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这晚发生了许多事, 以至于鹿白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通通发生了极大的扭转。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对她, 对杨信, 这道理同样适用。

  入城后, 他们的确有过几个时辰的悠闲时光。

  杨信设宴款待了众将, 或者叫赔礼道歉也可以。众将皆是忧心忡忡,根本无心饮食,匆匆用过饭之后, 便再度商议起反击对策。鹿白和甄秋有幸, 作为十六皇子的随侍列席旁听。可能是觉得他们听不懂, 且短短时间也形不成统一意见,众将便没有避讳。

  蔺山地势险峻,杨信颇有占山为王的架势, 背靠悬崖天险,将城池建得比水泊梁山还要坚固百倍千倍。这个不吉利的比喻再次叫鹿白心中一跳,暗自呸了两声。

  众将仍在争论, 尤以查门戈的嗓门最大:“突围能有几分胜算?蔺山地势如此复杂,你我谁熟悉,谁敢保证冲得出去?冲出去就一定能跟邹义汇合吗?万一出去正跟陈军撞上, 岂不是被瓮中捉鳖了!”

  窦贵生“噗嗤”笑了一声,引得查门戈怒目相视, 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当了“鳖”。

  邓献与查门戈共事多年,深谙此人脾气秉性,没有十足把握绝不轻易出动。他无奈劝道:“不突围, 还有别的办法吗?”

  查门戈没好气道:“我看后头悬崖也不是很高,现在往下撤也来得及。”

  杨信剔着牙漫不经心道:“不行啊,后头都上冻了,爬下去摔死你。”

  查门戈立马改了主意:“我觉得突围挺好,不如就叫杨信去吧。”

  杨信:“我?我就不同意突围,蔺城守个一年半载不是问题,何苦要浪费那功夫跟他们拼命?”

  查门戈:“守不住又当如何!”

  杨信:“还没战呢查将军就灭自己威风了?”

  查门戈:“你先前拖拖沓沓不愿出兵,现在又对邓帅决定再三阻拦,我知道了,你是陈军的奸细,琢磨着怎么耗死我们吧?督军,此人不斩还等什么呢!”

  杨信:“你成天嚷着这个是奸细,那个是奸细,我看你自己才是奸细。你,你,你们都是奸细吧?”

  查门戈:“你放屁!”

  邓献:“……谁说决定了,这不正在商议吗!”

  鹿白暗自叹了口气。瞧瞧,瞧瞧,武将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儿去,一个不和便上升到道德层面,忠奸善恶的帽子一扣,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开始内讧了。

  众将不欢而散,只剩下窦贵生和杨信,还有在疲惫和担忧双重打击下昏昏沉沉的十六皇子。甄秋架着人回了房,鹿白落后半步,亦步亦趋地护在后头。几人刚走没多久,窦贵生也告辞了,瞧着颇有种急不可耐的意味。

  是以鹿白刚把十六皇子送进房,一转头,就见到幽灵似的人影立在身后。依旧一身红衣,依旧冷冷淡淡,依旧半睡半醒,依旧随时都可能掏出戒尺敲她的手心,大骂一声“放肆”。

  她没来由地一阵紧张。如果她不那么傻,不那么抗拒他,也许就会发现,他袖子下的拇指正不由自主地抠着无名指上的茧。在那晚没能杀了她之后,他就知道,他往后再也杀不了她了。

  她像一颗种子,已经生根发芽,穿透了他死人般干枯的心脏,遒劲的藤蔓将他绞杀得毫无还手之力。

  直觉敏感地发出了一级警报,提醒她此情此景,窦贵生一定会做点什么,或是说点什么。但出乎意料,窦贵生什么都没做,只是象征性地问了一句:“怎么还不走?”

  鹿白“哦”了一声,硬着头皮走了过去。真是好巧,他们顺路。真是好巧,他们走得一样快。真是好巧,他们都不想说话。

  十六皇子只留了几个太监随身伺候,鹿白和其余下人安置在外院。她不相信窦贵生顺路能顺到这种地步。

  “窦公公,”她决定先下手为强,“你有事找我?”

  窦贵生叹气似的“嗯”了一声,慷慨地抬起视线,定在他曾嫌弃过的下巴上:“甘都被围,燕王如之奈何?”

  “这题我见过!”鹿白下意识道。开卷考,她能行!

  说完又觉得太激动了,装模作样地思索了一会儿,沉稳作答道:“燕王此人生平最大弱点便是轻信,仔细想想就知道,丞相绝无可能派军接应,多半会等燕王出战后便迎立太子为新帝。甘都若不及时解围,燕国历史便要改写了。”

  窦贵生扬起一边眉毛:“这么说,燕王不该亲征了?”

