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我已经不介意揭开往日的伤口,不介意说出难堪的真相,甚至不介意失去皇后之位,我只要二哥能够如愿以偿,见一面心心念念的人,感受到一点点满足,能够稍稍缓解他的病情。

  我绝不能让二哥有事,绝对不能。

  可皇上他不要我的东西,而齐音更无意于中宫之位。

  我觉得自己从未这般可笑弱小,他们什么都不需要,怎么办,怎么办,可我还有什么呢,还有什么能让皇上,让齐音回心转意的东西呢?我觉得自己的脑袋要炸掉了。

  那封信!我突然想起了韩江月那封绝笔信,齐家之于齐音的重要性,我太清楚不过了,我终于松了口气。

  齐音答应了,我将齐音送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送去了我日思夜想的男子身边。

  皇上当真肯让齐音去见二哥啊,我看着马车离去,嘴角忍不住浮起一抹苦笑,他贵为天子,竟然愿意放手让自己的宠妃去见一个觊觎恋慕她的臣子,皇上,他原比我想象的更爱齐音,可越是爱得深,此刻怕越是心下难熬吧,我想今夜,皇上的心注定和我一样,要忍耐着深不见底的焦灼。

  二哥会和齐音说什么呢?他会将过往的思慕之情一一倾诉吗?我坐在凤仪宫凉凉的台阶上心上亦是冰凉,我想他会的,毕竟他从未曾好好的同齐音倾诉衷肠,未曾亲口对着那姑娘说一句喜欢。

  想着二哥眼中的柔情,想着二哥话语的缱绻,想着二哥院子里的梅花,想着梅花树下的他们,我的心仿佛疼出了窟窿,如若没有这许多迫不得已,他们或许真的可以做成一对璧人。

  司梅告诉我愉妃已经回宫,宿在兴德殿了。

  我抹干净不知悄无声息流了多久的泪,缓缓从台阶上站起,双腿已冻得没了知觉,我才知原来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

  这两个时辰好似走完了我这潦草一生,我这一生原都是背负着枷锁在无望地等待。

  我遣人先将韩江月的绝笔信送到了长禧宫,司梅帮我暖着腿,我翻看着二哥府中的暗探刚刚递来的信,讶异齐音竟然有喜了!我苦笑不已,真是阴差阳错,太医竟是当着二哥的面探出来的,这让二哥情何以堪啊。

  可和我想的相反,二哥并没有怨言,没有委顿,他甚至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相思之语,他举止有礼,恪守尊卑,唤着齐音“愉妃娘娘”,没有一丝一毫的逾矩。

  真令人嫉妒,被二哥珍爱至此,真令人嫉妒得发狂!为了她,二哥情愿守着一生孤寒,情愿将深情永远掩埋,不肯,不让,不愿她心有半分负累,半分为难!

  我突然理解了当日李筠巧恨不能杀死齐音的心,女人的嫉恨啊,当真可以焚烧理智摧毁心肠!

  可李筠巧至少可以恨得明明白白,而我的嫉恨却永远见不得天光,只能小心翼翼地隐藏!真可悲,真可怜,真可恨,我都不如李筠巧活得自在!

  真是何必呢,何必?杨轩,你是生是死,我再也不要管你了!

  我疯狂地将信纸撕碎,悉数扔进了火笼,看着火舌将它们吞噬成灰烬。

  可我还没能平息自己的心火,又有一份二哥府中的密信送到我手中,我负气般撕扯开,刚刚看了一行字便已彻骨冰凉。

  不可能!不可能!

  我发疯了一般冲出凤仪宫,踉跄奔走在窄窄长长的宫道上,我要出宫!我要出宫!我要去见他!我要见我二哥!

  我嘶吼着一次次推开死命阻拦我的司梅,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将齐音送到二哥府上,他心愿已了,便再没有了留恋,所以他撇下我一个人走了,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我那么爱他,我那么爱他,他为什么要丢下我!他从前不是最疼我了吗,他不会丢下我的,不会不见我一面就死的!骗人的,他不会死的!

  我不允许!我是皇后,我是皇后,我是母仪天下尊贵无双的皇后!我有权势我有地位,我命令他不准死!

  我的泪不断涌下,杨轩!杨轩!本宫命你不准死!

