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68

  “她允诺我,只要我跳了这支舞,就会把二哥的书信都还给我,也会好好地当她少夫人,不再与那人见面。我、我怕说不来不止坏了她的名节,更会伤及袁家的脸面,所以才……”

  谢晚说完,暗自呕了口气,“可我哪里想到,她完全是在羞辱我!”

  “她不是在羞辱你。”谢意沉吟着,声音冷冽,“她是想要你死。”

  话音刚落,水台上的阿丽莎忽然踩到一块松动的木板,身子一歪,当即从二楼坠落湖中。一时间哗然四起,梁嘉善立刻命人下去打捞。

  谢晚倒吸一口凉气,喃喃道:“怎、怎么会这样?”

  谢意也觉得奇怪,如果只是这些恩怨,那位袁少夫人怎会恨不得让晚晚死?一时却也顾不上了,她立刻携谢晚下楼。

  好在京兆尹府的官兵们训练有素,很快救上落水的阿丽莎,与此同时曹参军也带了人回来。

  远远地就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放肆,我乃骁骑将军的夫人,你们竟敢抓我?”

  到了人前,见谢晚好端端地站在谢意身旁,而落水的那个女子正凄然柔弱地看着她,她眼眸骤然瞪大,忽而明白了什么。

  事已至此,不消片刻她就全都招了。

  “整个袁家若说有谁兴许懂我的心思,那就只有二弟了。二弟很好,他真的很好,我生病时他大哥在外数月不归家,他每每写信回来总会给我捎带一句问好,说是他大哥的意思,其实我知道都是他。我嫁进袁家多年至今无所出,个个笑我是不会下蛋的鸡,他大哥听得那些闲言碎语,只会让我宽心不要理会,二弟却会替我教训那些人……二弟那么好,为什么我嫁的不是他?为什么他会喜欢你这个草包?”

  她坦然道,“母亲自年后就身体一日比一日差,近来更是每况愈下,家中一应琐事都由我来掌管,因此二弟的书信寄送回府,全都到了我手上。我看着他给你写的那些信,感受着他对你的思念,爱慕和情意,很是嫉妒。谢晚,你真的不配,你就是个丧门星!”

  见谢意脸色难看,曹参军立刻斥道:“休要胡言乱语!”

  “我偏要说,他们经年出征,大大小小的战事经历了数十回,何曾这般惨烈过?一门五子竟无一归还,而二弟、二弟居然到现在……我花了很多银钱,找了很多关系,甚至、甚至豁出清白才让人将他的衣冠送回京都,这一切都是发生在与你谈婚论嫁之后!若不是他非要娶你,此战怎会让他去?你不是丧门星又是什么?”

  曹参军见她越说越离谱,给左右官兵一个眼色,就要将她拉下去。不料谢晚忽然冲上前,怔怔地问道:“二哥是因为我才去关外的吗?”

  “他们出征前一夜,我听到父亲在书房同二弟说,如今朝局紧张,袁家从未参与任何党争,圣人心中清明,原不想梁家挑此大梁,不料有人推波助澜。对外,山谷关是中原要塞,抵挡匈奴进犯在此一举,对内,虽然两广灾情不断,但尚有回旋的余地,若从青州调兵前去支援,理应是最有效的方案,但李贼猖獗,欲以此相逼令圣人主动交出虎符,圣人无可奈何,只好对袁家委以重任。父亲担心会有人利用此战行事,已然预测到前境艰难,舍不得让二弟一起涉险,问他若是想要留在京都,可向圣人求情,圣人顾念袁家多年军功必然允准,但二弟一口拒绝了。”

  她泪流满面,心有不忿地瞪着谢晚,“他说他要替你挣军功,来日让你当诰命夫人。谢晚,你究竟何德何能,令他爱你如厮?”

  “谢晚,我告诉你,那些书信早就被我烧了,你别想,你这辈子都别想再看到他给你写的信了!”

  “那些思慕与爱恋,我要一起带着去地底下找他了。”

  ……

  一场闹剧收了尾,众人总算知晓世家贵女被迫登台献舞的始末,原来是一场缠绵悱恻的爱情,夹杂其中的还有难以启齿的兄嫂不.伦。

  谢晚听完袁少夫人最后一句诛心之言,血溅当场,晕了过去。

  谢意连忙安排人手送她回府,临去前定定看了一眼阿丽莎。她对老鸨说:“她的卖身契我赎了,从今日起她就是自由身。”

  老鸨看着一叠厚厚的银票两眼放光,当即同意。阿丽莎强忍着寒意,向谢意叩首道谢。谢意扶她起身,想了想还是问道:“你是否早就知道水台上那块木板有所松动?”

