留在了莫啼院,留在了十六皇子身边。不过品级倒是升了两级,四品,跟赵芳姑平起平坐了。

  女儿不愿意认爹,谁能管得了?尤其是这女儿脑子还有问题,讲道理都讲不通。吴相伤心欲绝,称病不出,此事便被众人默契地忽略了。谁都挺要面子的,除了鹿白。

  这一年,平平无奇的秋猎在一场盛大的八卦中平稳结束了。看似风平浪静的海面下,早已是暗潮涌动,只不过彼时的他们尚未发觉罢了。

  那日散场,德贵妃从窦贵生身边经过,毫不掩饰地骂了一句“贱奴才、阉狗、不知好歹的东西”。窦贵生倒没放在心上,比这难听的话多了去了,他若是都往心里去,岂不是早就气死了。

  但叫他心中发寒的是两位皇子的态度。太子自然不必说,当众被下了面子,他像是摘下了东宫储君温润宽和的面具,明晃晃地对窦贵生表示了厌恶。九皇子更甚,他直接踹了窦贵生一脚:“狗东西。”

  他还想再踢鹿白一脚,被她膝行两步躲了过去。他冷嗤一声,引用方才德贵妃的话骂道:“不知好歹的蠢货!”

  窦贵生抬头时,便见到九皇子少年稚气的脸上布满阴云,恨意和笑意夹杂,狠厉而暴虐。一瞬间,瘆人的寒意顺着脊背蹿入脑海,只消片刻,背上已是冷汗涔涔。

  少年的恶是世间最纯正的恶,毫无原则,毫无底线,甚至不需要思索。究竟是因为单纯看不顺眼,还是因为他的出现破坏了九皇子往太子身边插人的计划,已经不重要了。

  九殿下想杀了他,窦贵生心中喃喃。太子想杀了他,德贵妃想杀了他,吴玉想杀了他,如今人人都得罪了个遍,人人都恨不得杀了他。

  鹿白也一样。在说出“对食”那句话时,她已经杀了他一回。

  那么,结为对食,有没有什么好处呢?

  没有。起码此刻没有。

  唯一算不上好处的好处,便是叫窦贵生知道了鹿白的目的。也许从一开始,对方的目标就不是太子,而是皇帝全心全意信任的秉笔太监,窦贵生。

  窦贵生从不自诩是文人,但学了二十年天下文人一贯承袭的仁义道德,难不成还能学出别的东西?价值观告诉他长幼有序,天道伦常,先皇后所出的嫡长子才是正统;奴才的本分却立刻按住他的肩膀,耳语诱惑道:圣上喜欢的就是好的,哄得圣上高兴,你的日子才好过得了。

  九皇子马上就到弱冠之年,再不封太子,就该前往封地了。而一出了京,再想回到这一片平川中巍峨耸立的古城,便比登天还要难了。纵然有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吴玉帮衬,但九皇子的势力毕竟都在前朝,后宫仍被德贵妃和太子牢牢把控。

  他们想拉拢他、离间他、除掉他,一点都不奇怪。奇怪的是,他差一点,差那么一点就中招了。

  窦贵生的心冷了。好险。

  秋猎回来,窦贵生不再理鹿白了。

  内学堂甲班多日未开,只对外声称近来事务繁忙,暂缓几日。这一缓,就缓了足足六天。鹿白高兴极了,瞬间把老太监身上令人头秃的一团谜题抛到脑后。不用念书,不用写作业,人间天堂!

  顺嫔没资格跟去秋猎,也是等众人回宫才听说了一切。跟前几次一样,她不知怎么就进了屋,不知怎么就抓住了鹿白,边掉眼泪边哭诉:“你肯留下最好了,你若是走了元真该怎么办,元真若是出了事,叫我怎么活!但如今你是相府的……”

  赵芳姑咳嗽一声,打断了顺嫔的话:“娘娘别哭坏了身子。”说着递上一张丝帕,提醒顺嫔不该说的别说。

  严格说来,现在是他们高攀了,相府正经的嫡女,嫁给谁不好?虽然面上装作若无其事,该打打,该闹闹,但莫啼院的众人都很自欺欺人地避免提及吴玉的名字。仿佛这样鹿白就还是陆女史,陆女史就不会走。

  十六皇子作为整个事件的见证者,看鹿白的眼神突然变得明目张胆,笑也多了起来:“小白,你这几天不念书,功课却不能拉下,上次的文章改了吗,给我看看。”

  鹿白:“……殿下,你确定这是在关爱我吗?”

  十六皇子在袖子底下抠着手指:“我这不是怕你忘了吗,回去万一先生抽问,你又得挨打了。我都是为了你好。”但我绝不会打你,他心中默默补充了一句。

  鹿白欲哭无泪:“殿下,你一点都不可爱了。”跟谁学的这一套,悲夫!

  在十六皇子自己都未发觉的时候,他已然做出了模仿某位不可爱老太监的举动。出于一种久病之人的敏锐嗅觉,他在小白身上闻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这味道名曰“危险”,而他必须采取行动。

  甄冬跟鹿白住一个屋,近来倒是与她亲近了一些。有天晚上她突然与鹿白挑明:“小白,你留下来,当真是因为舍不得殿下吗?”

  因为天性冷淡,再亲切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也显得生硬。

  鹿白反问:“留下难道不好吗?我跟吴相都没见过,傻子才认他当爹。”

  甄冬:“对,所以我说你不傻,你都是装的。”

  鹿白:“我本来就不傻,我从来没承认过好吗!”

  甄冬:“哦,你说得对。你说的都对。”

  鹿白:“……”

  甄冬披着衣裳坐在她床头,盯着她气鼓鼓的脸颊看了几秒:“吴相病了好些天,你不担心吗?”

  鹿白闷闷道:“我跟他又不熟。”

  “可他是你父亲。”

  “我信他个鬼。”

  “……”

  过了片刻,甄冬继续道:“你让太子没了脸面,单是德贵妃就不会放过你。吴相虽是丞相,也管不到后宫来,你好自为之吧。”

  顿了顿,她补充道:“别牵连殿下就好。”

  鹿白没有回答。相比太子,她更担心九皇子的报复。

  奇了怪了,她明明一开始不排斥嫁给太子,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了呢!究竟是什么神秘的力量,竟然让她置小命与不顾,非得朝窦贵生飞去那一个媚眼呢?

  鹿白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得归咎到自己脑子太笨,不能一眼看破事件前因后果。听说下棋有用,得空多学学下棋吧,她心道。

  停学了六天,内学堂准备复课。但刚一到学堂,聚集在一处叽叽喳喳的学生们就被赶了出去。

  钟鸣九响,全城戒严。老太后薨了。

  跟老太后薨逝的消息一起传来的,还有鹿白长跪司礼监门口的通报。窦贵生叹了口气,躲了这么多日,也该做个了断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再次重申这是一个架空背景,言情故事,请勿考究(我不会说后面还有君主立宪、全民票选的

  #复仇虐渣#标签是本期排榜需要编辑加上的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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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儿童节快乐,每天快乐。评论有红包呀~

  感谢投出地雷和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颛生_ ,加钙海螺汤cca

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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