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十四岁夏天（三）

　　就如那个老爷爷所说, 村子里逐渐热闹起来了，有几户人家趁着好日子办喜事，都想请春来婆婆过去坐镇，帮忙捋顺流程、安排人手。

　　春来婆婆就杵着竹手杖, 带着他们两个小孩到人家家里去。但她到底是年纪大了, 关系不那么亲近的，就只是帮忙顺一顺流程, 关系亲近的两户人家, 她才亲自坐镇帮衬。

　　不论是缺了什么，有什么突发意外，又或是年轻一辈在风俗上有不懂的地方, 春来婆婆都指挥若定, 什么问题在她手上，都变得像她手里乖顺的面团, 被她一捏一擀，填上馅料，就做成香喷喷的饼。

　　唐晋和秦北辰深刻认识到春来婆婆在村子里的地位。

　　他们没见过乡下准备喜宴的忙碌, 跟着春来婆婆很好奇地旁观着, 时不时给春来婆婆跑个腿、帮个小忙，就收获了很多阿姨婶婶“好乖”“好懂事”的夸奖。

　　春来婆婆有时候摸摸他们俩的头，像对亲孙子似的待他们。

　　唐晋知道秦北辰不喜欢跟人接触的，还很担心地偷看秦北辰, 但秦北辰并没有不高兴, 嘴角似乎还弯了一点点。

　　唐晋回想起来, 自己有时候跑出去，回来的时候，秦北辰常常是在陪春来婆婆看电视。原来秦北辰已经很喜欢春来婆婆了, 唐晋这样想着，为秦北辰感到高兴。

　　因为长得好又很优秀，秦北辰身边并不缺乏喜欢他的人，大人们夸奖他，老师偏爱他，隔三差五就有女生对他告白，就连他们一起去商场买东西，都遇到过热情的外国女孩冲过来对秦北辰说“你想不想当我男朋友”。

　　但对这些喜欢，秦北辰给出的回应，都是很有距离的礼貌，对表白，更是全部拒绝。

　　在唐晋的印象里，最惨的是上学期那个假称是秦北辰女友四处炫耀的小太妹，这妹子自以为弄出了既定舆论，带人把秦北辰堵在班级门口，想当众逼秦北辰点头，秦北辰从头到尾就说了两句话：“你谁”和“与我无关”。

　　说实话，唐晋在当时还是有那么一点同情小太妹的，毕竟有那么多人围观，秦北辰太不给女生留面子了，要知道，他唐晋每次收到情书，都是好好回复信件婉拒对方的。如果情书写得很认真感人，唐晋还会在拒绝信的信封里塞一颗糖——不是他小气，而是小学蛀过牙后，秦北辰每天最多只准他吃三颗糖，实在是他自己拥有的也不多。

　　不过，和小太妹带来的人打起来后，这点同情就烟消云散了，现在想起来，唐晋还是很生气，虽然最后是正义战胜了邪恶，但那帮人仗着人多，居然打到了秦秦的脸，那可是，那么好看的脸啊！怎么可以！

　　总而言之，唐晋都看在眼里，秦北辰的态度就是不允许他人接近，好像不需要任何关系，一点都不在意孤身来去。

　　唐晋觉得这样不行。

　　他讲不出大道理来，就是直觉地认为，这样不行。可除了黏着秦北辰，陪着他，唐晋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所以，当秦北辰破天荒的，表现出对春来婆婆的亲近，就让唐晋非常高兴。

　　他高兴到甚至已经完全不介意被妈妈突然打包来这个陌生乡间了。

　　“笨猴子，”秦北辰扯了他一把，“你要掉下去了！”

　　唐晋从跑题万里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偏离了石板路，差点踏进石板路里侧的浅渠里。

　　唐晋讨好地笑起来，还跟秦北辰感叹：“这里真的到处都是水啊。难怪说是水乡。”

　　秦北辰抬起眼皮斜他一眼：“嗯，跟你写的暑假日记一样水。”

