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那本宫就努力做一个好皇后,同皇上一起,努力让天下澄澈清明,让子民和悦安康。」我望着天际,落日熔金,彩霞漫天,今天原是从未有过的好天气,让人心生欢快温暖的希望。

  新建九年春,草长莺飞生机勃勃,皇上执我之手于封后大典上受百官礼,纳群妃贺,授凤印宝册,封我为后,正位中宫。

  三十六

  我起先觉得做皇后是千难万难的事情,毕竟第一年我翻着厚厚的账本酸得胳膊都抬不起来,看得眼花缭乱依旧不明所以,第二年众妃你来我往在我跟前鸡毛蒜皮地拉扯吵闹,连我自小养在闹市中的耳朵都觉得受不住这等喧嚣刺激,第三年我来往忙活于各种祭祀宴会,顶着九头的凤钗沉重不提,偏偏有些雅宴有舞文弄墨的风俗,惹得我头疼不已。

  可是第四年,后宫琐琐碎碎的开支再打我手中过目时,我眉头都不皱速速翻着账本,还能敏锐地察觉出六宫买脂粉的钱在显著减少,吃食上的开支与日俱增;我已为皇后,皇上深觉宠爱中宫名正言顺,几乎不再往其他宫嫔那里去,可各宫都是入宫十五年的老人了,第六年我便能提位份的提位份,能赏银两的赏银两,耳边的叽喳吵闹声逐渐偃旗息鼓,连带着贤贵妃见我都乐意同我一同品鉴御膳房新出的美食了;第七年中秋家宴,我耐着性子于雅席上熏陶了数年之后,蒙尘多年的文学造诣终于得见天光,挥毫写下了人生第一篇祝词大作:「宫席菜多人也多,忽有阴影打旁坐,猛看像是球,再看像是头,是球?是头?贴近去瞅瞅。」,那日的宴席简直其乐融融,六宫诸妃齐齐贺我「皇后娘娘才情冠绝,妾等不及!」,只有皇上木着脸多喝了好几杯酒,晚上半醉半醒地折腾了我半宿,第二日才被我的诗情打动,后知后觉地命人装裱好悬挂在了兴德殿内殿,我乐滋滋地逼着承元止给自己御笔亲书了「诗魁」二字,同样装裱好挂在了自己的宫里,与兴德殿交相辉映。

  新建十七年,我为皇后已经八年,越发如鱼得水乐在其中,可却被一桩事难倒了。

  珏儿于今夏立为太子,我身为母后,该为他择一位太子妃了。

  珏儿剑眉星目,又自幼承教于我二哥膝下,才情德行亦是了得,倾慕他的高门姑娘实是数不胜数,从中选一个两情相悦的太子妃实不该是难事。然而珏儿自小性子温润,可谁知越长越寡言沉默,颇有少年老成之相,我问起他选妃之事,他却说没有一个姑娘可心。

  那日阿盼襦裙薄衫,小仙子一般抱着雪团雪滚的孙子雪融融飞进我怀里,神秘兮兮地凑近我耳边,「母后,阿盼偷偷看见大哥在画仙女!可美可美了!」

  仙女?我自是没有见过仙女,十分好奇,以两个糖饼的代价让阿盼从东宫取来了一张仙女的画像,我便顿时明白了为什么我选不出太子妃来,原来珏儿自有他认下却不敢娶的姑娘。

  我唤珏儿入宫,告诉他,昔日恩怨如何都牵连不了后辈,沅媛是个很好的姑娘,品貌脱俗,知书达理,堪为太子妃,母后很喜欢。

  珏儿到底是皇子,我与二哥虽从未同他提及往事,但他长在皇宫自有城府,对昔日齐杨两家恩怨心知肚明,我是他母后,二哥是他恩师,而杨沅媛却是杨家第四子杨焕之女,他虽喜欢却不愿让我们为难,只能于无人处将心中情意倾于笔尖绘于画中。

  新建十七年秋,太子妃杨沅媛嫁入东宫,与太子情投意合,羡煞旁人。

  太子新婚一年后,二哥修书与我,说太子已可独当一面,他将请辞朝职,远游授业,设教坛于五湖四海。

  他说那是他昔日一位旧友的遗愿。

  我知道杨沅媛颇有才情,让他想到了曾经挚友,时光逝去恩怨两清,剩下的只有对高山流水惺惺相惜的追念。但我其实更明白,二哥决意离去,不只为念及曾经好友未了的心愿,而是珏儿和阿媛携手而立像极了曾经的二哥和二嫂嫂,眉眼间皆是化不开的深情,他触景生情情难以堪,与其留在东宫不如远去,守着心里的人看遍河山。

