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两人大眼瞪小眼, 像是在比比谁先眨眼。

  瞪了好半晌,还是窦贵生先认输了:“你……你跟那个靳五是什么关系?”

  鹿白双臂环抱胸前, 趾高气昂地蔑视他。为了弥补身高差距, 她还悄悄踮了脚尖。

  窦贵生咬牙低喝:“问你话呢!”

  鹿白像模像样地“呵”了一声, 就是不回答。“呵”字仿佛一团沉重的浊气, 倏地射出,凭借惯性带着她往前踉跄了两步。不过很快,她便调整姿势, 再度踮脚站好。

  窦贵生这才注意到这死丫头在故意学他。啧啧, 不得了, 了不得!

  他顿时将脸拉得老长,左手僵直地动了一下,猛地攥住她手腕:“你还能耐了——”

  他本来想着没有戒尺, 便以手当尺,在她手心狠狠来两下,好好逞一逞先生的威风, 耍一耍典刑司掌印的脾气,叫她知道这宫里还是有规矩的,男男女女不能乱来。结果倒好, 手指刚碰到鹿白手腕,她就像被虫子蛰了似的, 一下蹿出好几步远。

  “别碰我啊。”她把手藏到身后,防备地盯着他。

  宫里的空气大概不太好,老太监才喘了两下, 又开始胸闷气短。

  “没有解释,我,和你,”鹿白的手指在自己心口戳了一下,又甩向窦贵生,“就不和好。不和好就不能说话,不能乱摸,也不能睡觉。”

  想了想,她郑重地补充了两个字:“骗子。”

  那根手指头像是有柄看不见的弩,射出一支看不见的箭,“咚”地一下钉在老太监心口,彻底堵住了他本就上不来的气:“你你你……”

  你了半天,他才捶了两下胸口:“说的什么胡话!”

  成天被孩子气得半死不活,可能这就是当爹的感觉吧。

  鹿白被他忽而烦闷、忽而暴躁、忽而气恼的反应弄懵了,一脸莫名其妙:“你到底来干嘛啊?”

  看样子不是来解释的,更不是来道歉的。总不能是自己找骂的吧?

  窦贵生真是自己找骂来的,但他找骂的方式很独特。他决定先发制人,占据道德的高地,然后再听她一一反驳或解释,最好是激动指责、深情剖白一番,好让他借着坡风风光光地走下来。

  盘算清楚,他立刻摆出一副愠怒的神情,冷声道:“别跟我打岔,十六殿下说你跟靳五拉拉扯扯。什么关系,还拉拉扯扯?”

  他不提还好,一提“拉拉扯扯”,鹿白瞬间就想起自己被人扯辫子的屈辱。遇上这种流氓,你回击也罢,不回击也罢,怎么应对都无济于事。她抿着嘴,鼓着眼,一言不发地注视着窦贵生。

  窦贵生心道这反应不太对,但已经上了坡,没有台阶怎么好随便下来?于是他皱了眉,继续斥责道:“怎么不说话了?还敢对靳五大呼小喝,敢情你们关系还挺近!”

  鹿白注视的眼神更用力了。

  怎么还不反驳?莫非……莫非是真的!

  老太监心慌意乱,口不择言,胡说一气:“一个贾京,一个太子,一个十六殿下,今日还多了个靳乔,你到底还要勾引多少人?”

  其实刚一开口,窦贵生就意识到说错了话,但骄傲使然,他还是一鼓作气地说完了,皱眉静静等着对方的反驳。

  终于,鹿白如他所愿地开口了——

  她“哇”的一声哭了。

  不是啜泣,不是抽噎,而是嚎啕大哭。这下窦贵生非但没有台阶能下,连梯子都被撤走了,整个人架在半空,下也下不来,上也上不去。

  他下意识去捂鹿白的嘴,手刚一放上,就摸到满手滚烫的泪。他顿时僵了,脸上皮肤抽动,像是含了十几颗梅子糖,在嘴里叽里咕噜滚来滚去。舍不得吐,又咽不下去。

  鹿白眼泪吧嗒吧嗒,鼻涕吸溜吸溜,哭声一抽一抽:“你、你上来就说我,是我、我的错吗!你、你就是专门来、来骂我的吗!”

  见他不答,鹿白哭得更起劲了:“你就这样对、对我,连对食都当不好,还、还想当我爹?有你这样当爹的吗,啊?你、你走!滚蛋!”

  这一招实在出其不意,把窦贵生彻底打傻了。说不清是“滚蛋”本身还是其中的意义叫他更为震惊。

  鹿白仍在哭诉:“我爹才不像你这样,我爹对我好着呢!”

