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刘执明坐在我的身侧,双手放在膝盖上,恭顺地看我。

  他的眼睛很好看,时时刻刻都是平静而温柔的,会让人不由自主放下心来。

  「陛下,此战必须万无一失。」

  我坐起来,靠着床框,刘执明靠近我,挑起我脖子上的玉佩。

  「臣知道您对林公子的心,只是万万不可心软。」

  我知道的,我与他之间隔着的血海深仇,这辈子也过不去。

  我给他兵权,分割唐远的势力,但他想要的,却是我的覆灭。

  「既然如此,交给你去办吧。」

  刘执明愣住了,我知道他大抵是不愿意的,这与他的行事作风不符。我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漂亮而苍白,用力的时候会浮现青筋,这样的一双手适合抚琴、写字,唯独不适合沾上鲜血。

  但他只是愣了一会儿,开口道:「臣定不负所望。」

  无所事事的一天,批完奏折后看了半天的戏,等到傍晚,阿蛮送上密函。是蓝烟所书,定山王集结了二十万军队,等着与小林公子里应外合。真是巧了,我刚把信烧了,小林公子端着一盘烤红薯来了。

  我年少时常吃的东西,那时候母后一颗心都放在弟弟身上,并不常理我,于是总去寻皇祖母,讨她的糕点吃。

  皇祖母与成文帝是少年夫妻,这天下也是他们一同打下来的。推翻了叔叔,从流落在外的落魄皇子到龙袍加身,万民景仰,他们是一同吃过苦的。

  皇祖母跟我说过,她与成文帝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描述年轻时的故事,她是笑着的,极温柔的,好像每一条皱纹里都藏着甜蜜的故事。然后她会翻开红薯,淋上少许蜂蜜,这样吃起来才会甜到心里去。

  她告诉我,一辈子一定要开开心心地过,绝不能委屈。

  她也告诉我,即便是女子,亦能有一番作为。

  这是完全正确的话,从前朝开始,也正是因为她,女子的地位才大大提升,最起码不会像件物品似的倒卖。

  只是,皇祖母去世后我难得再吃红薯,每每去林墨白那儿也只是蹭他的烤栗子。

  他说,天冷了,民间常吃这红薯暖身子,臣加了蜂蜜,更是可口。

  我看向阴沉沉的天,似乎真的快到冬天了,等第一场雪落下,唐远就该去塞北了。

  我登上城楼,亲自为他送行。

  一杯酒斟满,一饮而尽。

  盔甲闪烁寒光,将士们已然整军待发。

  有些话到了嘴边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说,大庭广众之下也做不出什么过分亲热的举动来。只能摸摸他的剑眉,再指着阿蛮养的兔子。

  「朕和它一起等你回来。」

  唐远就笑:「臣在树底下埋了一壶桃花酿,等回来再开。」末了,他抚过我的鬓角,「我走了,囡囡。」

  我不知他从哪里学来的这个词,只是脸上一阵阵发热,而后目送他远行。他在马背上转过身来,向我挥手。

  林墨白并未一同前行,我留了他半个月,就连顾为之也被我扣下。

  夜深,我扶着阿蛮的手出了宫门,长路漫漫,以前从来没发现,原来宫中的甬道有这么长。

  从前会听宫女们说,这宫中的每一块红瓦都是鲜血染就,夜深人静时就能听到他们的哭泣,声声泣血。

  沈牧云在门口迎我,北风呜呜地刮,裹紧了斗篷仍觉得冷。

  怀里揣着阿蛮给我的汤婆子,坐进马车里才觉得好了些。

  「天冷了,总是要犯些病的,没什么好担忧的。」

  阿蛮依旧是担忧,我看她的样子像是要哭出来。

  「开春不就好了,朕哪年冬天不这样?」

  她把斗篷又拢紧了些。

  「太医说陛下思虑过重。」

  「什么思虑过重,就是寒症,等开春。」

  「可是,什么时候开春呢?这才刚到冬天。」

  这个冬天不是很好过啊。

  顾为之在沈牧云的府前迎我,他还是那样,远远看过去就觉得挺拔,凑近了看更是让人心生欢喜。

  「外头不冷吗?」

  「回陛下的话,不冷。」

  似乎比秋猎时又稳重了不少。

  沈牧云在屋子里放置了许多火炉,坐了会儿竟渗出汗来。

  布了茶,我与顾为之面对面坐下,沈牧云和阿蛮悄悄退出去。

  顾为之面前是我当初给沈牧云的锦盒,他打开,里面是那支凤钗。

  「陛下,」他唤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饮了一口茶,沈牧云这个俗人在茶里放了糖,我真是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喜欢这么喝茶,实在糟蹋了这上好的普洱。