  司梅连连哭喊着“皇后娘娘!”,不顾一切地阻拦我,我终究撑不住身心俱恸,断了线的风筝般摔倒在风雪里,沾了满身满脸的冰雪,司梅哭着尖叫,“来人,快来人!”

  我望着漫天飞扬的大雪,泪凝结在眼中结冰,满目疮痍。

  杨轩,你心疼齐音怕她受凉,为她铺了满满一车的毛皮,可是现在我也很冷,我浑身都冷,冷到骨子里了,你也心疼心疼昭儿吧,昭儿不要皮毛,不要你费心操劳,你过来握握昭儿的手,昭儿就会觉得很暖很暖,求求你不要走,你过来握握昭儿的手吧……

  吾皇番外——雨中泪(八)

  我昏迷了一天一夜,迷糊醒来时,头还钻心地疼。

  司梅肿着眼睛小心翼翼地看顾我,怕我再次发疯,再次冲进风雪里,再次嚷着要出宫。

  相伴六年,她还是不了解我。

  我撑着身体坐起,虚弱但平静地哑着嗓子吩咐她准备好最丰厚的赐礼送到长禧宫,一字一句地教她怎么对齐音回话。

  我二哥已经死了,我要做的太多,我再没有时间疯。

  我将所有人遣走,重新捡起先前未能读完的信,第一行冰冷的死讯依旧将我的心生剐一遍,但我忍着疼强迫自己继续看下去,读着读着,却再也控制不住浑身的颤栗,信中前两行是暗探所写,后面的字迹却是我再熟悉不过,临摹了千遍万遍的字体,那是二哥的字!

  他原来早就知道我在他身边安插了暗探!是啊,他本就是年少深沉心智过人,我怎么会一直相信他毫无察觉呢,他知道,但他没有动手拔去我的暗探,是因为他心里依旧当我是他的妹妹,依旧选择了纵容我。

  他说他明白是我费心安排了齐音去见他,也知道我多年对他心怀歉疚,但之前的事他虽愤怒生气,但从未有过怨恨,我终究是他的妹妹,是他割舍不掉的亲人,也是他唯一放心不下的亲人,我一直寻找的那个孩子他费尽周折已经救出,藏在了汇文书院。

  “吾妹昭儿,人生而为己无可厚非,兄当日未能带走音,实虑良多,并非只为你,不必难过,亦无须愧悔,此后余生,惟愿珍重。”

  我攥着手中的信,颤抖地蜷缩在床上,杨轩,杨轩!我干哑地嘶嚎,感觉心被生生撕成了两半,可我如何嚎啕也唤不来二哥一声“吾妹昭儿”了。

  他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我心中的伤口再无法愈合,每日鲜血淋淋的疼着,但心中的疼痛一旦习惯,对身体的苦痛便觉得麻木,我虽感风寒身体虚弱,却漠然地拖着病体亲自料理了二哥的丧仪,将自己的一缕青丝同他葬在了一处。

  我借着兴办丧礼,有条不紊地联络宫内宫外各处,将韩江月之死的真相告诉了齐远,将昔日安插在东宫所有暗桩的名单详详细细地写下,送到了兴德殿。

  若二哥还在,我纵使再恨也不会将父亲置之死地,可二哥死了,我对杨家最后一丝留恋也断了,那背后的始作俑者只能死无葬身之地!

  父亲在春末下狱,皇上判了他一个秋后问斩。

  那日我醉在了凤仪宫,我许久不沾酒了,喉间那种辛辣的刺激呛得我不住咳嗽,我眼睛酸涩,终是没能流下一滴泪,我本就不多泪,最后的一汪泪也已经为二哥流干了。

  我没了二哥,父亲也下狱了,现在人人都说,中宫皇后怕是离废黜不远了。

  我毫不在意这些流言,称病闭宫,连带着六宫的事都不再过问,这世间一切在我眼中再没了意趣。

  我真蠢,我以为自己把世间一切都看得通透,却原来从没真正看明白过自己,我以为自己想追逐凤主之位,我以为自己想要权势富贵,而我唯一真正渴盼的原来只是他一人而已,他没了,我的心便空了。