  “也不是。”鹿白立马说出自己思考已久的答案,“先杀丞相,再亲征。丞相拖累燕王太重,早就该杀。”

  窦贵生沉吟片刻,“唔”了一声算是回答,然后便结束这段没头没脑的对话,转身走了。鹿白盯着他的背影怔了片刻,夜风中晃动的披风,如同等人挽留的翅膀。

  “先生!”鹿白突然喊道,果然,那抹背影停住了。

  鹿白恍然大悟。他一定是察觉到了众人的好奇,一定是等了一路也没见人问,心痒难耐,便逮住她了。于是她配合地问道:“你跟杨将军是旧识吗?”

  “嗯。”窦贵生尾音翘起,还转了过来,“不过是京中见过两次罢了。”

  进京述职的大小官员,全部要递奏折、送敬钱。奏折是给皇帝的,敬钱是给司礼监太监的。这份孝敬不为别的,只为公公们能高抬贵手,把折子和他们带来的礼品原原本本呈给圣上,别因为种种“不合制式”“格式有误”的原因给退回来。

  杨信只去过两次京城,此后再也不愿意去了。他压根找不到送礼的门道,不知道送给谁,也不知道送礼送多少,因此折子递上去,很快便湮没在一众金光闪闪的敬钱中间了。他来京本应是公务出差,可惜驿馆不认他的将军令,要等宫里的批文才能叫他入住。

  杨信也是脾气倔,不叫他住他就睡在驿馆门口,故意恶心人。说来也是可笑,堂堂正四品的将军,竟然沦落到了露宿街头的地步。

  好在司礼监有条规矩,不收武官敬钱,于是没过两日奏折就批下来了。还有一个慷慨解囊的老太监,大手一挥,送了杨信一座宅子。杨信感激非常,打听到了此人的姓名,见面发现,两人臭味相投得很彻底,便理所当然地引为知己。

  窦贵生不会跟鹿白解释。他从来不习惯,也不屑于夸人,包括夸自己。说完他便匆匆走了,只是脚步莫名轻快了许多。

  鹿白更加迷惑了:他到底什么意思,总不能是专程送她回房的吧?不,不能,肯定是想监视她,叫她别散播机密要闻。

  上来就抽问,莫名其妙,神神叨叨。

  不过,窦贵生的提问似乎是有预示的。因为很快,他们就面临了燕王同样的处境。

  丑时二刻,鹿白突然被吵醒,悠远的天际传来野牛一般深沉的鸣叫:“乌——乌——”

  紧接着,牛群过境一般的嘈杂声浮了出来。

  身体比大脑清醒得更快,不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鹿白便飞快冲了出去。到了内院,正撞见整装待发的杨信,她连忙让到一旁。

  杨信面沉如水:“比想象的早。”

  窦贵生衣冠整齐,显然一直没睡,倒是比杨信淡定许多:“也就在这一两日吧。”

  邓献已经挂好了帅旗,在院外等候了。鹿白吃了一惊:“邓帅亲自出战吗?”一般这种情形,不该先派一两个先头兵试试水吗?

  十六皇子两眼遍布血丝,有气无力道:“邓帅执意如此。”

  此时督军便插不上手了。督军,督军,督一下而已,论起行军打仗,没有人比邓帅更专业。

  人选上倒是有些棘手,邓献短暂思索片刻,冲李乐山道:“乐山镇守蔺城,保护督军。杨将军与我同往。”

  “是!”李乐山抱拳遵命。

  杨信“嗤”了一声,驾着马从他身边经过:“这时候谁有兴趣跟他玩,邓帅真是多虑了。”

  “杨将军平安归来。”李乐山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切——”

  邓献懒得理这等小孩闹别扭似的行为,大喝一声,率领众军出城迎战。远处,营地中火把渐次亮起,宛如夏夜的萤火虫,在夜空中迅速汇集,变成一道闪亮的星河。

  鹿白站在院门处,直到最后一个人消失在路的尽头,才跟着十六皇子往回走。李乐山却一直守在门口,紧紧盯着杨信的背影,确信城门开了,城门关了,杨信走了,他才长长松了口气。

  鹿白心道,这矛盾闹的,什么仇什么恨啊。

  李乐山却一把抓住十六皇子的手腕:“殿下,此处危险,还是随我去城西吧。”

  鹿白只觉得他的表情有些怪异,手臂格外用力,不像是担忧,更像是急切,仿佛不赶快离开就会发生大事。但她没敢说。她一个随侍女官,放个屁都得打声报告,哪有资格怀疑人家正经将军呢。

  她冲甄秋使了个眼色,叫他留神。甄秋了然,立马从李乐山手中夺走十六皇子的手臂:“还是我来吧,不劳烦将军了。”

  李乐山鼻子耸了两下,转身叫人备车。然后鹿白便敏感地发现,马车其实早就备好了。

  “李将军,”鹿白死活不肯上车,随手扯了匹马,死死拽住缰绳,“既然着急,还是骑马快些,不如咱们骑马过去吧。”

  此处是杨信的私宅,因为离城东大营近,便领众人暂作停留。都护府在城西,临崖而建,是蔺城最安全的地方。李乐山如此建议,的确叫人挑不出任何不是。但他实在太急了,像是生怕鹿白拖延时间似的,他不假思索便同意了:“也好,殿下快出发吧。”

  十六皇子不会骑马,甄秋很有眼力见地与他同乘,窦贵生自然也得跟着。几人纷纷上了马,才发现李乐山并没有一起走的意思。

  “李将军,三思。”窦贵生意味深长,“当真不与我们一起?”

