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谁也没有想到, 最后坐上皇位的竟然是最不受宠的那个皇子。可这究竟是福是祸,没人说得清。

  唐王章元真坐在那把布满虫洞、缺了一角的龙椅上, 怔怔望着稀稀拉拉的朝臣。半晌, 见他毫无反应, 窦贵生压低声音提醒道:“圣上, 该叫起了。”

  章元真这才“啊”了一声,猛地从座上站起:“起、起来吧!”

  朝臣们毫不在意皇帝的反应,甚至都没听他说的什么, 在他刚开口时, 便忙不迭地起身, 投入激烈的争吵中。

  “陈军围困京城,逃又逃得到哪儿去?”

  “不逃难道在此处等死?先前主张迁都的不是你?”

  “我等死守京城,谁爱走谁走!”

  “张大人等着投敌呢吧?”

  “慎言!”

  众人为了是走是留、是战是降争论不休,章 元真蹙眉听了一会儿,悄声问道:“窦公公,外头如何了?”

  话音刚落, 天边遥遥传来隆隆的响声,窦贵生低眉顺目立在一旁,声音和炮响一同传来:“回圣上, 一早又开始了。”

  三天前陈军就开始攻城。对方攻势很猛,不到半日, 北门就被攻破,多亏查门戈应对及时,一番激战, 又把门堵上了。

  对方见强攻不行,又开始偷袭,短短三天便偷袭了不下十次,将士们心力交瘁,疲惫不堪。陈军讨不到好,又开始硬攻,这不,一大早就开始炮轰了。

  大殿有片刻的沉寂,接着更剧烈的争吵再度爆发,霎时淹没了城外的巨响。不断有人冲上头的皇帝嚷着什么,喋喋不休,义正言辞,希望他能赶紧做出决断。但不等皇帝开口,他们就再度陷入争论,全然不把上头的人放在眼里。

  窦贵生见章元真的脸都白了,不由地厉声呵道:“肃静,肃静!”

  可惜压根没人听他的。

  正要叫苏福召唤禁卫时,忽的有人远远跑入:“报——”

  人声戛然而止,众人纷纷紧张地望向来人,一边唯恐他说出什么噩耗,一边期待架在脖子上的屠刀赶紧落下,争取早死早超生,博个以身殉国、流芳千古的美名。

  章元真迫不及待地问道:“是前头有消息吗?”

  来人沉声道:“禀圣上,陈国使臣求见。”

  章元真眼中闪过一丝欣喜:“见。”

  “圣上!”有人不满,立刻出声阻止,被窦贵生一声冷哼压了下去。不过他心里也犯嘀咕,对方到底是什么意思?想看皇帝俯首称臣?想逼迫皇帝亲自退位?又或者,也许局势还有回转的余地?

  约莫半个时辰后,陈国的使臣便来了。

  马蹄疾驰,一骑绝尘,肆无忌惮地踏碎沉寂,直奔大殿而来。众人恼恨这人太过放肆,但敢怒不敢言,见人纵身下马,只得愤愤地让到一旁。

  使臣大喇喇地闯入,身上带着一股刺鼻的硝烟味儿。有人看不过,悄悄伸出腿绊他,被他哂笑一声踢了过去,正中胫骨,疼得那人跪倒在地,哇哇大叫。

  窦贵生的脸色变了。

  这显然不是来和谈的架势。也对,现在这情形,人家犯不着跟他们谈,谁会在宰鱼的时候跟鱼好言好语地商量呢!

  使臣在最前站定,冲上座的章元真道:“大周圣上,我奉总将军和五殿下之命,前来送信。”

  说罢双手捧出一沓信笺。

  见状,窦贵生连忙上前接过,正一目十行,飞快浏览,便听那人施施然背出信上的内容:“五殿下吩咐,若是圣上愿意交出女官鹿白,主动投降,他就放你们一马,将云郡给您,封您做个云州王。此外,还派太医医治您的病症,再活上三五十年不是问题,从此做个逍遥散王,岂不快活?”

  “圣上若是不同意,就叫五殿下亲自来跟你说。”使臣哼笑一声,淡淡威胁道,“不过五殿下脾气不好,少不得要见点血才能罢休了。”

  单是听到鹿白两个字,窦贵生就出了一身的冷汗。不等扫完信上的内容,身后人夹杂着施舍和冷漠的话语就狠狠刺了他一下。

  靳五对她执念竟这么深么?