  阿丽莎一顿,随即笑了:“大小姐慧眼如珠,果真什么都瞒不了你。”

  “你不怕死吗?”

  “我怕,但我更怕一生就困在这座楼里了。”

  每当她在水台翩翩起舞,透过平静的湖面看向远处时,浮动的阑珊灯火,让她忍不住心生向往。她是阁里的姑娘,每天都要上台演出,自然知道哪里有问题,平时跳舞小心翼翼,都不敢踩到那处,但这一次她要为自己的将来赌一次。

  幸好,她赌赢了。

  谢意说:“你救了晚晚一命,这些是你应得的。此刻我即要回府,实在□□无暇,你有胆有识,若你愿意替我去京兆尹府跑一趟,事后我必不会亏待你。”

  阿丽莎一顿:“但听小姐吩咐。”

  谢意随即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袁少夫人今日所言牵连甚广,其中甚至扯到了圣人与李重夔。若她所料不错,袁家此番全军覆没,或与李重夔有关。

  若当真如此,这位年轻多情的妇人,恐怕命不久矣。

  谢意说完,静静注视着她,阿丽莎笑道:“大小姐,我的自由是你给的,我愿意为您冒这个险。说真的,自我从波斯来到中原,还是第一次走出菡萏阁,我心中甚是欢喜。”

  她说完转身离去。

  谢意忽然有点羡慕她的潇洒与果敢,垂眸望了眼地上的血迹,立刻赶回府内。出了菡萏阁,梁嘉善从后面追上来,给她送上一面大氅。

  “夜晚风寒,小心着凉。”

  谢意说:“今日之事多亏有你,我……”

  “觉得无以为报的话,便早一些嫁给我吧。”

  梁嘉善其实也很欢喜,她遇见麻烦会去找他,令他再一次看到她的绝智,心中更是爱不自胜,忍不住上前一步将纳入怀中。

  谢意身子微僵了一瞬,待要推开,余光一瞥,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梁嘉善见她没再挣扎,小心吁了口气,含笑道:“你不必太过担心,二小姐应当无碍。今日之事我亦会从中周旋,袁家也好,谢家也罢,圣人那里必留不下任何痕迹。”

  他如此说着,倒让谢意惊了一下,回过神来看向他。

  他为何能如此笃定?

  谢意嘴角微动:“梁嘉善,你是否……为我做过什么?”

  他笑着说:“我遇见你太晚,能为你做的实在太少,但我总会加倍努力,来补偿我们错失的那一段时光。”

  “可我……”她心中愧疚,几乎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转而又看向刚才的方向,良久终说道,“我不值得。”

  她推开梁嘉善,香雪合时宜地出现,牵了马给她。她的目光匆匆在男子面上掠过,为之深浓情意波澜起伏,然还是止住了。

  出了红子坊的地界,谢意再次回首去看,秦楼楚馆,灯火阑珊,已皆在身后,浮动的月影深处也不见了那人的踪影。

  香雪见她停住,轻声问道:“小姐怎么了?”

  “我方才,好像看到了七禅。”

  她闭上眼眸,回想刚才惊鸿一瞥见到的人影,在湖旁的画舫上,他与一名女子比肩坐在窗边,女子半靠在他肩上,正给他递酒。

  船在水中行,树影跟着动,她一时错目,他们就消失不见了。

  不是说先生生病去府里探望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谢意握着缰绳,很久之后说道:“走吧。”

  -

  回到府里,原先在路上预想的呼天抢地,悲痛欲绝全都没有,转而替代的是一种令人绝望的平静。

  谢晚已然醒了过来,听话地躺在床上,喝着桃年刚煮好的药。药很苦,也很烫,她喝到一半几欲作呕,但一看她肿成核桃的泪眼,还是忍住了。

  见谢意进门,她强行撑起身来,朝她挤出一个笑容:“阿姐。”

  谢意见她憔悴有如将死之人,更是心痛如绞,快步上前将她抱在怀里,捏了下她的鼻头说:“这么大的人了还撒娇。”

  她趁机在她怀里拱了拱,声音软和:“长姐如母,我不对阿姐撒娇,还能对谁撒娇。”

  “大夫怎么说?”