  我不知道此生还能不能再见到二哥,但我知道,他的身影可能在任何一个偏远的学堂,他门下的学生将遍布九州,他的美名将流传于坊间民巷,他将比昔日京城中那个皎皎少年郎更加光辉明亮。

  新建十九年,太后垂垂老矣,她最疼阿盼,我便常常带着阿盼去请安。太后宫里依旧檀香袅袅,她不再扶额哀叹自己的儿子喜欢上个傻子,她目光和蔼地望着我,和缓而慈祥地感叹,「止儿有你,真是好福气。」

  新建二十年,太后已近弥留之际,我与皇上跪地哀戚,太后只是望着我身边的阿盼,苍老的眼中盈有泪光,「哀家二十岁时也曾怀有一个女孩儿,若她能诞下,也定和小阿盼一样可人疼,哀家焚香祈福一生,想来她一定与先皇,都等着哀家呢……」

  太后薨逝,举国齐哀。

  太后逝世不久,我的母亲也于冬日去世,母亲高龄而去,儿孙满堂,我本不该有任何遗憾,可死亡给我带来的无力感却始终挥之不去,它太残忍无情,是财帛、威势、皇权都撼动不了的必然。

  「阿音?」皇上适夜见我紧紧搂着他不说话,握住我冰凉的手暖着,「身体不适?」

  我诞下阿盼,遗下手脚寒凉之症,十数年皆是如此,皇上习惯了我夜里紧搂着他入眠,今日有此问,只是因为我最近总是闷闷不乐难以成眠,他有所察觉。

  「阿止,你说死后人会去哪里?」我从锦被中探出头,望着皇上语气带着鼻音,皇上三十有八了,却更显清俊温雅。

  皇上一时语塞,搂着我默默无言。

  「真的有黄泉地府吗?」我摩挲着皇上的脖颈,额头顶着承元止温热的胸口,「真的还会相见吗?」

  「阿音近日太操劳了。」皇上明白接连的丧事让我萎靡,他不回答,只是揽紧我的腰,亲了亲我的额头,鼻尖,唇齿,「阿音,不要胡思乱想……」

  我沉溺在承元止旖旎温柔的亲吻里,晕晕乎乎地,记不得初时的忧惧,躺在皇上怀里渐渐生出了困意。

  「朕不知有没有九幽黄泉,不知是不是人生前太多遗憾,才寄托死后相见。」良久之后,皇上许是以为我已经睡沉了,抚着我的头发轻语,「但不管如何,有朕在,必竭尽全力让你生时不留有遗憾,死后也不会泉下孤单……」

  我靠着承元止,顿觉温暖而安心,生与死也显得没有那么可怕,我翘了翘嘴角,探出头亲了亲承元止的唇。

  「假寐诓我?」皇上的语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羞恼,伸手探进我的里衣,「想来我的皇后还是不够辛苦……」

  我软绵绵的抗议全然无用,一番雨云气喘吁吁,我最终是实打实睡死了过去。

  我不再执着于探究生死,只是越发珍惜同皇上在一起的每一日,同孩子们亲昵的每一日。

  时光在我眼前走过,我看着冀儿毅儿越长越高英姿勃发,看着阿盼越发亭亭玉立娇艳动人,看着太子妃诞下了小太孙,看着后宫的妃嫔一个个离去,而从未改变的是始终有一人立在我身旁,握着我的手,坚定而有力量。

  冀儿娶了个腼腆羞怯的赵家小姑娘赵衿,毅儿娶了活泼爱笑的宋家小女儿宋盈盈,皇上一个封了冀王一个封了毅王,让他们各自出宫建府过自己的小日子了。日子久了,冀儿的脸越发同冀王妃一般圆圆的,毅儿脸型未改但是笑得多了眼角早早有了笑纹,如今他们兄弟二人齐齐站在一起,不仔细分辨眉眼,倒真看不出是一对孪生子。

  昔日最闹腾的兄弟二人反而最让我和皇上最省心,倒是乖巧伶俐的阿盼,把她父皇愁得一个头两个大。

  阿盼及笄之年,皇上挑花了眼想给自己最疼爱的安乐公主寻得良配,今儿个夏相家的长子虽然才情有余然容貌不够俊美,明儿个钱老将军的小孙子虽然英武帅气然而诗书上差了一截,左看右看总是挑不出中意的驸马。阿盼对亲事也不甚上心,古灵精怪地撒娇哄着她父皇说不想早早出嫁,皇上便想着小公主在身边多留两年也无妨。然而留着留着,小阿盼却给了她父皇当头一棒,她十七岁那年,我们才知道她早瞧上了昔日太后宫里一个清秀小太监,还伙同那小太监给雪融融找了个母猫,配了一窝崽,各自养了一半。