  窦贵生心烦意乱,英雄气短。手足无措地愣了片刻,他似乎有些不耐地拍了拍鹿白的脑袋。拍了两下,见哭声不止,他只得认命地叹了口气,两根手指状若嫌弃地按在鹿白脑后,把人压到怀里,压到心口,压进某处薄云笼罩、浓雾翻滚的心境之中。

  从此薄云散去,明月展颜,豁然大亮。

  “呜——”有了胸口的遮掩,鹿白哭得更大声了。自然,鼻涕也更多了。

  哭吧,可劲哭,这下没人听得见了吧?窦贵生扣住她后脑勺,竟然还有点幸灾乐祸。

  两人静静伫立在莫啼院的墙外,干枯的藤萝枝似乎被她的悲戚感染,微风中随着哭泣声摇曳晃动。静谧的夜不静了,高傲的老太监也不傲了。

  脑后的两根手指变成三根、四根,随即整只手都覆了上去。老太监在她素淡的头发间揉了一下,想用自己低哑婉转的声音哄骗对方注意形象,适可而止:“行了,这也值得哭,多大点儿事呀……你爹对你哪样,你倒是说来我听听。”

  他绝不承认这是安慰的话,不过是对她亲爹的好奇罢了,好奇什么男人能养出这么个稀奇古怪的丫头。

  哭声戛然而止,鹿白瞬间被转移了注意力。她猛地抬头“啊”了一声,怔怔盯着面前的一滩暗色的水渍。

  眼泪还挂在脸上呢,笑就忙不迭地钻出来了:“我、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我爹,还有……哎我不跟你说了,我赶紧记下来!”

  说罢就一溜烟跑没影了。

  窦贵生顶着一滩泪水和鼻涕的混合物,被人眨眼间抛在脑后,瞧着不比涕泗横流的鹿白体面多少。人走了,藤萝枝也不晃了。窦贵生蓦地回神,这哪是风吹的,这分明是有人偷听!

  他顿时挺直了腰杆,逞着先生的威风,耍着典刑司掌印的脾气,大步流星地迈着腿:“半夜鬼哭狼嚎,像什么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狼来了呢!”

  解释也没得到,表白也没听着,老太监一无所获地回了司礼监。低头一看,不对,这还得了一团清鼻涕呢。

  行吧,他心想。也不算空手而归。

  窦贵生就此把靳五的事放下了。此人举止怪异,行为乖张,不可能看上鹿白这傻子。正常人谁看得上她?也就……也就没什么也就。

  新一轮的和谈开始了。出乎众人意料,昨日剑拔弩张的氛围今日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陈国明明处于上峰,占尽优势,却比起初的态度更加恭谨了。鹿白猜测,一定是因为昨日宫外的事故,陈国害怕了。听说昨晚有刺客偷袭齐王府邸,妄图刺杀院首葛琅,虽然失败了,但对远道而来的客人们来说,这个下马威足够了。

  今天本来不用十六皇子来的,谈判的主力军是老奸巨猾的吴玉、面面俱到的太子、咄咄逼人的九皇子。而且窦贵生也不在,无景可赏,无人可玩,没劲。

  但葛琅似乎对十六皇子很是欣赏,指名道姓要十六皇子出席,鹿壮丁便又被抓来了。鹿白一边坐着发呆,一边暗下决心,羊毛不能可着一个羊薅,回去她就要跟窦秉笔反映反映,莫啼院必须要扩充一下人员序列了,堂堂皇子就五六个人伺候,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而且基层宫女要减负,减负!

  至于那什么,那个,就,勉强和好吧。

  刚这么想着,就被人推了一下。鹿白转向身旁的十六皇子,痴呆得有点过分了:“怎么了殿下?”

  十六皇子死死盯着面前的案桌,用眼珠加手势悄然暗示道:“靳五在看你。”

  鹿白生生忍住看过去的欲望,强迫自己垂下头,跟身旁的十六皇子缩成一对老实的雕像。

  十六皇子颇为担忧,用手势和耳语飞快道:“你找机会先走吧。”

  鹿白也想先走,但有人叫住了她。

  “这位女史,”葛琅目光沉沉,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五殿下问你,可曾婚配?”

  此话一出,周国众人皆是一愣,随即立马变得神色各异。有窃喜的,是太子;有轻蔑的,是九皇子;有凝重的,是吴玉;有慌张的,是苏福。

  苏福是窦贵生派来的眼线,明里监视,暗地里也是监视。干爹说得不明不白,苏福始终对自己的任务摸不着头脑,直到听见靳乔问出那句话,苏福心中立马警铃大作。趁众人视线汇聚到鹿白身上的功夫,他悄悄退了出去。一出门,就朝司礼监飞速狂奔。

  出事了,火烧房子的大事!

  鹿白左右看了看,确认葛琅真的是在问自己,一头雾水地反问道:“靳五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靳乔沉默,葛琅也沉默,陈国使臣们隐晦地交换眼神,来来回回好几轮,似乎都拿不定主意。好半晌,靳乔终于做出决定,敲着桌子开口了:“舌州换宫女,换不换?”