  他联想到靳乔和谈时候的反应,联想到徐大侍语焉不详的那一声“庆庆”,一个猜测蓦地如同炮弹般将他砸中。

  会不会,她本就是靳五的妻子?

  她本来是陈国人,是靳五之妻,某年某月来过京城,到过皇宫。一朝走失,靳五苦寻无果,几欲放弃,竟意外在和谈会中见到真人。可惜,她什么都不记得了,谁都认不出了。

  怪不得当初要用舌州换她,怪不得陈军发了狠似的一路南下,怪不得现在还惦记她。

  通了,一切都说得通了。

  短短几步路,窦贵生愣是像奔赴刑场似的,走出了萧索壮烈、一去不返的步伐。朝臣们闻言炸了锅,纷纷窃窃私语,妄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章元真动了动嘴,像是要开口,窦贵生甚至连信都没递出去,便“咚”地一声跪下了:“圣上……圣上!圣上三思!”

  几页信纸从他怀中翩然飘落,像是从鸟窝中摔下的乳鸽,呼啦啦坠落在地。曾经高高在上的老太监毫无颜面地当众下跪,凄惶无助,颜面不再。

  章元真往前走了两步,弯腰捡起语气蛮横的劝降信:“容我想想吧……”

  年少的皇帝背对众人,轻声长叹。

  早朝散班,群臣们各怀心事地飞奔回家。方才使臣的话已经叫不少人意识到,壮士可死国,但死相不能太难看,否则就是破坏了千古留名的美感。

  陈国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此仗必败,不如早早收拾东西,赶去越州投奔太上皇章元启才是,再不济还有齐王,还有废太子的两个孩子。只要姓章的还在,大周就不算亡。

  宫内的氛围也是一样。

  新皇帝本就是软弱性子,压根镇不住人,太监宫女们早就卷着财物跑了。一踏入寝殿,章元真就发现房间格外通透,屏风的蚕丝被人剪下了,珠帘被人摘走了,板凳上的流苏挂坠被扯出狗啃似的裂痕,就连茶壶上镶嵌的两颗琉璃宝石都被抠掉了。

  “窦公公,你说,做个逍遥王爷好吗?”章元真问道。

  窦贵生依旧垂着头,语调平平淡淡,软软绵绵:“圣上是大人了,自己定夺就是,臣定当万死不辞。”

  章元真跨过屏风空荡荡的木框:“你去看看她吧,容我想想……”

  关了门,窦贵生喘息半晌,才抬脚朝莫啼院走去。

  鹿白和赵芳姑仍旧住在莫啼院,甄冬因为跟章元真发生了点不可深究的关系,被强行安了个才人的封号,塞到了空无一人的宫院中。

  曾经野草遍地、鲜花满墙的莫啼院如今已是空空荡荡,几番沉浮,几经易主,又迎来了最开始的住客。

  窦贵生在门口站了许久,直到被匆匆逃跑的小太监撞了一下,才清了清嗓子,抬腿迈了进去。鹿白蹲在台阶上,神旁是已经枯萎的桂花树。

  她想随手揪起一根草叶,像往常那样在手里揉碎,然后咬牙骂两句心狠手辣的老太监。可手边空空如也,连草也不生了。

  院外响起刻意放缓的脚步声,不多时,两只鞋尖便悄悄流进鹿白的视线。

  如果可以,她希望能回到那个下午,希望有只鞋尖能挑起她的下巴,希望能听人骄矜地“啧”上一声,悠悠慢慢地问上一句:“这是哪宫的丫头,眼睛是鱼鳔做的么?”

  鹿白盯着那双鞋尖,眼眶发红。

  她不说话,那人也不急,就这么静静对峙。半晌,她终于吸了一下鼻子,抬头问道:“今天怎么样?”

  每回窦贵生来,都神情凝重,两人的话题也从来没有离开过刀剑和炮火。但今天,窦贵生却异乎寻常地高兴,眉梢眼角都挂着细小的皱纹。

  “走。”他往外走了两步,转身示意鹿白跟上。

  “敢问公公,咱们去哪儿啊?”鹿白贴了过去去,一把揪住他的袖子。

  窦贵生踱着步子,不紧不慢道:“带你看个好东西。”

  好东西就放在靖萝园的假山后头,在他们头一次见面的地方。方方正正,一字排开,是棺材。

  窦贵生屈起手指,在棺材盖上敲了两下,里头发出空荡荡的回响。

  “如何?”