  阿盼的边缘恋歌实在过于离经叛道,她父皇气得差点摔了手中的玉玺,却忍了又忍终究没舍得打她一巴掌。

  「阿音,你说朕是不是纵容安乐太过?」皇上眉梢已经染上风霜,眉头深锁,为他疼爱了十数年的女儿忧心忡忡,这天下所有好儿郎尽她挑选,她怎么就看上了一个小太监。

  「皇上终于觉得了?」我心下叹气,小阿盼这歪出世俗的程度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期,比昔日知道杨昭儿爱上自家二哥更让我心惊胆战,可到底杨轩不是先皇后的亲二哥,而那小太监却是实打实净了身的太监啊。

  「还跪着呢?」皇上问着守在外殿的夏公公。

  「还在呢,公主一言不发,跪了五个时辰了。」夏公公也老了,一生伴在皇上身边见惯了刀光剑影,可谈及安乐公主,语气里不自觉地就掺杂了担忧心软。

  是啊,阿盼虽然打小跳脱爱闹,可是冰雪聪明,惯会善解人意,宫里人人嫌她飞扬吵闹,但也人人爱她宠她,谁会想到她竟出其不意闯出这么个祸事,父女俩互不退让,让人左右为难。

  「让她起来吧,」皇上松开了攥在手中的扳指,缓缓道,「把闲言碎语都处理干净,她想要那小太监就拨到她那儿,就当朕舍不得公主,以后不必给公主议亲了。」

  「是。」夏公公颔首领命,自去办了。

  「皇上?」我不敢相信皇上真的由着阿盼的心意去了。

  「她瞒得滴水不漏直至如今,岂是一朝一夕的打算?她是公主,朕也不愁她没有后路。」皇上的眉头松开,与我对望,眼中已经有了岁月沉淀的成熟沧桑,「你放心,你我的女儿,朕怎能忍心她余生郁郁寡欢。」

  「阿盼会明白皇上的心,也会走好自己选的路。」我握住皇上的手,松了口气。

  「说朕宠溺她,朕看你呐,比朕都惯着她。」皇上拉起我,透过窗棂远远看着阿盼难以置信地摇着夏公公,雀跃得像枝头的鸟儿,翎羽都闪闪发光。

  「像极了你,胆大妄为,无所顾忌。」皇上望向阿盼的目光遥远而温和。

  「冤枉,」我倚着皇上的肩头,感受着春风拂过面颊的温柔,「臣妾是恃宠而骄,有恃无恐。」

  皇上嘴角忍不住扬起。

  其实也很好,阿盼不嫁出宫,我虽折腾不动了,但这宫里却有另一个欢快的身影,身后带着数只雪白的小猫儿来来往往地奔跑,冲着身后的小太监笑声如铃,让偌大的皇宫里没有一处寂寥。

  三十七

  新建二十五年,冀王妃和毅王妃各自给皇家添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儿,一个名唤承皎皎,一个名唤承余欢,我与皇上各抱一个小娃娃,逗得她们咯咯笑,欢喜非常。

  然而含饴弄孙的欢喜未能长久,一年之后,外邦举兵侵扰南疆,来势汹汹猝不及防,皇上几经思率决定御驾亲征。

  莲蕊入宫伴我,安慰我小辈们出息,有我大哥齐沧长子齐凌然伴驾,还有她家的小子伽皓随军,有智有谋敢拼敢打,皇上断不会出事,可我撕着手里的芝麻饼放进嘴里,依旧不觉得香脆。

  为免我忧虑多思,太子妃时不时便带着小太孙承钰乾入宫请安,小小儿郎将将及膝,却分外聪明懂事,举手投足的气质就如他父亲一般温润清朗,冀王妃和毅王妃也常抱着各自的小女儿陪我闲话,我哄逗着小孙女们心头暖意融融。

  可纵使有孙子孙女时时承欢膝下,我却依旧常常心不在焉,承元止不在,我的心神总是忍不住飘向遥远的南疆。

  等了两轮春秋,皇上终于大胜班师,九州又添了一片广袤土地。

  那日我抱着承元止哭得像个小姑娘,连小阿欢都奶声奶气道,「皇祖母见着皇爷爷,变得比阿欢还能哭鼻子了」,结果被乾儿捂着小嘴拐去吃桂花糕了。

  皇上抹干净我的泪,忍不住打趣,「小阿欢和毅儿当年一样,最能说嘴饶舌,朕离京两年,回来都要被自己的小孙女儿看笑话了。」

  「皇上还能说笑,」我捶着皇上,眼泪哗哗地往下淌,忍不住摸了摸皇上的脸,又揽了揽皇上的腰,「臣妾日日都要担心死了……」

  「阿音不哭,不哭,朕怎么会有事呢?」皇上将我搂进怀里小声哄慰,缓缓低语,「朕还要将一个太平江山交到咱们孩子手里呢。」

  皇上一贯是说到做到的,南疆一役,此后二十余年里,边境安稳,海晏河清,渐进政通人和之境。

  新建五十一年,我开始忘记人和事,太孙都娶了孙媳妇生下胖娃娃了,我还啰嗦着乾儿怎么还不娶亲呢。纵使太医日日绕着我转,我的身体仍然一日比一日羸弱疲乏,太子监政已有两年,皇上便索性携我别居到行宫,全心休养。