  此话如惊雷般炸响,在周国众臣中掀起一片紫色的波浪。朝臣们青紫的衣袍左右翩飞,呼扇作响,伴随着惊呼和窃窃私语,将懵懂无知的鹿白倏然淹没。众人实在太过震惊,甚至没有注意到对面葛琅隐隐放松的神色。

  “是怎么个换法?”鹿白探出身子,小声问道。

  她声音不大,却令喧闹的波涛戛然而止。大家都想问,却因为“拿女人换城池”的耻辱感,谁都开不了尊口。如今当事人自己问了,他们顿时耳朵高竖,唯恐错过任何一个把柄,漏失任何一个进攻的机会。

  如此一来,两国和谈的命运竟然都系在一个傻宫女身上了。虽然荒谬,但荒谬的是好色的陈五皇子,可不是他们。

  靳乔笑了。他总是笑得很大,很夸张,叫人一看就知道他心情很好:“你过来,我告诉你。”

  鹿白用目光依次请示了十六皇子、九皇子、太子和吴玉,得到层层批准后,乖巧无比地走了过去。在他身边站定,她惴惴不安地小声道:“靳五殿下,说吧。”

  靳乔视线从未离开过鹿白,继续冲她笑,还悄悄伸手拽她。鹿白头皮都麻了,强忍着不适连退两步,撞上葛琅的桌子:“靳五殿下好好说话,动手动脚的我可受不了。”

  靳乔的手掌干燥、滚烫,长臂伸展,仍旧准确地攫住了鹿白的手腕:“跟我回陈国,我……娶你。就这么换。”

  鹿白顿时汗毛倒竖,再也不是那个拿弓箭勇捅太子腰眼、满腔正气的鹿白了。她的眼神太过陌生、太过惊恐,叫靳乔脸上灿烂的笑逐渐消失了。他缓缓收了视线,转着手中的瓷杯:“算了,说笑的。”

  九皇子差点拍案而起,开什么国际玩笑呢!周国臣子们脸上也尽数露出被愚弄的不快。用女人换城池的确耻辱,但耐不住它成本低廉、操作简单啊!

  太子自然也深谙这一道理,忙冲鹿白招手:“如此冒失,叫靳五殿下看笑话了,还不去赔礼?”

  一旁的宫人忙把酒壶递上,本来是打算中场休息时喝的贡酒,还没温好就被强行拎上来救场了。看样子是指望敬酒能叫靳乔回心转意了。

  此情此景,就是再强人所难也得迎难而上了。

  鹿白硬着头皮,拎着同样可怜的酒壶开始“赔礼道歉”。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辛勤的园丁,正拎着小水壶,一行行,一列列,挨个坑为萝卜洒水。

  萝卜们长势很好,就是有点面目可憎。

  从葛琅开始,绕场一周,到太子终止,众人举着酒杯嘻嘻哈哈,似乎全然将方才的不快抛至脑后。

  鹿园丁正要结束巡游,小水壶在太子的酒杯中小心翼翼地洒下甘露,冷不防外头一声高唱,吓得她差点把酒喷到太子身上。太子宽和地道了一句“不妨事”,抬手为自己斟满了酒。

  窦贵生正站在门外,两手飞快地扶正发冠,端正姿态:“殿内风大,圣上唯恐院首和靳五殿下受寒,特意命臣送了火盆。搅扰诸位兴致,还望勿怪。”

  鹿白转头看了眼窗外,的确,阴天了,变冷了,火盆来得真是时候。窦公公也是,他总是来得那么是时候。好神奇。

  葛琅千恩万谢,做足了感激惶恐的姿态。小太监们抬着火盆匆匆入内,又匆匆离开,却忘了带走他们的领头老太监。窦贵生像是老鹰捉小鸡时被逮住的小尾巴,自然而然地被鹿白如鹰般灼灼的视线捉住,融进了伺候的宫人中间。

  “陆白……”他嗫嚅道。直至此刻,他的手指仍在颤抖。

  他会写行云流水的诗文,会批繁复冗长的奏折,会背出大周所有官员的名姓,会罗织罪名惩戒不听话的宫女太监,会周旋于主子下人之间,汲汲营营,稳立潮头。他很了不起。

  这世上有什么是了不起的窦公公做不到的吗?

  有。有三件。

  一开始他总想杀了鹿白,可惜鬼迷心窍,实在做不到。后来他想护住她,可惜还是没做到。最后,他想离开她,当然,还是没能做到。

  窦贵生因为某次失足过错,变成了佛祖虔诚的信徒,而鹿白却从不信佛。不信地狱,不信天堂,不信轮回,只信他们自己。但饶是鹿白这样坚定的无神论者,有时也不得不感叹命运冥冥中的捉弄。

  从她搅动了某人的春心开始,从她决定离京开始,从她摔碎玉印开始,从她杀了人开始,从两只交握的手开始。因果循环,环环相扣,一切似乎皆有定数。

  在窦贵生突然闯入之后,鹿白手抖洒了酒。紧接着,在两人一眼对视之后,殿内骤然响起一阵惊呼,变故突起,倏然大乱——

  太子中毒了。

  作者有话要说:  皇宫这部分还有几章就要完了,嗯。

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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