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下

  冷得见鬼的四更天,围着皮袍,在炭盆边上打盹儿的胡校尉,被值夜士兵叫醒,说是有人执令牌要开门出城。胡校尉窝了一肚子火,却不敢怠慢,立刻披衣整甲迈出门来,迎头被夹裹着雪粒子的寒风一刮,眼皮像有针刺刀扎。

  眯眼看去,隔着城门下彻夜高燃的火堆,有几匹高头大马,齐齐整整一字排立。马背上的人风氅兜头,黑漆漆看不见面目,人与马连成一道纹丝不动的影子,与黑夜融成一体,马蹄铁的寒光映了火光,马鼻里喷出的浓浓白雾,令这几骑看上去才知是活的,不是寒铁铸的。

  天子脚下,值戍皇城,胡校尉是见过世面的。这么一照眼,他已知道来人的厉害,快步上前查验令牌。为首之人颔首示意他近前,待他身影挡住周遭目光后,那人从风氅下翻腕亮出一面烙有禁军飞虎纹的令牌。

  胡校尉正待接过细看,目光触及那人风帽下露出的一双眼,顿觉冷冷撞在刀口上,莫名打了个寒颤。他是军中老油子了,惯与禁军们吃喝嫖赌在一处的,眼前这几个人分明一看就不是禁军,禁军中岂有这等人物。

  胡校尉不敢作声,验看了令牌后,垂手退后三步,转身向守门士兵下达了开城的命令。

  城门轧轧开启不过丈许,几骑一掠而出,迅疾如魅影,马蹄声携去闷闷雷霆。

  胡校尉望着最后一道影子没入城门外无边寒夜与浓雾,心突突的跳了起来。

  他又想起了三年前的血河火海,想起为了阻止废后的叛军攻入东门而死在自己眼前的弟兄们。自己拼死斩杀叛军,因这份战功从普通士兵步步升到这个校尉。当今圣上登基之后,抚恤功臣,安养百姓,天都三年来都太太平平。胡校尉很知足,不指望再升官,就在这东门安稳的守一辈子也够了。

  此夜突然持敕令金牌出城的人,只怕来自宫中,却不知去往何处,令胡校尉心头升起一丝惶惑不安。天明换值后,他回家跟妻儿吃过早饭,便去寻从前一起守城,而今调去禁军里的兄弟喝酒。

  却没想到,禁军今日突然大校阅,宸卫大将军亲临点兵操演。

  胡校尉在东门酒肆独自喝了几盅酒,远远望见东门外禁军大营的方向,半空里沙尘滚滚,这令他又想起了昨夜之事,总觉得这皇城里有什么不寻常的事要发生了。

  他的预感在三日后应验。

  太皇太后崩,圣上悲恸,为之缀朝两日,诏令民间悉停嫁娶,辍乐舞,朝官除冠缨,庶民去妆饰,尽服缟素七日。

  胡校尉一早起来,看着媳妇给两岁儿子的小脚套上棉鞋,鞋面纳的是红线,立即呵斥她换掉。出门时,见到里尹老头儿沿着街巷,正在挨家挨户提点,将门前彩饰除下,拖长声调说着,“两日后午时,诚王殿下亲奉太皇太后梓宫还京,万民举哀,家家户户都要张悬白布,到门口跪迎……”

  胡校尉暗叹口气,那天恰轮到自己白日值守。

  太皇太后梓宫本该从南面正门承天门入城,可是从北边的燕山行宫过来,如要入承天门,就得绕城半圈。也许是不想大费周折扰民,诚王下令从北面应天门入城。到时必有一番极大的排场,胡校尉只希望千万不要出错,不要在自己值守的时候出任何差错。这可是护送太皇太后梓宫回京的皇家仪仗,是诚王殿下亲临,听说穿过皇城抵达宫城的时候,皇上会在宫城前率文武百官素服亲迎。

  胡校尉心里慨叹,太皇太后离开宫里都有多少年了,人死了才迎回,还不如寻常百姓家,尚能在老人活着时尽点孝道。死后哀荣大过天,她老人家也看不到了。

  ——————

  昭阳宫里里外外也早换了一片玄黑素白。

  “她走时皇上还在幼龄,如今衡儿都两岁了。”

  昀凰语声淡淡,指尖拈着细银针,引着线穿过,打上一个结,亲手给阿衡缝着一件新斗篷。商妤知道昀凰不擅女工,这斗篷缝得并不精巧,却一针一针匀衡绵密,若不是心境安定沉稳,缝不出这样的针脚。

  衡儿不曾夜里出行过,外面比宫里更冷,不知这件斗篷够不够御寒。昀凰打量着手中斗篷,又密密加了几针。

  此时雪落无声的宫城内外,恰是暴风雪来临前最宁静的时刻。深宫之中,看不见外头的刀出鞘、箭上弦、人披甲,只有刮过宫檐的风声,一下下听来都像刀声。

  车驾已齐备,已到了数着更漏声的时刻,昭阳宫里的皇后华昀凰,半倚凤榻,敛眸低眉,只在不紧不慢的缝着一件孩童的斗篷。指尖如兰徐展,玉簪低绾,周身的素色连了脸颊的瓷白,只有唇上氤氲着一点血色。

  静卧休养了这几日,气色也未见回缓,商妤忧心她的身子,更甚于皇城上空呼啸风声中的刀声。而她自己,却在悠悠说着太皇太后苍凉的此生。

  “她从昭阳宫迁入长乐宫时,也不过三十六岁吧。”昀凰淡淡问。

  “三十五。”商妤低声回。北齐宫中历代往事,在她随嫁而来时已熟读牢记于心。皇后居昭阳宫,太后居长乐宫,高氏也曾是这幽深昭阳宫的主人,尔后却在燕山行宫孤零零住了大半生。

  昀凰顿住拈在指尖上的针,目光凝在针尖上,“终究还是回来了,长乐宫锁闭了这些年,重又开启,不知她情不情愿以这样的情势回来。”

  对于高氏太皇太后,这个显赫一时却孤独一生的老妇人,昀凰每每想起她颤巍巍执起自己的手,错认是故人,心头仍有酸楚,仍会想起自己薄命的母妃。

  “梓宫回到长乐宫之日,可惜我不能迎她了。”

  身侧的商妤,仿佛出了神,一时没有应声。

  昀凰目光不抬的问,“你在想什么?”