　　唐晋嘿嘿嘿的装傻笑。

　　春来婆婆还在人家家里帮忙，他俩正跟着大伯母，去那个老爷爷的铺子里做竹篾花灯。

　　老爷爷的铺子在村子很中央的地方，对面就是晒谷场和老戏台，中间隔着一汪碧绿的池塘，池塘边还有一小亩芋头田。

　　现在唐晋和秦北辰已经不会把高大的芋头叶和荷叶弄混了，唐晋已经问过伯伯们，知道八月中下旬就有芋头可以吃，他一边期待着，一边又想到时候会不会已经回S市了。

　　老爷爷的铺子里，挂着很多纸幡、对联，还有唐晋和秦北辰不认识的竹篾制品，现在最多的是各式各样的竹篾花灯，上面都用毛笔字写了名字，有的用彩纸、绸带装裱得很漂亮，有的使用的装裱材料是食品包装纸，甚至是旧试卷。

　　有个年轻学徒正在片竹篾，刀快手稳，他就那么轻轻一划，薄薄的竹篾就像突然盛开的花瓣一样落下，看得唐晋和秦北辰眼都不眨。

　　老爷爷看到他们很高兴，大伯母叫他“忠顺公”，听上去像在叫古人。

　　老爷爷说忠顺是他的字，以前读书时先生取的。

　　唐晋不明觉厉，秦北辰想了想，问：“您高寿？”

　　白发银须的忠顺公笑而不答，大伯母说：“忠顺公已经九十八啦。”

　　两个小孩瞬间惊了，不自觉对高寿老人换上了瞻仰的目光，把忠顺公逗得哈哈大笑。

　　唐晋挑了带三角形猫耳朵的竹篾花灯，秦北辰选了个最简单的，唐晋问他为什么，秦北辰理所当然地回答：“不是说要举着游村？而且中途不准退出。复杂的花灯更重。”

　　大伯母就笑说：“累了我们大人会帮着举的，挑个好看的吧。”

　　秦北辰摇头拒绝，但大伯母一直劝，最后忠顺公说：“要轻的，这个兔子花灯好不好？本来是给小小孩举的。”

　　秦北辰自然要拒绝，唐晋捂着他的嘴，一口替他答应了。

　　然后大伯母跟忠顺公商量起价钱来，除了便宜的手工费，因为他们没有自带材料，还要加上材料的钱。这下唐晋和秦北辰都明白，为什么挂着的还有用试卷糊的花灯，原来是自带的材料。

　　他们走近看了眼，忠顺公很坏心地把试卷分数露在花灯正面，是个少得可怜的分数，秦北辰点评：“不怪拿来糊灯。”

　　唐晋仔细看毛笔字，发现：“这个灯是邵峰的。”

　　两人无言。

　　忠顺公对他们很感兴趣，一边做花灯，一边逗他们说话，而且似乎还没放弃想让秦北辰扮八仙的想法，唐晋听他话锋又往秦北辰有多标致靠拢，趁秦北辰不注意，十分坚定地对忠顺公摇头，又把忠顺公逗笑，也就没再提了。

　　这时候，有个婶婶搀着个哭得很厉害的阿姨进了铺子。大伯母似乎和她们很熟，赶忙问怎么了。

　　阿姨哭得说不出话，搀着她的婶婶帮着回答，说她家小孩一晚上没回来，村里都找遍了，警也报了，实在没办法，有人讲是不是鬼打墙走不回来啊，只能来求忠顺公画张符。

　　忠顺公肃声安慰了两句，摆开笔墨，把黄表纸裁成长条，凝神静气，笔走龙蛇，十分郑重地写了八个大字：坏鬼莫追，小人家来。

　　唐晋和秦北辰一时被凄苦郑重的气氛镇住，也是惊讶于忠顺公的铺子营业范围之广，没敢出声。

　　但是，放暑假的时候，S初给学生们发了反对封建迷信的告知书，唐晋怎么想怎么不对，张开嘴想说什么，被秦北辰捂住了嘴，附送一个闭嘴的眼神。

　　阿姨和搀着她的婶婶千恩万谢地走了。

　　从铺子出来，唐晋立刻问秦北辰：“干嘛不让我说话？”

　　秦北辰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那，这不就是告知书里的封建迷信活动吗？”唐晋不服气地说，“老师说，要揭穿骗局。”

　　秦北辰却说，这不是骗局，是求个希望。

　　唐晋思考了很久，才说：“可是，这个希望不是假的吗？”

　　秦北辰说：“那又如何？”