  李乐山注意力已经不在此处了,冲十六皇子草草拱手道:“有二位校尉护卫,殿下定当平安无虞,臣还是放心不下,前去支援。望殿下恕罪。”

  其实这话说出口,就已经算是违抗军令,叛变之心昭然若揭了。十六皇子看不懂,没有阻拦,但窦贵生这个明白人竟也没开口。

  鹿白和甄秋对视一眼,双腿用力,驾马飞奔而出。窦贵生稍慢半拍,鹿白初时还不解,直到听到身侧“铮”地一声脆响,一根空箭落地,她才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

  “放箭!”李乐山大喊一声,转身匆匆离去,前往的方向压根不是城东大门,而是城北的游湖,鲜少有人知道那处是蔺城运粮的小门。在那儿,埋伏已久的陈军正等待城中的内应现身。

  李乐山本可以让十六皇子死在都护府,那儿有安排好的死士,可以嫁祸给杨信,一箭双雕。但他实在是等不及了,陈军的信号已经催了三次。

  鹿白飞快转头,身后早已布好了陷阱,不等她转过身,箭雨飞扑而来的画面就先于张弓的声音,闯入她紧缩的瞳孔。于她而言,那一刻的画面如同静止的默片,静止得令人头皮发麻。

  “呵!”前头的校尉低骂一声,与同伴迅速交换了意见。他们像是说的栗赫语,鹿白一句都没听懂,不过看这险些中箭的样子,他们对此也毫不知情。

  箭雨很快停歇,追兵赶了上来。甄秋为十六皇子挡了一箭,正中左肩,此时后背已是一片鲜红。

  “带督军走,去高盘寺。”窦贵生吩咐道。寺中住持是杨信的亲哥,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出了家,如今当和尚当得有滋有味。

  他的声音在杂乱的马蹄声中并不明显,甚至柔和得有些怯弱了,像是风吹草地后现出的一朵娇花,有点颤,有点软。但鹿白从没有一刻觉得这么安心过。

  从没有。

  “是!”两名校尉勒住马,护着甄秋和十六皇子飞快朝另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不幸之中总有那么一点万幸,一人抬手时,露出手背一片青紫的胎记,窦贵生这才认出来,此人正是卢乌。这下放心了。

  鹿白纠结片刻,停住了马。窦贵生皱眉:“还不走?”

  “保护玉印。”鹿白答得正气凛然。

  “你保护个屁!”窦贵生真生气了,翘着脚踢了她的马一下,完后才想起自己有马鞭,又立马补了一鞭。

  “那你自己怎么办呀?”鹿白赶紧勒马,跑出几步又想调头。但马已经迷惑了,待在原地不肯动弹。

  “你找死呢!”窦贵生追上去又扑了一下,但马死活就是不肯走。

  鹿白哭丧着脸:“我死了也是你害的,都怪你瞎抽!”

  追兵没有举火把,只有头盔和双眼发着莹莹白光,坟地磷火般倏然围拢。窦贵生无可奈何,冲她伸出手,咬牙切齿道:“快!”

  一个字的废话都没有,吝啬得叫人品不出一丝一毫别的意思。

  “哎。”鹿白麻溜儿地爬了过去,坐在窦贵生身前,自觉地替他挥了下马鞭,“驾!”

  马儿跑出许久,窦贵生才在她头顶缓缓开口:“现在就看玉印和督军哪个重要了……”

  他的声音太轻了,轻到鹿白以为他是在说什么生死相随的诺言。嗨呀,操这心干什么,总之跟她无关。

  人的情感都是跟嗅觉联系在一起的,窦贵生说这话时,鹿白还不肯相信。但直到许多年后,回忆起他们的过去,这一段记忆尤为清晰地为老太监的歪理提供了佐证。

  那时她明明很生气,因为他心狠手辣,总想要她的命;因为他阴晴不定,总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但除此之外呢?

  我亲爱的鹿白,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呢?在鹿白的想象中,窦贵生如此问她。

  鹿白在想象中如此作答——

  在很久以前,在马上,在夜风中,在一条朔北的街上,在你的一声闷哼之后,在鼻尖满是新鲜、热烈、虞美人般的血腥味的时候。

  神秘,质朴,总是先人一步,总是不合时宜。这大概就是爱情。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两更,评论有红包,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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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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