  我后悔了。

  如若重来,当年宁王亲临杨府,许我他日若有心仪之人,无论是谁必为我做主赐婚时,我定然答应一声“好”。

  我不再奢求那虚无缥缈的许多,我不贪恋人间名利富贵,也不因自卑和嫉妒别扭地同二哥疏离怄气,我会告诉宁王,如有来日你登临君位,立了你最爱的女子为后,请下旨恩准我一生一世不嫁人,我要陪在我二哥身边,继续听他说年少时暗恋伊人的往事,听他讲无法对那姑娘说出口的情意,我不再强求他像我爱他一般爱我,我愿意一辈子做他的妹妹,陪着他,赏梅,饮酒,看春去秋来,夏雨冬雪。

  我闭宫养病已数月,凤仪宫门可罗雀,我头疼得一日比一日厉害,时时伴有心悸,总觉得耳边有人在轻轻淡淡的呢喃,太医说我命恐难回天,我终于要走到人生的尽头。

  真好。

  我终于可以无所顾忌,放肆着自己对他的爱意和思念,每日每夜地画梅,含着骨朵的梅,迎风而放的梅,凋零飘落的梅,我每画一幅梅,就在梅树下细细描摹那个人的眉眼,那个人的身形,那个人清冷孤傲的气质,我认真地想着他的发丝,他的眉峰,他的瞳眸,他的鼻梁,他的唇角,他望向远方寥落孤寂的目光。

  司梅起初会红着眼劝我节哀,直至我画的画卷已经塞了数个大箱子,悬满了整个内殿,她的目光才渐渐变成深深的哀婉,看着我,无力而沉默地为我研墨。

  我淡淡的笑,这最后的时光真是我此生最平静安逸的日子。

  秋初的时候,愉妃诞下了一个公主,宫里热热闹闹的庆祝声隔着数重宫墙传入凤仪宫,而我也收到了另一个消息,因着皇上得女大赦天下,父亲将改斩刑为流刑。

  流放?我挥手唤来司梅,给了她一瓶药和一封信笺,嘱咐她交给齐远,想起那药最初还是父亲塞进我手中,教我一步一步面不改色地杀人无形,我心中便生出一种可笑的荒唐。

  宫外很快传来了消息,父亲没能等到流放之日就因为饮食不洁病了两日,锒铛而死。

  让他走得少些痛苦,已是我对他最大的宽宏。

  我视宫规为无物,皇上却一直没有废黜我,我突然觉得,或许皇上早就知道了一切,早已看透了一切,才会在那年夏天,同我许下那样的承诺。

  可我终究回不到过去了,我将二哥珍爱了数年的瓷瓶还给了齐音,生时我一无所有,死后,我不希望二哥与我之间还掺杂了其他的人其他的物。

  我将太医开的药悉数倒了,这世间已没什么值得我眷恋,我不想百无聊赖地拖着日子挨,实在是无趣。

  可挨着挨着,我竟然挨到了今冬的初雪。

  “娘娘,院里的白梅开了,司梅给您折了几枝。”司梅将梅枝插入瓶中,屋中梅香暗暗盈动。

  司梅最近时时语带哽咽,因我越发频繁地呕血,她看了心下哀戚。

  她纵然是父亲放在我身边的棋子,多年相伴到底是生出了情分,最后我做了害死父亲的事,她也没再暗暗维护父亲,依着我的吩咐默默地做了。

  想来对父亲,她是既怕也恨的。

  “今年梅花倒是开得早些。”我强撑着身子站起,司梅忙忙给我披了件大氅,帮我推开门,看到满院的白梅迎雪而开,不知是雪落在了枝头,还是梅飞上了苍穹。

  “真漂亮。”我喃喃而语,声音干哑,自顾自走进雪里,慢慢停在了一株白梅树下。

  司梅忙撑着油纸伞为我遮挡风雪,我抚摸着梅树粗粝的枝干,突然心潮翻涌,猛地呕出了一口暗红的血,洒在梅枝上,滴落在雪中,触目惊心。

  “娘娘!娘娘,外面风大,我们回屋吧。”司梅顿时急哭了。

  我看着粗黑的树干,殷红的鲜血,暗沉而妖冶,不由得就勾起了五岁那年刻骨铭心的记忆。

  我因为瞌睡懈怠了抚琴被父亲责骂锁进了祠堂,我又哭又闹,一气之下摔了大哥杨延的牌位,可从牌位底座却摔出了一个扁扁的沉木匣子,我打开,里面赫然是一个银质长命锁和一块小小薄薄的灵牌。