　　唐晋不是很明白。

　　但到了晚上，终于到了喜宴开吃的时候，他也就把这个问题丢一边了。

　　之前那户人家的喜事是乔迁新居，没有这次娶新娘子隆重，摆了很长的流水席，唐晋和秦北辰都有位置。

　　上了桌，唐晋就发现这个流水席是没有碗的，只给筷子、勺子和杯子，他问身边的大伯伯说，大伯伯说这样热闹啊，菜和汤一上来，大家就舀着吃，吃完了撤走，桌子擦干净就可以马上换一批客人，哪还需要碗。

　　秦北辰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唐晋知道这样子的宴席秦北辰是死都不会碰的，趁没开席，溜去厨房找了只碗来，菜一上，也顾不得礼貌，先用勺子舀一些到碗里，和秦北辰两个人吃，剩下的就不碰了。也幸亏这桌都是伯伯伯母们，否则非得被人挤兑不可。

　　伯伯伯母们只揶揄了一句秦北辰真是爱干净，然后应景地开玩笑说：“晋晋会照顾人哦，噶细心的，以后肯定是个好新郎官。”

　　唐晋也不客气，点头说：“那是。”

　　秦北辰被唐晋照顾了一把，也没怼他。

　　新郎和新娘子过来敬酒发糖，新娘子看到唐晋和秦北辰眼前一亮，把他们好一顿夸，唐晋嘴甜地喊哥哥姐姐，于是新娘子特地多给了他们两盒只有近亲才发的巧克力。

　　然后就是中西结合的证婚环节，新郎和新娘子在台上做游戏，咬一个红线吊起来的苹果。因为两个新人都很害羞，一个躲一个让，迟迟咬不到。

　　唐晋就很着急，恨不得上去指挥，他玩游戏都很认真，又对新郎新娘子的害羞似懂非懂，就在那急得说：“为什么又躲，这次不躲就咬到了！”

　　伯伯伯母们就都笑了，乐得说：“晋晋还是个小孩子呢”。

　　唐晋被笑得一头雾水，看向秦北辰，秦北辰虽然也不太懂为什么新人们那么害羞，面上却很镇定，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唐晋就小声问：“他们在笑什么呀？”

　　秦北辰冷静回答：“笑你笨。”

　　唐晋撇撇嘴，不开心了。

　　回到老屋，纳凉的时候，唐晋也很沉默，中间还不知道溜去了哪里，让秦北辰怀疑他在私下捣鼓什么。

　　到晚上睡觉的时候，秦北辰就明白了。

　　唐晋在他们厢房中央，那个挂竹篮的勾子上，挂了个苹果。

　　唐晋认真地比划着说：“我要证明我是对的，我才不笨呢。只要你不躲，我也不躲，我们把这个苹果控制在中间，一口就能咬到了！”

　　“……”

　　秦北辰目不斜视，试图无视唐晋，往拔步床走。

　　被唐晋揪住了衣服。

　　秦北辰很无语：“我们都刷过牙了，而且这是结婚的人玩的，我们又不结婚。”

　　“可是我就是想知道他们干嘛要躲啊，”唐晋还是耿耿于怀，“明明可以很容易就咬到的！你陪我证明一下嘛。”

　　秦北辰还是拒绝：“很容易咬到又怎样，还要再刷牙。”

　　唐晋就是不放手，跟他磨。

　　秦北辰妥协了：“赶紧的。”

　　唐晋小声欢呼起来，拽着秦北辰在苹果两边站好，站好后，唐晋又比划了一下：“你看，我们差不多高，所以肯定比哥哥姐姐们咬得更容易。”

　　秦北辰其实也这么认为，但懒得开口。

　　唐晋：“我数一二三，一，二，三，开始！”

　　他们小心地把脸靠向苹果，眼睛都紧张地盯着与苹果的距离，然后，唇_贴上苹果，苹果就被稳稳的控在了两人之间。

　　唐晋一开心就要说话，被秦北辰一个眼神制止。

　　然后唐晋辛苦地挪嘴，试图把牙露出来，苹果在两人之间抖来抖去，不过好歹是没有滑走，唐晋试了又试，终于把门牙钉进了苹果里。

　　接下来，咬下来一块就行了，很简单的。

　　唐晋给自己鼓劲，心一横，用力向下一啃。

　　“我成功了——！”

　　唐晋把一小块苹果嚼两下咽下去，兴奋地在房间里跑圈。

　　秦北辰：“刷牙！”