  棺材自然是好棺材,只是他给她看这个做什么?

  鹿白不解:“这是要跟我殉情么?”

  窦贵生笑了:“想什么美事儿呢!圣上一个,太后娘娘一个,我一个,压根没你的份儿。”

  鹿白:“小苏公公也没有吗?”

  窦贵生:“你这时候还惦记他呢,放心,我已托他好好照看你,今晚就送你们走。你不必着急。”

  鹿白失笑:“我是这个意思吗?”

  窦贵生点头:“我瞧着是。”

  看样子当真准备把他们送走。

  “窦贵生!”鹿白气得掐了他一把,“你再这样我真走了。”

  窦贵生顺势捉住她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里:“你可不能走啊,我还指着你给我收尸呢。”

  老太监的手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他从来没这样紧张过。

  鹿白狠狠哽了一下,有些心虚地抽回手,嗫嚅道:“听说今天使臣入宫了,说了什么?”

  窦贵生低头摸摸做工精良、古朴大方的棺材,抬头眺望远处斜飞入云的房檐:“唔……不过是些劝降的话。”

  “哦。”鹿白偷眼看他的表情,看不出来是喜是怒,“劝降难道就没有好处么?”

  “有好处也跟你无关。”

  “此话当真?”

  “……”

  窦贵生转头审视着她:“你要说什么?”

  鹿白慢条斯理道:“就是,我听人说,使臣提了个条件。”

  “你听谁说的?”她一定是知道了,兴许……兴许还想起点什么,迫不及待想回去呢!

  窦贵生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眼睛一眨不眨,唯恐错过她的一丝表情。

  “都传遍了,谁说的重要吗?”鹿白淡定回望。

  两人一个心虚气短,一个提心吊胆,默默对视片刻,老太监就败下阵来。

  “你知道了又能如何?”他肩膀垮了几寸,撑着棺材板才能稳稳立柱。

  “我觉得使臣说得没错,”鹿白挑着眉,“我可以去试试,兴许有点用,不是说了吗,他——”

  “不行!”话没说完,就被窦贵生尖声打断了。

  鹿白一愣,肩膀被窦贵生死死扣住,怒骂混杂着哭腔劈头盖脸砸下:“放屁!你以为自己有多大本事,去了又如何,去了就能不亡国了?你当自己是谁啊!兴许有点用,兴许没用呢?你这脑子真是傻透了!你……”

  鹿白缓缓抬起双臂,绕过老太监起伏不定的胸腔,在背上轻轻拍了两下:“那我不去,你也别赶我。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哪天我真走了,你就不后悔么。”

  窦贵生顺从地被她揽在怀中,正要反驳,便听她轻叹道:“都是过了两次命的交情了,不能说点中听的吗……”

  沉吟片刻,窦贵生终于说了这辈子最中听的一句话:“我舍不得你死,自然也舍不得你走……你非要留下,我也奈何不了,随你吧。”

  这个回答已经叫鹿白一百个满意了。

  记忆和线索无一不在证明她跟陈国千丝万缕的联系,凭借单方面的猜测,鹿白认为去找靳乔一定有用。但她做不了这个决定,与其信任虚无缥缈的回忆,不如信任生死与共过的老太监。

  眼前的永远比将到来的更重要。

  这人连棺材都准备好了,该是不打算走了。行吧,那就依他吧。

  一回去,窦贵生就被章元真叫去了。两人秉烛夜谈了一整晚,临近天亮时才各自歇下。

  这晚鹿白睡得很早,醒得也很早。睁眼时外头还是一片漆黑,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决定提着灯笼去找老太监聊聊天,叙叙旧。

  虽说是夏天,但凌晨的风仍旧沁人的凉。鹿白裹紧衣裳,打了个呵欠,慢慢悠悠地往司礼监的方向走去。

  如今宫里能跑的都跑了,满宫上下没几个活物,宫道上连苍蝇都不剩,更别说人了。鹿白权当在逛自家花园,步履沉稳,不慌不忙。路上好几次停下,就是为了完整地打个呵欠。

  然而走到御书房背后、距司礼监不过一里远处,忽的一阵热风迎面袭来。

  鹿白惺忪的睡眼掀起了一丝缝隙,看清眼前的情形时,顿时骇然失色,一把扔了灯笼,疯了似的往前跑去。

  橘色的火光在她瞳孔中跳动,司礼监着火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快要恢复记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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