  杨昭儿,那长命锁上镶刻的名字是杨昭儿,那木牌红字沉沉写的也是杨昭儿,连带着她的生辰,亦或说是她的忌日。

  五岁那年,我发现了这个父亲埋藏最深的秘密,那时候我便彻底明白,父亲,他真的很爱很爱杨昭儿,他甚至煞费苦心地让爱女的牌位以这种方式列入宗祠,他只是不爱我,因为我不是杨昭儿,所以他骂我,打我,约束我,利用我,眼中都不会带有丝毫怜惜。

  杨昭儿一出生便夭折了,同她的母亲一同香消玉殒,她小小的灵牌就躺在她嫡亲哥哥杨延牌位的底座里,而我,不过是一个代替她继续活在人间,永远得不到父爱眷顾,彻头彻尾的复仇工具罢了。

  我没有资格懈怠,没有资格抱怨,更没有资格厮闹撒娇,我不需要感情,我只是一颗冷冰冰的棋子,拿捏在他人手中,为了他人的棋局而活,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原本应该叫什么名字,不知道我的身生父母到底是谁,他们又用了几两银子将我卖入杨府,他们用那银子日子过得可还快活?

  天上的微雪细细地飘着,我伸手想够一够枝头的梅花,却怎么都抬不起手来。

  杨昭儿,我不知道自己顶着杨昭儿的名字活这一世到底幸是不幸?

  若我不是杨昭儿,我或许一生一世都碰不到二哥那般皎洁明亮的人,得不到他半点眷顾怜惜,可我是杨昭儿,却只能一生一世同他框在亲生兄妹的桎梏里,走不出撞不破,不得于飞,使我沦亡。

  或许我最大的不幸,便是明明叫杨昭儿却知道自己并非杨昭儿,才在岁岁年年的相伴里生出了不该有的痴恋和妄念,我的悲剧,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就已经成为了命中注定。

  我头又疼的厉害,身上已经没一丝暖意,我看见司梅哭得眼睛红肿,忍不住想拭去她脸颊的泪,却是越拭越多,才发现原来天上竟然落雨了,细雪掺着冷雨冻得人骨头疼。

  司梅,其实也是一颗可怜可悲的棋子,她伴着我的时间太久,就如同我看着二哥看得太久,久的忘了棋子不可有情,不该有情,可是父亲,你可知最后竟是死在了两颗棋子手里?!

  我伏在梅树旁咳得浑身颤抖,司梅呜咽着恳求,“娘娘,落雨了,回屋去吧,娘娘,回屋去吧。”

  “我走后,银钱,房契,出宫文函都给你安排妥当,就在东南角的楠木箱底,父亲的人,我也已替你料理干净,你的弟弟在宫外的汇文书院等着你,好好活着,能找个可心的人,便嫁,若没有,后半生亦是无忧,再不必为他人所用。”

  司梅愣住,震惊地盯着我,手中的伞蓦然掉落,“扑通”一声跪倒在雨雪里,一声声唤着“娘娘”,哭的撕心裂肺。

  司梅,思梅,她从前在府里并不叫这名字,我入宫后为她重新起的,二哥一生除了齐音,最爱白梅,我想着梅花也念着他,我将最深最深的情意锁在心底,不敢言说不敢僭越,别人都有四季春夏,而我一生只活在茫茫寒冬里,我出生在冬日,也终将死在冬日,与这冬日里开的花也算有缘。

  耳边司梅的哭声越来越淡,我感觉到一滴水珠从我面颊滚落,不知是天上的雨还是我眼中的泪,落到我的唇角沁入我的舌尖,满口的苦涩。

  杨轩,如果有来生,如果你还爱梅花,我就当一株寒冬腊月里的梅树,我这一生忍得许多苦,自不会再惧怕严寒冰霜,我这一生背负了许多罪,希望来世清清白白地绽放,到那时候,希望你看着我,眼里能有我……

24

-/-

上一章 返回列表

更多好书

吾皇最新完结+番外章节

正文卷

吾皇最新完结+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