　　唐晋哦了一声就要出去，被秦北辰拉住衣领：“把苹果拿走！”

　　刷完牙，唐晋猛地钻进拔步床，把床帐重新掖好，蹭到秦北辰身边，快睡着了才想起来：“不对，秦秦，你没咬到苹果！”

　　秦北辰装成熟睡的样子。

　　唐晋自言自语：“下回再……”

　　秦北辰无语地想，这么无聊的事，绝对没下回了。

　　*

　　最近都没和邵峰那些人出去玩，两个人的暑假作业进度都很快。

　　因为他们都在堂屋，有好奇的小孩过来看，慢慢地就有小孩拿着作业本来问问题，唐晋和秦北辰都会回答，只是一个温和热情，另一个语气冷一些。

　　久而久之，就一传十地宣传开，现在每天上午，堂屋里像是开了学习班一样，至少有四五个小孩坐在这里，有时候唐婷也拽着个女孩过来一起写作业。

　　这边的电视节目像是落后S市五六年，还在放《火影忍者》第一季，有时能听到小男孩们对喊“千鸟”和“螺旋丸”，还有小男孩在作业本上画写轮眼，唐晋想起还没看的《疾风传》，就和秦北辰说要补，但被秦北辰以“下学期就初三了，你哪有时间补番”给挡了回去。

　　他们在小孩子们口中，得到了失踪小孩的最新进展。

　　说是因为老师家访说了在学校调皮的事，被父母揍得很惨，一气之下，谁都没告诉，背着装了零食的包和一壶水，居然就凭着自己的双脚走了将近十个小时，去走到隔壁村的爷爷奶奶家，而且没告诉爷爷奶奶自己是离家出走，结果闹得人仰马翻。

　　“听说被揪着耳朵带回来，打得很惨呢，”那个小孩子心有余悸地跟他们说。

　　唐晋觉得好笑，到底是松了口气：“不是真的走丢了就好。”

　　小孩子也点头，小大人似的说：“明天就能看唱戏啦，你们跟着我一起么？我知道哪家摆摊的好吃。”

　　别的小孩子听到了，也争先恐后地毛遂自荐。

　　唐晋哈哈大笑，挨个摸脑袋：“一起一起，大家都一起。”

　　秦北辰看着这画面，心里想的是：孙悟空回花果山。

　　一不留神，唐晋的脸突然出现在眼前，好奇地问：“秦秦，一个人开心什么呢？”

　　秦北辰快速确认了自己面无表情的脸，冷淡道：“哪只眼睛看到我开心。”

　　唐晋点着下眼皮往下拉，笑嘻嘻地说：“两只眼睛。”

　　“你看错了。”

　　“才没有。”

　　“……”

　　“别说中了就不理人啊秦秦~”

　　第二天，被孩子们簇拥着出发的时候，秦北辰的脸还是冰得很好看。

　　唐晋不以为杵，拉着秦北辰跟着孩子们到处走。

　　还没走到老戏台，就听到了震耳欲聋的锣鼓声，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一头漂亮的彩色狮子踏着舞步出现在最前方。

　　秦北辰被吵得直皱眉，又不肯放下照相的相机，唐晋走到他身后给他捂耳朵。

　　舞狮后面跟着的是敲锣打鼓的男性乐手们，再后面是几顶没有帘子的小轿子，被高高抬在肩头，上面坐着满面油彩的扮成八仙的小孩子，头发被编成古人样式，各个脸上都有巨大一坨腮红。两边是一些年轻女子，向路人撒着彩纸绢花。

　　等队伍离去，唐晋放下给秦北辰捂耳朵的手，依然对八仙脸上巨大的腮红心有余悸，他语重心长地对秦北辰说：“秦秦，我救了你一命啊。”

　　各种意义上。

　　虽然秦北辰觉得就算问到自己这里，自己也不会答应，但还是嗯了一声。

　　唐晋一愣，笑起来，握着他的手往前跑，先跑出去才对小孩子们喊：“看谁先到！”

　　“哥哥耍赖皮！”

　　小孩子们立刻呼啦啦跟上，簇拥着两个少年，向前跑去。

　　秦北辰看着前方唐晋的背影，勾起嘴角，笑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上夹子，所以【明晚会在十一点更新】，至少更六千字昂~麻烦大家等待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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