  商妤叹了口气,在昀凰面前无需掩饰,心中忧虑尽在脸上,却一时无话可说,望了身侧那盏碧琉璃宫灯,缓声道,“妾身只是在想,明日之后,这昭阳宫不知是什么样子……但愿别毁了这盏灯,难得有一样是皇后心喜的。”

  昀凰将针线搁下,目光扫过那盏碧琉璃七层莲花灯,移向纹锦层叠的帷幔、百鸟朝凤屏风,投向次第宫灯映照的外殿,低低一笑,“这光,从琉璃碧里透出来,像极了从前晨光透过梧桐窗,照入栖梧宫的样子……你还不曾见过栖梧宫,那时候,像是一处世外禁地,或是琉璃世界,外人不能踏足半步。如今这昭阳宫,却是不一样了,任谁来去,也都无妨。”

  北齐历代多少皇后,来了去了,在这昭阳宫里红颜换了白发,华昀凰也不过是一代过客罢了。商妤静静听她说起栖梧宫,心中也怅然,回思而今,摇头叹息,“昭阳宫怎么样,都不要紧,要紧的是皇后你自己,不能再有闪失。”

  昀凰沉默了一刻,对自己,亦是对商妤,决然道,“一步步走到这里,终于到了这一天,绝不容再有闪失。”

  商妤无言以对,明白昀凰的心思已被复仇在即的狂热注满,全无半分在她自己身上,她要的是这一战不容闪失。商妤正欲开口,却似有所觉察,回身看去,一惊而起,竟不知皇上什么时候无声无息走进了殿内。

  白衣轻裘的皇上,静默的立在屏风旁,目光深寂。

  这目光令得商妤心头一颤。

  他是听见了方才皇后提及栖梧宫的话么……商妤不敢多想,屈身行礼,低头退了出去,眼前留下了皇上白衣胜雪的落寞背影,隐约竟与记忆深处不愿想起的另一人重叠。

  昀凰怔怔看着尚尧,看着他缓步来到身边,目光幽深,唇角轻抿。

  她的心缩了一下,想来,他是听见了那番话……可他一言不发,侧身在她身旁坐下,一如既往抬起手臂,让她倚入他臂弯。昀凰屏住了呼吸,脸颊贴着他的颈项,等待他开口。良久也没有等来半个字,只有他衣襟下沉沉的心跳声。

  昀凰轻声问,“都顺遂么?”

  尚尧颔首,拍了拍她手背,要她放下心来。昀凰垂低目光,心中真正想问的话停留在唇间,似被无形的手掩住,问不出这寻常的一句“你可好”。

  “今日可好?”他的声音比平素多了一分疲惫的沙哑,似乎也多了一丝疏冷。

  昀凰抬起目光,望了他的脸,他回望过来,眉心温柔舒展。

  “我很好。”昀凰微弱一笑,张开双手环住他,脸埋在他胸前,低声道,“只是挂牵你。”

  隔着衣襟,他的心跳仿佛停了一拍,又仿佛是她的错觉。

  他笑问,“你挂牵我什么?”

  昀凰不知如何回应,默然将环住他的手收紧了些,掌心贴着他紧实起伏的后背,缓缓摩挲。她知道明日正午,宫门开启,对他意味着什么。她期盼的,她为之喜悦的,恰是他的痛苦与割裂。这让她为何回应,如何告诉他,她是在挂牵着他的痛与累……昀凰咬住唇,惯了隐忍,纵有万千情愫,也生生咽下。

  尚尧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心底怅然一笑,只当并没有期待过什么。

  他抚了她的头发,缓缓道,“今夜雪就停了,你们离宫时也容易些。”

  “尚尧。”昀凰仰起头,唤了他的名,望住他的眼,“答允我一件事可好?”

  “好。”他不待她说出是什么事,微微一笑,便答应了。

  “你不要亲至阵前。”昀凰挺直身姿,目光中含了求恳之色。

  “你怕我会输?”他笑意更深。

  “你胜券在握。”昀凰望进他琥珀色的眼睛深处,竭力一字字想要说得平稳却还是带了颤音,“当年,宫城被大军攻破,我和母妃在深宫中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来的是谁。我以为叛军入宫,宫眷会遭凌辱……辛夷宫的宫人全逃散了,只剩下我和母妃。我取了弓,搭箭对准母妃,等着第一个叛军冲进来,就将母妃射杀,免她再受苦楚。那个时刻,我想,母妃中箭时,我的心也会流血裂开,我会就那样死去,不再劳烦别人动手。”

  杀亲,女杀母,子弑父,罪同诛天灭地。他是踏着堂兄弟与叔父的尸骨登上帝位的,然而箭指至亲的滋味,她比他更早知道。

  尚尧骤然将昀凰紧紧抱在怀中,不容她颤抖成寒风中飘零的叶子一样,哪怕自己的心,分明也在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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