  「皇后,别睡,给朕捶捶肩儿,酸着呢。」皇上摇了摇我胳膊,惊醒了坐在椅上不知何时入眠的我。

  「皇上,本宫腿也酸了呢,你也捶捶。」我看着他晾着满殿的宫人,硬是命人挪着椅子靠在我旁边支使我,赌气地捏了捏他的肩头,将脚翘起搭在了他的脚上。

  满殿的宫人立马捂着嘴低头掩笑。

  我在行宫里过得自在,今儿看唱戏,明儿听说书,但依旧挡不住自己越来越嗜睡,挡不住自己时常恍惚走神,甚至皇上离开一个时辰再回来时,我看着他,脑中竟然有一刹那的迷茫。

  皇上一刻都不愿意离开我的身旁了,他很怕再见到我眼中陌生的迷惘。

  那日清晨,皇上还在安睡,我却醒得早,随着我的精神越发不济,皇上也时常寝不安眠,此时他难得睡得安稳,我看外面晨光微曦,便悄没声息地独自起床,不忍扰醒皇上。

  我难得精神清爽,便搀着伴了我一生的翠心沿着流川缓缓漫步,念起曾经怀冀儿毅儿时还是桃李年华,而今却都已经满头华发。

  「嬷嬷?」我在拐角处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眯着眼想了好久,才想起似乎是当年在行宫里伺候过我的老嬷嬷。

  「老奴叩见皇后娘娘。」老人慌忙起身叩拜。

  「是周嬷嬷吗?」我心中讶异,世事变迁时光流转,周嬷嬷怎么和这行宫里的草木一般,一如从前呢。

  「回皇后,老奴是郑嬷嬷,周嬷嬷是老奴的外祖母,外祖母去后,就是老奴到行宫里替她照看光华阁了。」郑嬷嬷看着我,面色有些羞赧无措,「老奴外祖母生前常念起皇后呢。」

  光华阁,我琢磨着这名字有些陌生,不过我如今记不得许多事了,想不起也实属平常。

  「光华阁是何处啊?」我闲走着,慢慢地问。

  「回皇后,光华阁是皇上皇子时在行宫的住处,我外祖母是皇上的乳母,得蒙圣恩,有幸看守光华阁,长居行宫安然终老。」郑嬷嬷浑浊的眼中闪过骄傲和感激的神采。

  乳母?我不知曾经照顾我怀胎的周嬷嬷竟是承元止的乳母,不过既然光华阁是承元止少时的住处,我极有兴趣看上一看。

  光华阁照顾得当,屋宇如新,郑嬷嬷恭敬地为我推开了朱红的大门,满苑的梨树突然映入眼帘,棵棵枝撑如盖花开繁盛,我一时怔住,风卷起梨花携着淡淡清香袭来,我心底升腾起一股久违的亲切感。

  「望梨园?」我迈进庭院,任由梨花落了满头,这庭院遍植梨树像极了昔日齐府旁的望梨园,那个承载了我许多儿时美好回忆的地方。

  翠心缓缓推开殿门,殿内洒扫得干净,空气里飘荡着清清淡淡的梨花香。

  「皇后娘娘!」翠心惊讶地呵出声来。

  我亦是惊诧,这殿内布置奇异,两个截然不同的内室却和谐地融进了同一空间,西面书柜桌椅,笔墨纸砚,分明是一个皇子的卧房,而东面妆奁绒花,珠翠玉环,却分明像是一个姑娘的闺阁。

  我踱步进入那片闺阁,过往青葱稚嫩的岁月瞬间席卷而来,熟悉的铜镜,熟悉的花钿,熟悉的床榻,熟悉的年少时光,我颤抖着恍如走进了数十年前的豆蔻年华里,看到了那个娇俏的女孩儿偷了长兄的宝刀藏进了被窝不敢说话,看到她不慎被针戳了手指心疼得长姐再也不让她缝荷包绣帕,看到她穿着母亲亲手裁制的襦裙揽镜自照笑靥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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