  谢意看向桃年,桃年才要开口就被谢晚打断:“还能怎么说?无非老生常谈的一套,让我戒忧戒思,保持心境平和,切不可大喜大悲。”

  “大夫说的话你可记在了心里?”

  谢意抚着她的发梢,有太多的话想说却不知从何开口,说重了怕她难过,说轻了又怕她糊涂,思来想去只得一句长长的叹息,“晚晚,阿姐如今只有你了。”

  “对不起阿姐,让你担心了,以后不会了。”她双手环抱住谢意的腰,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窝在她胸膛,“经此一事我已然彻悟了。”

  “果真?”

  “嗯。”她露出一丝笑容来,“原本我是十分伤心的,二哥这一走不想竟是永别,想到那日去送他时还因他突然离京,谈到一半的婚事被迫搁置而同他置气,我顿觉后悔万分。这几日每每想着未能见他最后一面,就连那最后一面还留下了无尽的遗憾,心中更是郁结,好像一团线球越滚越大,将我整个人都缠住了,怎么解也解不开,越想越是难过,可经过今晚的事,我已然想明白了,二哥定不想看到我为他这般伤心。”

  “你能想明白就好。”

  谢意低头观察她的神色,见她眼眸清亮,确实比之前好了许多,心下稍稍放松,“那你早点休息,明早阿姐再来看你。”

  “好。”

  谢晚说完,定定看了谢意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却没有说。她越是这般,谢意越是难安,拉着她的手一再地说:“晚晚,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便是今日你与袁二结成夫妻,他日总有一天也要分离。我知道他去得突然,没有留下只字片语,那些书信也未能带到你面前来,你心中遗憾万千,可人生往往就是许多个遗憾组成的。未能在母亲离世前多看她一眼,未能在父亲遇害前多同他说几句话,未能在凛冬和筱雅在世时对她们更好一些,未能熨帖你正在流泪的心,这些都是阿姐的遗憾,终其一生我都会在这些遗憾中度过,所以阿姐也不会逼你放下这些遗憾,只能陪着你,等你慢慢地恢复,今后再想起这些遗憾的时候可以不再那么痛。”

  “阿姐……”

  “晚晚,你还有我啊。”

  谢晚忽的泪盈于睫,飞身下床扑到谢意怀中,紧紧地抱住她。姐妹俩说了不知多久的话,谢意终究扛不住连日来的辛劳沉沉睡去,谢晚为她盖上被子,起身走到隔壁的书房。

  她知道就在一墙之隔的这间屋子,阿姐一连守了她半个月,案头还堆积着,先前已逐渐让她接手的账簿而今又都回到阿姐手上,落下的账得重新补起来才能看明白,因此阿姐彻夜难眠。

  想来此时金一曲定要在背后骂她了。

  香雪桃年轮番在外守着她,见她坐在案后一笔一画缓慢地写着什么,姿态随意,眉眼清明,心中大石落地。

  彼此相视一笑,看来这回二小姐是熬过去了。守到夜半,谢晚灭了烛火同她们说:“我累了,你们也去睡吧。”

  桃年摇摇头:“奴婢不困,想守着二小姐。”

  “你这个傻丫头,我不会再跑出去了,瞧瞧你的脸色,都快熬成老姑婆了。”

  “二小姐居然还有闲心拿奴婢开玩笑,真的担心死人了。”

  “好啦,去吧,我同阿姐一起睡,你们怕什么?就这么强撑着守在外面,才会叫我不安心。”

  桃年还要说什么,被香雪拦住了。谢晚朝香雪点点头,走进屋内关上门。

  两个丫头嘴上答应了,到底还是不放心,守在暖阁没有走,一个蜷缩在椅子上打络子,一个将就靠在小榻上绣花,只窗边映照着一盏微弱的烛火,火光在摇曳。

  桃年依稀只是打了个盹,陡然惊醒,见案头的烛台才燃去小半厘,心下一松。雪已然睡着了,她抱起一条薄毯盖到她身上。

  香雪微微翻个身,问她:“什么时辰了?”

  “才到寅时,还早,你接着睡吧。”

  “二小姐怎么样了?”