  对面的顾为之也喝了一口,然后默默吐了回去。

  「朕有事要拜托你啊。」

  他睫羽震动,似乎隐约猜到了什么。

  「宫变?是林公子吗?」

  我不说话,算是默认。

  「陛下要臣怎么做?」他把锦盒收入怀中,一副慎重的模样。

  我拔下头上的凤钗,乍一看似乎一模一样,实则少了一根尾羽。

  「定山王的二十万大军,林墨白的十五万戍边军,总共三十五万。而御林军只有十万,到时候我一定会被软禁在宫中,你要做的就是等,等你的舅舅回来。朕把你安到御林军统领的副手这个位子,你得奉承他,尽力取得信任。他不投靠定山王最好,若是投靠,待唐远回来便可杀了他直接统领御林军。到时候再拿出真的凤钗。」

  「林墨白要是造反,舅舅岂非危险!」

  「无碍,他一定会回来的。」

  我这样说着又将凤钗插回了头上,转而覆上顾为之的手。

  「擒贼先擒王,我在定山王身边安插了眼线,你要做的就是等待时机,一举歼灭。」

  顾为之看我。

  「此事过后,舅舅就会从塞北回来了吧,我会代替他对吗?」

  我一怔,却没有否定他,只是别过脸:「大宣不会亏待你的,边关无事还可以回来。」

  他没有揪着这一点不放,让一个正当年华的少年去戍守边关,很多时候并不是战争,而是作为大宣强盛的象征,枯守在陌生而残酷的土地。

  这样的苦我不想让唐远继续忍受。

  顾为之一手撑着桌子,半支起身子,猝不及防地吻了我的唇角,还带着少年的小心翼翼,像呵护一件珍宝。只是短暂的触碰一下便快速分开,生怕唐突。唇边还留着少年滚烫的气息,叫我乱了心绪。

  顾为之也是慌乱的,手脚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左顾右盼,最后站起来往后退一步,跪下行大礼,不敢抬头。

  「顾为之。」我唤他,「你知道这叫以下犯上吗?」

  他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只是懊恼地垂下脑袋。

  「朕可是你的舅母。」

  这一会他抬头了,除了慌乱还有愧疚,不知道是对于谁,只知道这愧疚折磨得他扭曲的面孔,像要捶胸顿足的模样,又不能在我面前放肆,活生生憋得自己快背过气去。逗得人发笑。

  于是就真的笑了,去刮少年的鼻子,看他红了眼,再跨过小桌子到他面前去,窝在少年的怀里,安安稳稳地闭上眼睛,做一场香甜的梦。

  鸡叫了第一声,回宫。

  小林公子熬了粥,配上两碟小菜,下了朝吃很暖和,忍不住又盛了一碗。

  「今个儿陪陪臣好不好陛下,明天臣就该走了。」

  我喝粥的动作都停顿了,这一步走下去我和他就真的都不能回头了。

  「好。」

  我答应他,其实我们半个月日日都腻在一起,只不过这一天格外厉害。搁在往常,白日宣淫这种事情是很少发生的。我毕竟要做一个明君,不能让史官们抓到把柄。

  林墨白像是刚开荤的毛头小子不知饥饱,只知道索取。他抱着我,力气大得我叫痛。

  「臣舍不得陛下!」

  他这么说,连眼睛都发红。我被他吓到,愣在当场。他又放软了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唤我。时而陛下,时而阿锦。

  我猜,我的小林公子快被折磨疯了。

  塞北打仗了,和蛮国。

  拨粮草的时候,我在心里吐槽,他们边关的游牧民族这么能打吗,基本是隔个几年就得来上那么一次,比朕的亲戚还准时。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我的月信已然一个多月不曾造访,此时距离小林公子去塞北刚好一个月。算算日子也差不多。

  我等着塞北大捷的喜讯,结果却等来了唐远的死讯。

  林墨白亲自写的信,唐远中了敌军的埋伏,至今下落不明。

  没有尸体我是不信这种屁话的,算命先生说了,他是长寿的人,比我活得久。可还是难过,一点点可能性都会无限放大,叫我心如刀割。

  阿蛮劝我节哀,我听着她的话转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面无表情,只是睁大了眼睛,不停落泪。