  “一直没有声音,应该还熟睡着。”

  “真好,这样大小姐也能睡个安稳觉了。”

  “好了,你别说话了,都困得迷糊了。”

  “没事,两位小姐好,我心里高兴。”

  这么说着,忽然听见里屋传来一声尖叫。香雪的瞌睡虫立刻被吓得四散,立刻弹坐起来,跟在桃年身后冲进屋内。

  谢意随手拿过外衣披上,一扫空无一人的床榻,转而望向两个丫鬟:“晚晚人呢?”

  两个丫鬟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谢意的面庞也如冰霜般寒滞。

  尔后,他们在雀楼之下的花园里,找到了谢晚。

  找到她的时候身体还是暖的,也很软,谢意抱着她很久,始终不肯松开,旁边丫头仆役跪倒了一群,都在哭,只她没有哭。

  家里最小的一个妹妹今年才四岁,平时养在西园里,很是惧怕谢意,总觉得她严厉多过只有几面之缘的父亲,但对这个阿姐她又有天生的亲近之意,每月两次同她见面时,会亲昵地喊她:“阿姐。”

  往日也就罢了,今日也不知是谁将她带到了园子里来玩,远远看着谢意跪坐在地,谢晚倒在她怀里,小丫头尚不知事,甩开嬷嬷的手跑上前去喊道:“阿姐。”

  谢意遽然回首,一把推开她。

  小丫头摔了一个跟头,手掌划破了口子,当即嚎啕大哭。谢意冷冷盯着她:“我不是你阿姐,我的妹妹只有晚晚。”

  小丫头哭得更凶了。

  谢意这才起身,以她一己之力抱起谢晚远远不够,但她还是咬着牙,摇摇晃晃地把谢晚拦腰抱起,左右皆看着,谁也不敢上前。

  直到一个少年拦住她的去路。

  当夜他与谢晚同在雀楼滚落,谢晚毫发无损,他却摔折了小腿,将养月余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他还穿着昨日的衣裳,鬓发有些凌乱,鞋履沾满了清晨的落叶与露水,眉宇间更显一丝慌乱。

  谢意盯着他良久,吐出一个字:“滚。”

  -

  一整个丧期,谢意完全不再是往日的谢意,她强势地夺走了袁家千里迢迢从山谷关找回的袁今的衣冠,将他与谢晚合葬在一起,并为他们举办了冥婚。

  袁家经由少夫人的一番折腾,已经日薄西山,无力反抗也不想再做挣扎,将原先交换的庚帖与婚书全都给了谢意。

  五月下旬,谢晚入土为安。回到府内,一群人候在厅内等谢意发话,谢意坐在主位上,虚抬了抬手。

  她知道这些日子所有人都在跟着她转,看她的眼色行事,她站着,他们不敢坐着,她没有睡觉,他们一个也不敢合眼,她知道有些痛苦原本不该由他们承担,很想同他们说一声辛苦,但身体的力量好像被抽走了一般,她陷在黄梨木的椅子里,说不出一个字。

  后来还是管家先开了口:“小姐,二小姐的身后事如今都办妥当了,老族长那边一直说之前误会了小姐,想再同您谈一谈。”

  谢意揉着眉心说:“我不想再见他了,管家你替我回绝了吧。太傅府谢家一支,从今往后与云中谢氏家族再无关系。”

  “小姐,这样可会?”

  谢意知道管家的顾忌是什么,谢家在大长公主荣盛时荣盛,在谢融落败时落败,可再落败也是背靠云中发迹的百年大家,旁支这些年更是尽心尽力扶持,她说断就断,传出去未免叫人骂一声凉薄。可如今晚晚已经不在了,名声于她又有何碍?

  最后堂屋里只剩下她和金一曲两人。

  金一曲同她对完账,提起夏季将至,各家店铺筹备的状况,末了视线落在她脸上。二十岁的少女,应该还算是少女吧?撑着额头望着堂前飞旋的燕雀,眼中竟有一丝艳羡。

  他常常觉得她不像一个少女,她心里装着太多的事,生计、门楣,仇恨还有她的理想,这些往往是不能兼容的,至少对一个世家女子而言,她一定要舍弃什么。可她什么也不肯舍弃,最后她被迫丢失了亲人。

第53章68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秋夜宴最新免费+番外章节

正文卷

秋夜宴最新免费+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