  「陛下,身体重要啊!」

  我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把所有人赶出我的寝宫,哭了整整一天。

  趴在桌子上哭,累了就躺回床上哭。哭得头昏脑涨,头重脚轻。两个眼睛堪比核桃,肿得看不见眼珠子,只有一条缝代表我还睁着眼睛。

  哭完了,我叫来刘执明,把儿子推到他怀里。

  刘执明要来抱我,被我避开了。

  「带着太子快走!走!」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的时候袖摆带出一阵风。

  我抱着阿蛮,第一次觉得宫中的夜是这么难熬。

  「出宫吧,阿蛮,如果唐远真的走了,十万御林军,我们的胜算微乎其微。」

  阿蛮也抱住我,抵住我的额头。

  「您相信摄政王死了吗?奴不相信。」她替我掖了掖被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啊,还不到说放弃的时候呢,睡吧陛下。」

  一连数日我都没上朝,百官们开开门忧国忧民,关上门在考虑要不要弃暗投明。

  我在等林墨白回来,但是没想到等来了刘执明。

  百官的孩子们依旧在宫中上课,刘执明牢牢地控制住了他们,一个也出不去。

  他冲我作揖:「陛下,臣回来了!」

  带着笑,看得人心情舒畅。

  有这个筹码在手里,官员们安分了不少,刘执明说还不够。他开始执笔写谴责词在云京散播定山王和林墨白造反是大逆不道,因为那孩子分明不是先帝遗孤,此事实在是无中生有。

  这样一来他终归不是民心所向。

  我放手给他去做,自己在观星台看雪。入夜了风刮得腮帮子生疼,有人从背后抱住了我。把头搁在我的肩头,吐出的热气模糊了我的视线。

  「陛下。」

  是小林公子,他抱住我的腰,将我拖到屋内,撩起厚重的裙摆有些急不可耐。

  屋外火光冲天。

  像我在丞相府大开杀戒的那一夜,只不过因为御林军统领的投靠并没有发生太多的流血。

  刘执明被打入水牢,他那么清冷的人哪受得了这个呢?我让林墨白给他换个地,小林公子就掐着我的下巴,一遍又一遍地问:「陛下你不爱我了吗?」

  算了,我认输。

  定山王笑得好丑。

  「陛下肯定没想到会被自己宠爱的林公子背叛吧!一个女人坐皇位,我呸!再告诉你一件事,你的摄政王可不是被敌军偷袭,而是被你的小林公子偷袭的呀!」

  我看向他,林墨白抿紧了唇,神色有些苍白。

  这之后我被软禁在了宫中,一如当年我逼弟弟写退位诏书,他们在用同样的手段对付我。

  顾为之送上字条,我只回了他一个字,等。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林墨白囚禁了我,一如当初我折断了他的羽翼。

  第一日。

  第二日。

  ……

  第八日,定山王的粮草被烧了,我知道时候到了。

  顾为之杀了统领,拿出凤钗带领御林军从宫中突围。

  宫门之外,唐远,如杀神再临。

  小林公子从来都不知道,兵符除了可以支配戍边军,还有关西、南蜀的军队都可以支配。或者说他所到的任何地方都可以直接调兵。而我告诉他的,这块兵符只可以调动塞北的戍边军。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局,只等待他一个人。

  林墨白掐着我的脖子,悲怆地开口:「我本想让你尝尝跟我一样的痛苦,杀了唐远,杀了你儿子陆行曦,没想到你早就布置好了一切!唐远坠涯的时候我便觉得那身影不像他,果然!你还借着我的手揪出了陆丰年那老东西,不愧是您啊,我的陛下!」

  他近乎疯狂地拥住我:「我们一起死吧,陛下!」

  「我怀孕了,墨白。」

  他松开我,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紧接着像个孩子一样手足无措起来。

  「真的吗?这是真的吗?阿锦,你怀孕了!」

  「是啊,是真的,可是墨白,你不能活下去。」

  这是唐远送我的生辰礼,没转一下就能剜下一堆碎肉来。

  温热沾了我满手,血腥气熏得我几欲作呕。

  林墨白倒在我怀里,口中吐出鲜血。他伸手摸我的脸,眼里尽是不舍。

  「为什么啊,阿锦,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啊?为什么我们不能好好的,为什么,为什么当初不连我一起……」

  我连对不起都说不出来,我只能抱着他,看着生命在我怀中一点点流逝。

  「我给了你好多机会,为什么就不收手呢?」

  我低下头,林墨白吻了我的唇。

  「对不起啊,阿锦,这辈子太苦了。」他握紧了我的手,「下辈子,下辈子我们好好的,好不好?我们一家都好好的。求求你了,把他生下来,我知道我不能活着,但是我求求你了,阿锦,把他生下来。」

  末了的末了,他看着我,第一次笑得毫无负担,第一次笑得真心。

  「阿锦,我们下辈子一定要好好在一起。」

  永昌六年,定山王陆丰年谋反,同党林墨白皆伏首。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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